



摘 要:長江河口沙洲地權的變化與沙洲生境的發育緊密關聯,國家賦稅制度和土地開發模式也影響了沙洲的地權樣態。涂蕩地權是沙洲土地確權的起點,官撥里排的賦稅制度實現了無主之地向里排私有的轉換。筑圩是成田地權確立的標志,也是地權出現田底與田面分化的開端。業佃負擔承價的比例是劃分崇明地權歸屬和影響業佃關系的關鍵要素。沙洲成田的地價受土地肥瘠、政治局勢、交易時間和土地類型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出露于晚清的橫沙島的地權形態歷經官府公產到大地主私產的短暫波動后,最終確立了教育公產的書院地權屬性。崇明與橫沙的地權交易和經營模式呈現明顯分化。
關鍵詞:長江河口 沙洲 地權 崇明 橫沙
地權是傳統時代農業經濟利益分配的核心體現。學界對明清時期內陸成熟土地的地權研究豐富且深入。任何成熟性土地的早期均有生成過程。歷史時期,在人口壓力和移民力量的雙重推動下,山林湖澤、江河洲灘、濱海灘涂等大量生土轉為了良田,并最終被國家納入成熟性土地的管理框架。除珠江三角洲沙田外,學界對歷史時期其他生成性土地及成熟型土地生成階段的地權狀態及其演化歷程的認識還有待深化。處在長江河口的崇明島、橫沙島等沙洲地區是為生成性土地的典型區域,長江河口沙洲地區作為長江三角洲地理單元的重要組成部分,對其地權的由來、分化、交換與配置等問題進行整體探討,是完善江河洲灘地權形態拼圖的必要環節。聚焦這一區域地權形態的研究,是推動生成性土地及成熟型土地生成階段的地權狀態及其演化歷程這一重要議題邁向新高度的關鍵步驟。
日本學者較早地開展了對崇明土地制度的研究,其討論圍繞“一田兩主”的由來及形成等內容進行,還曾以承價、過投和頂首為焦點,透析了崇明田面田底慣例的形成過程,對于民田之前涂蕩確權及其確權后的地權流轉等問題則尚未展開。中國學者雖已認識到對蕩地地權探討的必要性,并曾試圖彌補這一遺憾,可惜未將蕩地地權和成田地權加以區分,終未實現對沙洲地權完整樣態的揭示。學界在江南土地制度的研究中已對崇明買價與承價對地權的分割進行了論述,但是對于永佃權和地權結構之間的關聯還有進一步剖析的空間,關于崇明地權的討論還在法律史的視角和方法下進行過考察。歷史地理學領域對崇明田土開發也有所涉及,但未觸及到地權層面的研究。前人的研究一方面聚焦“人為”下的地權,對生成性土地自然環境占主要影響階段的地權狀況,及其與成田后地權的銜接轉化等問題缺乏必要分析;研究對象亦僅限于對長江河口成陸最早、面積最大的崇明島的關注,未拓展至對新近發育的橫沙島等次級沙洲的比較解讀,對生成性土地業佃關系與土地制度的關聯、支配地權和業佃關系結構的主導要素等問題還需深入研究。
長江河口沙洲由長江漲落潮流之間緩沖地帶的泥沙淤積出露而成,晚清民國時期的長江河口沙洲包括今崇明島、長興島、橫沙島及啟東地區。沙洲的自然發育有其特殊的階段歷程,長江河口沙洲的土地具有原生性和生成性,沙洲地權的確立亦具有初發性特征。關于長江河口沙洲地權的詳細資料主要集中在晚清民國時期。崇明區圖書館藏有一批修于20世紀80年代卻未出版的崇明地區鄉志,這批記錄年代為1911—1984年的資料對民國崇明的地權多有記述;上海圖書館所藏的高墩沙教育公團歷屆“成田報告”較為翔實地記載了橫沙島的地權狀況,以上兩類文獻是本文除縣志外的主要支撐材料。此外,筆者還將結合私人文集、報刊等資料,依托歷史地理學有關沙洲環境變遷的研究成果,對長江河口沙洲地權形態的演化問題進行探討。
一、沙洲地權確立過程的區域分化
今長江河口崇明島、橫沙島由大小不等的沙洲發育而來,它們有著共同的地理基礎和相似度極高的環境條件,但二島成陸時間先后有別,田土開發與管理的制度不一,其開發特點和地權確立過程均有較大差異,長江河口沙洲的地權樣態呈現明顯的區域分化。
(一)崇明涂蕩的初始確權和民田地權的再分配
河口沙洲的田土具有原生性,要經歷自然發育和人工大規模改造才能成為可供墾耕的田地。崇明島早期漲露涂蕩的歸屬分配與成田地權的配置是其地權確立的兩個重要環節。崇明對涂蕩實行均撥里排的制度,里排成為沙洲初始地權的掌握者。圍圩墾殖是沙田地權的二次分配,由圍墾而衍生的買價(田底權)與承價(田面權),分割了涂蕩這一原始的完整地權。里排制度對涂蕩的確權及圍圩對地權的分割,共同決定了崇明地權的個體性和分散性。
1. 均撥里排:崇明初始地權的個體性和分散性
在漲坍不定的沙洲環境中,國家通過里排制度對新漲涂蕩進行了土地確權,實現了無主之地到里排地權私有的轉化,“凡三年屆丈之期,有新漲灘涂,由里排指報,由糧書丈明,由戶總按照邱形品搭等第鬮撥里排,令畝納米五合,名曰正撥”。該制度是人類對坍漲靡常沙洲生境的積極響應,同時也迎合了保證國家賦稅收入的政治需要,“崇邑稅糧四萬十一石,地坍則舊額虧,新漲則田無主。所以前人立法,凡丈出水涂,鬮撥里排,按圖起科,國課得以無缺”。里排是崇明負責承催糧賦的里民,全境共一千一名。里排制度,指崇明以三年為屆對新漲涂蕩均撥里排的規定。土地分撥和賦稅收繳是里排制度的一體兩面。崇明每年有四萬余石的固定賦額上交國庫,但沙洲倏忽坍漲,田土浮定難測,倘若遇到涂田業主亡絕或者坍削的情況,這些土地的賦糧全由里排認賠。因此,國家為了彌補里排的虧空,便將新漲涂蕩均撥里排??梢姡锱胖贫燃缺WC了國家賦稅的足額繳納,也實現了沙洲地區對新漲土地的確權。崇明沙洲地權的分配以平均的方式進行,對于新漲涂蕩多按順序輪流屆撥,里排對土地占有面積有限,“多則每甲約二三十畝,少則一二畝”,即使有富厚人家收買田產,大部分也都是零星散碎的土地,不成片段。
里排受撥涂蕩后,涂蕩地權的流轉是沙洲地權的又一重要問題。沙洲涂蕩地權具有明顯的高流轉性。里排受撥后,對涂蕩有全權,既可將其轉賣,也可自己持有。總體來看,崇明業戶自留經營的較少,在市場上出售涂蕩地權的情況較多。需要注意的是,里排轉售的涂蕩地權為一次性全權轉移,不存在活賣和絕賣的區別。涂蕩地權的高流轉性是里排在沙洲環境下的理性選擇。崇明成熟的土地需要經歷涂、草灘、蘆蕩和田四個發育階段,沙洲在前三個階段的土地屬于涂蕩類型,上面生長的多為自然長出的?草或人工種植的蘆葦,業戶可得到的收益很少。沙洲土地從涂蕩發育到可耕的田土,短則七八年,長則需要二三十年的時間,實現收益的時間跨度很長。因此,業戶不等田土成熟便將涂蕩地權早早轉售以期盡快獲利,也不失為合理的選擇。
在等待涂蕩向成田轉化的過程中,里排要面臨的負擔和風險也是影響這一最早掌握地權人群傾向于轉售地權的兩大因素。沙洲地區特有的賦稅標準為:“崇明邑地一經報撥,雖浪底水涂,亦畝納糧五合,不似沿江沙州之待年起科。”可見在水涂不產糧的情況下,業戶已要開始承擔賦稅。后期,業戶要實現涂蕩向可耕民田的跨越,不得不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成本,以促成圩田的形成。同時,里排還要面臨土地隨時坍損的巨大風險。崇明土地滄桑易變,坍江常有發生。土地一旦坍削,里排不但會白白交出多年賦糧,還有可能損失全部的召佃種菁工本,長久的投資和守望付之東流,手握蕩權的里排不要說等不到熟田的收益回報,反而可能血本無歸甚至傾家蕩產。再加上預期開墾年份的不確定,因此,里排常快速轉手地權以規避這些不確定因素帶來的損失。因此,相較于內陸成熟土地的地權買賣多屬業戶經濟困頓的無奈之舉,涂蕩地權高流轉性是為沙洲業戶權衡利弊后的主動選擇。
2. 公開報買:沙洲初始地權確立方式的調整
晚清,崇明沙洲初始地權的確立方式受到了不小的沖擊。這一挑戰的歷史淵源要追溯至清中期官府允許民買獲取地權的政策變化?!白郧∷氖暧啦场⑽迨陞f旺沙皆勘歸邑中承買,而突漲始有民買之例。自嘉慶七年利民沙勘分三股,中歸蘇三堂,而始有公田間隔之例。自嘉慶二十五年永昌沙三股分買,一歸書院,一歸清節,而始有公款承買之例?!贝撕?,崇明沙洲的初始地權可以通過民買直接獲得,而不必遵循均撥里排的制度,崇明沙洲初始地權的均撥性和個體私產性發生明顯變化。如此以來,至清晚期,涂蕩地權的占有者兼有里排、其他私人業戶和公共機構的現象十分普遍,地權性質發生了從業戶私權向公私兼有的極大轉變。
崇明沙洲初始地權確立方式的調整,也與崇明新漲沙洲的區域轉移直接相關。清晚期,崇明大片沙洲已出露于長江口北岸,與崇明隔江相望。這片沙洲被稱為崇明外沙,也稱北沙(今江蘇啟東地區)。按崇明“流水為界,獨分水面”的舊制,這些沙洲雖與海門接壤,行政上仍歸屬崇明。但隨著沙洲的發育,外沙田土與江北的海門廳逐漸接壤相連,外沙地區均撥里排的地權分配制度出現了松動,開始選擇內陸的民買方式確立地權。晚清民國時期,外沙新漲沙洲的初始確權習慣基本以民買為主,均撥里排的傳統制度反而推行不暢。崇明外沙土地的初始確權并不依行政歸屬而行,而是逐漸被其所在區域的習慣同化了。清末,崇明已呈現了“內沙均撥里排”與“外沙民買”兩種不同初始地權確立方式并存的格局。
清晚期,崇明內沙土地確權所受的挑戰還來自各種徇私舞弊行為。按照崇明均撥里排的制度,哪怕漲露寸土,也應是里排的血產,但是,負責沙洲地塊謄錄登記人員的舞弊操作極大地侵擾了里排獲得新漲土地的權利。比如,戶總、糧書故意將土地邱形剪碎,每甲少的只有數十步土地,這樣一來,里排對分散地塊的管理難度增加,戶總、糧書可乘機隨意對土地進行兼并。再如,戶總借機把肥地劃撥到善堂、書院或香火公田的名下,之后,要么將土地批賣獲利,要么與豪強串通一氣合伙強占。
不過,即便如此,里排制度在崇明內沙的穩步推行一直持續至民國崇明清丈政策(1926)頒行才停止。清末民初,崇明沙洲地權呈現個體性、分散性的主流形態沒有改變,崇明內沙始終沒有出現像其他地區由個別人或宗族獨霸地權的大地王。
3.買價與承價:成田地權的分化
沙洲成田的關鍵在于圍圩。在崇明,“未圩曰蕩,既圩曰田,田蕩之別,總在圩與不圩,海疆田制以圩岸為民生急務”。筑圩是土地價值和熟田成本的主要部分,沙洲土地圍墾的工本很重,圩岸修筑、土地平整和開鑿圩內外水利系統三者兼備,圩田才算筑成。新漲灘涂初撥里排時“尚在浪底,不過賠糧守阜而已……及淤漲堅實,筑圩成田,又升為止田,畝納米三升二合一勺”,圍圩是沙洲成田地權開始確立的象征,也是地權開始進行二次分配的重要基礎,地權的分化由此開始。自筑圩開始,沙洲地權上不僅有對田底占有的業戶,還出現了擁有田面權的佃戶。崇明筑圩之后,田土開始有承價與買價兩份地權,承價與買價是崇明地權分化的具體表現。
一方面,關于買價與承價的實際關系是:承價這一田面來自業戶地權的讓渡。業戶最初買下暗沙時,對涂蕩擁有全權。涂蕩發育到了該圩的時侯,業戶如果有力自圩,那么整塊土地的田底和田面全都屬于業戶,如此,土地上的買價包括了田底和田面的全部。承價出現在業戶沒有能力自己筑圩的情況下。承價本是佃戶受田主人的委托負擔筑圩開生的價錢,如果田主無力償還,便常用土地的面權來抵償,承價隨之轉換為沙洲田面權,沙洲土地就有了買價(田底)和承價(田面)的地權分化。具體來說,崇明的承價有三種:一是佃戶承擔全部圍圩工本的全承價。二是主佃各承擔一半圍圩工本的半承價。三是主佃按不對等比例分配的分承價。業戶所付分承價的多少受圍圩難易程度的影響,土地地脈平衍,不費佃工,田主給的承價就少,如果土地位處濱海,岸高地磈,佃工較多,那么田主給的承價就多。因而,主佃對承價有三七、四六分乃至一九、二八分,都是依以工本來算的。
另一方面,業戶是否負擔全部筑圩成本是影響地權歸屬和業佃關系的關鍵性要素。在地權劃分上,如果業戶排除了圍圩者的權利,業佃關系較為松弛,租種此種田地的佃戶便不具有永佃權。這樣的情況一般是業戶自己圍墾筑圩,或業戶承擔全部的圍筑成本,或將全部圩費返還給了佃戶,這種成田叫做承買價,又稱底面地,業戶對成田有全權,佃戶對土地的支配力有限。佃戶通過手握承價(不管占比多少)而獲得田面權,這種土地名單邊股頭地,又叫分收田。從承價設置的由來是業戶從買價中分出的一部分來看,承價本就是地權的一部分,承價一旦由佃戶負擔,地權中的田面權自然轉給了佃戶。這樣的情況下,雖然其名佃戶,但因為占有對土地由生到熟的投資,佃戶具有了某種意義上的田主身份,對田面具有較大的支配權,如不欠租,可世代承種,并可轉給其他佃戶承種,租佃關系即具有永佃性質。
最后,關于永佃權與“一田二主”土地制度的關系為:沙洲永佃權取得的主要途徑是佃戶承擔圩田工本取得田面權后對土地的承佃。也就是說業佃間的永佃關系基于“一田二主”地權分化的出現。楊國楨先生曾總結了六條獲取永佃權的途徑,然而,繳納押租錢是崇明沙洲形成業佃關系的其中一道手續,并不能作為一種單獨方式獲取永佃權資格,崇明地區獲取永佃權主要還是通過圍圩擁有承價來實現。從現有資料看,無論沙洲承價屬于以上三種情況的哪一類,在租佃關系上均遵循“田主給佃批書,佃給田主承管券,永為世守”的慣例。佃戶通過圍圩從業戶手中分得田面權,隨之,佃戶承種田面與業戶產生業佃關系并進而擁有了永佃權。
(二)橫沙書院地權的確立與擴展
長江河口已開發沙洲中成陸最晚的是橫沙島。今橫沙島由老橫沙、小橫沙、高墩沙、富民沙等四沙漲坍并聯而成。橫沙島同治二年(1863年)丈量時有2 783畝,到光緒年間,已發展成東西廣5公里、南北長7.5公里的沙島。自清光緒十二年(1886)至民國37年(1948)的六十多年間,共圍圩37個,造田61 535畝,圍墾掛腳田5 280畝,共66 815畝。
相較于崇明地權的小地主化,以上幾沙的田土確權體現了團體勢力掌控的特征。
1.老橫沙、高墩沙教育公產地權性質確立的曲折過程
老橫沙的土地從船民漁戶佃田到私人報買,再到教育公團承買,地權歸屬經歷了個體大地主到教育集團的轉變。土地性質也由政府公產變為民產私有,最后成為學院公產。
1873—1882年,橫沙涂蕩屬政府公產。同治十二年(1873),橫沙泥涂水影共一萬零五百余畝,政府規定永作公產,不準軍民承買。橫沙涂蕩開始由舢板船戶承佃,佃戶每年繳納草息八百千文。然而,光緒七年(1881),地方官府態度發生轉變,開始公開招買,次年姚文楠、費學曾等人報買了橫沙涂蕩四萬余畝。1882—1886年,橫沙大部分土地歸屬個體大地主所有。
光緒十三年(1887),是老橫沙地權開始屬于南菁書院的時間,橫沙地權始由集團勢力掌握。其實在光緒八年(1882),地方政府對于橫沙是否允許私人報買并未形成定論,“江蘇淤生沙洲”的奏折中體現的態度依然認為不應允許承買,并說明如此考量是基于橫沙對于政府有商用和軍用的戰略需要:“為商船避風守潮之區,亦為師船燂洗放哨之地,永遠不準承買,即由漁戶佃種,現在仍歸招佃。”光緒十三年(1887),為息爭訟,姚、費二人將所買土地的一半捐入江陰南菁書院充當膏火費。之后,南菁書院通過原價照買等方式,以六千兩的價格購入了橫沙其他土地,至此,橫沙四萬九千四百五十畝土地盡歸南菁書院所有。橫沙地權的性質變為了書院公產。
南菁書院非一般學校,而是在兩江總督左宗棠的強力支持下,由江蘇學政黃體芳親自籌建。建院資金主要由左宗棠兩萬兩的撥款、自捐的一千二百兩和其他地方官員士紳的捐款組成。南菁書院對老橫沙的經營采取規?;?、近代化的管理方式,由專門的董事進行涂蕩的圍圩。同時將田土的開墾具體交由原捐贈人專門代理,費、姚等人“包辦沙田地,公立合同,每年交書院余利三千串”。
在老橫沙之后,高墩沙的土地確權也發生學田與民戶私田之爭,這背后更是各種勢力經濟實力、政治影響力、社會聲譽、故交私情的較量。地方勢力在土地確權過程中的導向性作用明顯,跨川沙、江陰、南通等地的教育組織組成的教育公團成了最后贏家,高墩沙的土地所有權全由教育公團把控,私人民戶完全被排在了報買資格之外。之前有官員據理力爭,沙田分局委員會也欲劃留一部分土地給民戶承領,但并沒有形成最后決議。最終,促成高墩沙地權歸屬的是地方縉紳的協商會議。同任南菁校董的江蘇省教育會會長張謇、川沙縣教育會會長黃炎培、川沙縣教育局局長張志鶴等人于民國八年冬(1919)約集南通,商洽高墩沙的地權分配問題,會議決定全沙三萬一千五百余畝土地,由各教育團體九家單位分領,不準民戶參與。最終,南菁學校價領一萬一千五百四十余畝,愛國女學校價領八千畝,川沙縣勸學所價領四千畝,南通縣勸學所及通海商業學校各價領二千畝,南通師范學校及南通女師范學校各價領一千畝,江陰縣勸學所及輔延學校各價領一千畝,各學校領照管業。從土地份額的分配來看,高墩沙的地權雖為教育公團掌握,實際南菁學校(原南菁書院)仍占有最大體量的土地,該校依然是橫沙地權的最大掌握者。
高墩沙采取共同種菁筑圩的統一經營方式,費用及灘地所收草息及成田后所收租息,全部按畝均攤分配。筑圩成田后,各團體如果打算自行管理,公團將召開會議對土地進行劃分。這種沙洲開發前期不分疆界,統一管理的經營方式,降低了經營成本,利于水利水網的規劃,提高了土地開發的標準和效率。圍圩后的種植采取自主自愿方式,又增加了墾殖的自由度。雖然南菁學校(書院)在晚清時期曾為老橫沙、小橫沙的經營主體,但由于老橫沙于1927年大部分已坍江,民國時期,南菁學校對橫沙島地權的實際控制范圍已大幅縮減,川沙、南通等地的教育組織大大分割了橫沙的地權。
與崇明個體業主自行圍墾不同,教育公團在高墩沙的圍墾采取共議共決的方式進行,對地權的經營具有近代科學管理的性質。高墩沙的共同行動由分設代表會議與事務執行部議定推行。代表由各團體抽出,每團體一人。但會議的表決權卻不按人頭計算,而是按代表所在團體的沙田畝數決定,即每千畝沙田為一票,以3/4同意決定。執行部由董事組成,董事也來自各團體,仍以沙田畝數來決定分配原則。滿四千畝以上團體可出董事一人,不滿四千畝的團體愿意出董事的,得與其他不滿四千畝的團體合出。
另外,清末民初橫沙地權出現了新轉向。橫沙島成陸最晚的沙洲——富民沙在1925年已初具形態,最初的土地確權即是通過私人報領的方式,由陸漢生、黃嘉茀等報買泥灘二千畝,富民沙在民國時期確立了私人大地主的地權特性。雖然如此,由于陸、黃二人在富民沙所報領和開墾的土地面積有限,私人大地主在橫沙島內掌控地權的現象不占主流。從老橫沙、小橫沙、高墩沙地權的整體歸屬來看,橫沙島大部分的地權依然掌握在各集團手中。
2.橫沙島及周邊小沙洲地權經營的規?;?/p>
橫沙周圍其他小沙的土地確權情況雖不統一,但其經營卻均呈現規?;奶卣?。橫沙之北的鼎豐沙,多屬私產,已于光緒二十二三年間(1896—1897)為川沙、寶山兩縣人報領。金帶沙則為川沙縣公產。宣統元年(1909),江蘇咨議局議決,漲露的灘涂都要辟作公產,除自治公所外,一律禁止報買。于是,川沙籌備自治公所所長陸家驥等人,將金帶沙領作了川沙的自治公產。同崇明的情況相同,各沙洲圍圩的情況也是沙田確權的關鍵舉措。各沙洲圩田的圍圩者、圍圩規模和具體經理人等信息是理解沙洲地權確立和經營的重要依據?,F將老橫沙、小橫沙、高墩沙、鼎豐沙的圍圩情況統計如下。(見表1)
橫沙島及其周邊小沙洲均為道光以來出露而成,沙洲發育成熟時間較晚,開發的起點最早不過同治十二年(1873),與成陸于唐代的崇明島有著不同的地權確立方式。晚清時期,長江河口沙洲地權經營的主要特征還包括圍圩的主體力量更為強大,經營由專業的職業經理人代理兩方面。從表1的統計信息可以得出以下幾點認識:
其一,雖然各沙圍圩規模不等,但大規模圍圩的情況很普遍,圩田大的達到了成田四千多畝,少則也有一百多畝。即使最小規模也遠非崇明內沙個體地主可比,并大大超出了江南內陸人均耕地2畝的較高標準。以高墩沙幾千上萬畝的地權份額看,其地權的高度集中在川沙縣境內也十分突出,川沙全縣田畝數以戶數平均,每戶不足八畝,川沙富戶擁田達千畝的極少,或者可以說就沒有。幾個地區比較下來,高墩沙地權的集中程度之高已非常凸顯。
其二,長江河口出露較晚沙洲的筑圩工作,多由專門從事圍墾的職業大圍戶承攬,業戶與圍戶身份常有重合。橫沙、小橫沙、鼎豐沙都有專門圍戶進行大面積的圍圩,鼎豐沙的圍戶也是業戶。
其三,在圩田經理方面,除高墩沙外都有專門的經理人,經理人的實力雄厚,勢力很大。整體上看,老橫沙、小橫沙、高墩沙、鼎豐沙四沙29圩的經理權基本掌握在14個人之手,黃嘉茀是最大的經理人,涉及橫沙、小橫沙、鼎豐沙三沙十圩超過成田約萬畝的圩田經營。徐昭義雖涉及的圩數只有3個,但規模也約萬畝。經理人一般有多重身份,非地方官紳即富甲一方。比如徐昭義是橫沙征租員,沈曾謨、黃嘉茀是橫沙鄉鄉董,曾報買橫沙灘地并擔任南菁書院經董的姚文楠也非一般人等,姚家世代巨富,姚文楠還曾以候選道身份官任長蘆鹽運公司。
總而言之,晚清橫沙島地權的確立和經營經歷了動蕩的過程,無論地權屬于書院公產,公團公產,還是個體地主,地權均呈現了高度集中的現象,并多掌握在政商勢力雄厚的人手中,其經營也有明顯的規?;?、合理化的特點。
二、沙洲成田的業佃關系
(一)崇明
1.田土投入份額與業佃對地權的支配
成田前,崇明的沙洲處于涂蕩發育階段,草蕩產出微不足道,業戶對田土的資金投入也有限。沙洲業戶對涂蕩的直接投資主要由購買時的田價和累年上交國家的糧賦組成,如果業戶是里排,里排受撥時無需另交費用,其投入就是每年所繳的糧賦。如果業戶的涂蕩買自里排,土地的價格也很低,每千步只有數角,最多也不過二三元。不管業戶對新報撥水涂繳納五合還是之后對涂蕩繳一升、二升或三升的賦糧,從賦額的絕對數來說,業戶的負擔可以說很輕。
成田后,有田面權的佃戶獲取地權的費用一般包括耗資巨大的圍圩成本和逐漸上漲的押租,對沙洲土地的直接投資往往高于業戶。晚清以至民國,佃戶負擔的成本持續增加。初次開發的圍圩工本為一次性投入,隨著時間的推移,佃戶成本負擔的輕重便主要取決于押租的高低。隨著沙洲開發體系的完備,生地逐漸肥腴,承種者越來越多,沙洲成田的押租價格不斷走高,頂首的標準年年增加,從每千步納銀二三兩(一兩合七百錢),至同治時已增加到了二十四千,光緒中葉又升為五六十千,宣統以來,大都在百元以外,甚至還達到了一百三四十元。民國時期銀價低物價高的經濟大環境也助推了頂首價格不斷攀升??傊钁魧ν恋氐慕洕度胍h遠大于業戶。
然而,在崇明沙洲,對業佃地位的理解并不能單單依照雙方可計算的投資占比,而是要結合沙洲極不穩定生境下業戶負擔的隱性風險進行綜合考量。從前文的分析我們已經看到,崇明沙洲的佃戶擁有田面權,大多情況是因為投入了圍圩工本,通過體力和漿食酒水、種子和肥料的投入使蘆蕩遍野的涂蕩轉為了可耕作的良田。擁有田面權的佃戶的土地開發成本每千步超過二百元,而業戶買賣土地的價格不過一百元,僅從投入田土的資金數額看,佃戶所出的成本占了2/3,業戶僅占1/3,但出資占比少的業戶是田主,成本付出多的圍圩承種者卻為佃戶,要解釋這一看似不對等的名實關系,我們自然要跳出“地主的剝削、業戶的貪婪或恃強居奇”的階級分析或道義批判,而是探尋此等關系能夠維持幾百年的真正邏輯。
如果將視野擴大到對沙洲生境的關照,或許可嘗試對這一現象進行適恰的解釋。長江河口沙洲生態環境的兩大特征是發育的長期性和田土的極不穩定性。從沙洲發育的時間看,從涂蕩到可圍圩,幾年到幾十年不等,在這期間,涂蕩高程較低,加之潮災的威脅,沙洲土地隨時都有坍海的風險。在崇明流傳著“火燒一半、海坍精光”的俗語,保坍已是民國時當地的第一要政,宣統二年(1910),崇明實存田蕩涂三萬八百四十二頃四十六畝七分六厘五毫七絲四忽五微。自1910—1935的二十五年間,崇明每年平均坍地近一萬五千畝,崇明南北岸的距離較雍乾間的三十八九里已縮減了一半。以上種種均是業戶在買苗后要承擔的巨大時間成本和資本沉沒成本。這種現象下,佃戶通過不菲投資獲得了田面權,是受到法理和習俗認可的高投資高回報的行為,直接投資較少的業戶占有底面權,并獲得百倍的巨大回報,也是合乎沙洲土地市場高風險高回報的另一合理經濟行為。
2.民國年間崇明各地的租額水平
崇明土地坍漲不定,田畝年有不同。以1928年崇明、啟東兩縣分治前的情況看,崇明縣各沙狀額田共計三百十七萬八千四百十三畝二分一厘一毫四絲一忽七微。由于沙洲內部各地成陸的時空差異,土地資源稟賦差別很大,崇明不同地區的交租形式和租額水平并不一致。受海潮入侵線路和長江口咸淡水分布的影響,崇明沙洲東北部多為斥鹵之地,土壤貧瘠,地勢低洼,如向化鄉直至民國時期仍然是鍋底田,水旱災害嚴重。由于受婁江、白茆等太湖泄水通道的影響,加之長江南支為長江主泓的通道,崇明島西部和南部則是淡水充沛的區域,土地肥沃。沙洲內部不同地區的地理基因奠定了發展農業的條件和潛力,也進而影響了租額水平的高低。
崇明島東部向化鄉底面田的地租水平為每百步3~4斗(60~70斤),鄉北部土質差的低些,南部地區土質好價格還要高些,常在一斗麥、一斗玉米、一斗黃豆這樣的水平,土地面積多以八五折計算。過投地多為新圍圩蕩或荒田,收成無定,地主與承租人采取合議分租的方式,一般按收成的對半分成,也有四六或三七分成?;钯u地的承租人照底面田的標準出租谷。
中東部的五滧鄉的地租以交糧食為主,一百步土地交三斗糧食。
中部大新鄉的情況有三種:一是采用固定租額的地區,標準一般以上二斗下二斗為率;二是分收田,農本全由種田人負責的情況下,業佃有三七分、四六分和對半分的不同比例。三是議租,雖說是按照田塊好壞議定租額,但一般只議漲不議減,年成好多收,年成壞不減。
中部南緣臨江新河鄉的租佃形式也非常多樣。定租有包三斗和上二斗下二斗兩種。該鄉上二斗下二斗的繳納標準為,小熟(夏熟)時每百步繳兩斗元麥或小麥,大熟(秋熟)繳兩斗大豆或大米。農本歸佃農的業佃按三七分成,地主拿去三成,佃戶收的比例較高,達七成。 還有一種水田分收制叫對收對施。對收指小熟由佃人自種自收,大熟對稻谷收成采取業佃均分。這種分收形式的田主一般是缺乏勞動力的小量土地出租者。其業佃之間的租子只需分收割好的稻個子,并不需要以糧米的形式兌付。對施指種植水稻的肥料由業戶佃人對半負擔,所需肥料一般每百步需施豆餅40斤左右。
中西部近縣城的鰲山鄉的情況是:固定租額的情況下,稻田每百步全年交大米2斗。高田每百步全年收元麥1~2斗,玉米1斗,黃豆2斗。棉田每百步全年收籽棉15~18斤。分收田按照不同田塊所生產的作物,秋后在田分收,最低三七,最高對半分。
中西部港東鄉的地租有底面地和單邊地兩類。底面地的地租有包租和分收兩種。包租的租額標準和實物又有水田和旱地之別。每百步水田租額為稻谷老秤50斤(一般老秤50斤折市制70斤左右)。每百步旱地籽棉老秤10~20斤或租糧3斗。租糧3斗的交租方式俗稱三斗頭,即夏熟麥一斗,早秋玉米一斗,晚秋黃豆一斗。也有少數水田采用踏田分收的方式,分配的比例是三七開,即業戶負擔肥料等農本開支,佃人出勞力,小熟由佃人自種自收,大熟收獲稻谷或稻個子按業七佃三分成。本地區單邊地的所有者中有苗無地的,租額較低,每百步一般為帶籽棉花3~5斤,個別少的2~3斤,高的也有7~8斤的情況。
崇明島最西端的三星鄉的地租兼有踏田均分和議租兩種形式。踏田均分指莊稼成熟時,農民請地主在場開鐮收割,脫粒風凈后,地主農民各得其半;三星鄉的議租制逐漸替代了踏田均分,秋收后由地主規定當年農民應繳納一定數量的實物,一般每畝租谷老秤120斤左右。如果不繳納實物地租,也有折合貨幣繳納的情況。
與各地具體的租佃形式和租額標準相比,崇明沙洲租額占整體產量的比例更是總體觀察沙洲租額輕重的窗口。顯然,不管崇明沙洲各地的老三斗還是上二斗下二斗,相較于蘇南田面田最有代表性的租額八斗米二斗麥的“八米二麥”格局及30%左右的地租率來說,負擔輕了不少,但是從崇明沙洲的整體情勢看,其地租率并不低,與高于松江和蘇州地區的常州相當,租額占正產總量的50%左右。以實行包租制的西部相對肥沃的田地為例,抗日戰爭前,租額一般為全年產量的四成或五成。隨著局勢的動蕩,紙幣貶值,租額還在不斷提升。如頌平鄉五村的原租額每千步為三百五十斤至五百斤,約占常年產量一千斤的40%~50%。抗日戰爭期間,該村吳夏狗租種倪禮賓的三百步棉田,原租糧一百五十斤稻加到了二百一十斤;陳金元租種的八百步稻田,租糧從四百斤加至四百八十斤。而且這些田在租種時,都已繳大量的押租,前者是二十塊銀元,后者是一百四十塊,民國時期崇明佃戶的負擔之重可見一斑。
另需注意的是,在崇明西半部土地比較集中的水田地區,除包租、分租外,還有一種租制叫上利田,它是崇明西部地區重租的另一例證。上利田一般沒有押租,但佃戶除繳定額地租外,每千步田要額外加上二百斤左右的“利稻”。上利田的情況有四種:一種是有二業戶的上利田。即原租戶轉租給另一個農民耕種,新租戶除繳原額地租給大業戶外,還要繳一定利稻給原佃的二業戶。依據是原佃種戶在租種該地時,繳有押租在地主手中,利稻就算押租的利息。第二種是沒有押租的脫手田。在遇到荒年或疾病,佃戶把面權賣給地主,業戶全部擁有底權和面權,沙田從單邊田變成了脫手田。這種租田因為沒有押租,地主將原租額每千步三百多斤提高到了五百斤,增加的就是利稻二百斤。第三種情況是佃戶繳租時欠有尾租,拖至幾年后,連本帶利數目很大,為避免業戶收田,佃戶要將押租抵積欠,沒有押租的就要交利稻。像頌平鄉五村三組張有能等幾家所交“上利稻”即為此例。第四種情況是,抗戰后貨幣下跌,包租不如上利田能保證租額,業戶便退回押租,改為上利田??箲鹎按朔N上利田還沒有幾戶,1940年后,已有一半租田改為上利田。地租繁重的情況在沙洲進一步擴展。
(二)橫沙島書院地權下的租佃關系
1.老橫沙的租佃層級及租額
從圍圩和招佃主體來看,橫沙島沙田分自管田、圍戶田兩種。自管田是書院自行圍筑灘地后散給各戶承種的田地,每年佃戶要繳納全租。每畝租額先是八百文,后加到一千三百六十文。圍戶田,由圍戶向書院繳價領田承圍,每畝向書院繳納板租錢三百六十文。
從征租情形分析,晚清橫沙圍戶田的業佃情況較復雜,業佃關系有四級,租額有三種。第一級業主為南菁書院,第二級是圍戶,第三級和第四級分別是板租戶和預租戶。第一種租額是業主南菁書院向圍戶收取的租錢,稱老租,每畝收錢三百六十文。第二種是圍戶向板租戶收取的板租,每畝租錢一千三百六十文。第三種是板租戶向預租戶收取的租額,一般是每年秋成后,預收來年的租子,每畝四五六元不等。民國之后,租額的標準和貨幣形式均有所調整。先是宣統元年(1909),圍戶收取佃戶的板租由每畝一千三百六十文增為一千六百文。南菁書院(后改南菁學校)在橫沙的自管田于民國七年(1918),由原征錢一千六百文改為了一元六角。
民國租額由錢改洋的征收方式,變相調整了橫沙的租佃水平。在民國七年(1918),政府準許各佃圍戶收租時放棄銅錢結算,一律改收銀元。南菁學校以經費不敷為由,取于圍戶的老租由原來每畝收錢三百六十文改為每畝洋錢三角六分,帶征學費一分。佃戶繳圍戶的由每畝租錢一千三百六十文改為每畝洋錢一元六角。在負擔普遍加重的情況下,各級佃戶均爭取維持民國前的原佃水平。最后經過協調商定,圍戶繳南菁學校的額度保持調整后的水平,依每畝洋三角六分帶征學費一分為準。佃戶繳圍戶的,貨幣仍可以銅錢計算,但每畝加錢一百二十文,共計板租一千七百二十文。不過,因租錢折洋,地租與原額差距懸殊,佃戶繳納圍戶的板租是保持原案還是執行新標準的爭議持續了數年。民國十二年(1923),經川沙知事蒞沙勘諭,最終改板租以洋錢結算,租額為每畝一元四角四分,并根據繳租時間,最高可遞加到一元六角。
租額的調整體現業戶與圍戶、圍戶與佃戶之間的利益分配不由哪一方隨意為之,各級佃戶均有著強有力的爭辯權,迫使當局采取折中之法,以期限和租額掛鉤,平衡各方的利益。最終,在議定佃租時,以每年陰歷八月二十一日為開征時間,分定期限。自八月二十一日起至九月底為止為第一限,每畝照定案租額一元六角減收一角六分,收取一元四角四分。自十月初一日起至十五日止為第二限,每畝減收一角,收一元五角。自十月十六日起至十一月底止為第三限,每畝減收五分,逾第三限,收足一元六角。與這種靈活收租方式配套的措施還包括了明確圍戶的責任:所有水洞、圩岸,無論佃戶之前是否自筑,以后應修應筑的相關事宜,全歸圍戶。在具體實施時,又分緩急兩種情況,以保證佃戶的利益。一種是正常修理,由佃戶預先向沙務公所征租委員會報告,征租員勘估后通知圍戶修筑。倘若遇到險情需要搶修,沙務公所得報后應先抓緊勘估修筑,以免延誤大局。至于之后的租額調整,也有明確規定,無論銀錢市價漲落,一律以銀額為準,永為定案,業戶決不加租。不過遇到正附稅有增加時,照民國九年(1920)原案,依然全歸佃戶負擔。
2.高墩沙的租佃關系與租額水平
由于長江河口沙洲的田土坍漲不定,橫沙島的老橫沙部分在20世紀20年代末已基本坍江殆盡,在其西北新出露的高墩沙逐漸成為今橫沙島的主體沙洲。高墩沙的租佃情況代表了20世紀30—40年代橫沙島的地權經營狀況。
高墩沙的開墾真實再現了沙洲開發投資的時間之長,資本額之大。從《高墩沙教育公團民國九年七月至十五年四月止收支報告》看,自1920—1926年的六年間,高墩沙從土地獲得的收入只有草息6 029元、柴息21 000元和藥鴨場的租息309元,整體上處于入不敷出的狀態,“收支兩抵不敷銀元四千二百十五元七角零三厘?!痹诔商锏母黜椫С鲋校^大的兩項是圍圩和種菁,分別為銀元24 528.185元和2 888.63元。除此以外,還有圩內造橋費323.4元、建筑倉房費1 103.035元的大額支出。
從各校的收入情況看,成田中有永佃田和預租田兩種租額,高墩沙中永佃田的田畝份額明顯小于預租田,永佃田的地價又高于預租田十幾倍。(見表2)
從表2的統計信息看,預租田這種類型每個教育公團都有,但永佃田則只在南菁本校、愛國女校、輔延學校中存在。預租田的佃戶對土地的支配力受限,在其無力繳納預租、預租不清或拋荒田畝的情況下,業主可另行召佃,并禁止私相授受轉過他人。佃戶建房造屋也須得業主許可,依照指定地點建造。不過,預租田的原佃依然有優先承租權,業主打算過出土地,須先問原佃是否承種,原佃無力墾種,業主方可另過他人。
永佃田的租額和權力轉移及圩內財產的分配等事務,可基于高墩沙的“永佃憑證”進行分析。(見表3)
“永佃憑證”反映的永佃田內業佃雙方的責任和義務包括三個方面:首先,永佃田佃戶各項費用合計應交的標準為每畝五角八分;其次,在業佃的責任劃分方面,與老橫沙修理水洞、圩岸等工程由圍戶承擔不同,高墩沙全由佃戶承擔,費用按每畝進行攤費;再次,全沙浚河由公團負責,佃戶承擔每畝六分的費用。值得一提的是,高墩沙業戶的主體是教育公團,所經營的區域也不同于老橫沙,但依然繼承了老橫沙經營主體南菁書院(學校)的慣例。
三、成田買賣的類型及地價
在沙洲的本土認知中,崇明土地的買賣有絕賣、活賣兩大類。各地各類型的地價差別明顯,度量單位的折算也有不同。以港東地區的土地買賣為例,其以底面地為主,單邊地很少。民國元年至抗戰前這段時期,底面地絕賣價每百步(折市制0.3畝)為15~30元,折每市畝約50~100元,抗戰后以棉花或大米等實物計算,每百步計價為棉花150~200斤(老秤100斤折市制130斤左右)或大米2~3石(每石折160斤左右)。至解放前,地價降低到每百步大米一石半到二石。凡供建筑住房或墳墓等用途的,地價一般要增加五成或一倍,甚至一倍以上。在崇明,即便是絕賣,買賣雙方還會有利益牽連。絕賣后常有因出賣者的經濟生活困難而提出借撮、情借等要求,一般每百步借1或2元。
活賣的情況也不唯一?;钯u價普遍要低于絕賣價30%~40%,活賣的期限多以五年為準,五年內不準贖回,五年后米到回贖。此外,在沙洲地域社會的理解里,活賣的種類包括了以地作抵押的典和借。崇明人認為典是屬于一種錢起息、地不起租的活賣方式,失業人把土地低于當時地價的一半典于得業人耕種,若干年以后,款地對交。這一認識與一些學者的觀點相同,雖然有研究認為“典不是使用權的讓渡,也不是所有權的交易,而是他物權的交易”,否定了典與活賣的等同關系,但是,在最近的研究中,也有學者仍然堅持“典與活賣的邊界較為模糊,實際上常被基層社會等同視之”。下以鰲山鄉的情況為例。(見表4)
如果新主將土地作為墓地、宅基為用,交易均屬絕賣絕撮的買賣類型,價格高于通常的3~5倍。田地多以步計算,鰲山鄉每240步折合1市畝。在具體的手續辦理中,一般土地買賣的雙方須有當地人作中保說合,三方議定價格和買賣形式后,請人當眾書寫契約為證。鰲山賣地時須拿出田價值的10%,一半給中保人,一半給代筆人。
向化鄉建國前的田地價有如下三種情況:一是絕賣地價。由于絕賣包括了底面地的全部價值,出賣以后,永遠歸買主所有,不得回贖,地價自然最高。北部地區土質差的每百步絕賣價(折市制0.41畝)為苞米三石,合500~600斤,南部地區土質好的地區約合苞米700斤。另一種是過投地價。這種地一般是業戶買下新漲灘地后經過圍墾造田剛剛變成的可耕之地,所以,地價便宜,不到絕賣價的一半,甚至不及1/3。最后一種是典契地,又叫活賣地,農民以土地作抵押,按地區土質不同論價,一般價格為每百步雜糧200~300斤。
崇明沙洲各鄉的地價和交易方式非常多樣,沙洲成田的地價受土地肥瘠、政治局勢、交易時間和土地類型等多種因素的影響。具體而言,民國年間崇明成熟的肥沃田地地價為每畝四十元,東北部鹽鹵地的地價卻不過十元。汲浜鄉東段的土地,每百步換糧食3~4石(每石為170~180斤),土質好的地價格相應貴些,約以每百步5~6石的價值出售。有些人家倘若必需用該地作墳墓或宅基的話,價格將在一般地的基礎上提高2~3倍,即每百步該價7~10石左右。在土地肥力相差不大的情況下,一般活賣價要遠遠低于絕賣價。
土地租佃的類型不同,地價差別巨大。表3的信息顯示橫沙島高墩沙永佃田的地價約為每畝70元,而預租田的地價僅有每畝5元,二者價差達十倍以上。但是,不可忽視的是,土地肥瘠對地價的決定性,要大于土地類型在土地交換中的影響。崇明沙洲的同一鄉內,存在著活賣價高于絕賣價的反常現象。從三星鄉絕賣與活賣文契的內容看,1945年,土地肥沃的分收田(田面田)的活賣價是120步值1石8斗白米,折合每畝時價576斤。1947年,土地相對貧瘠承買價田地(底面地)3 600步價值白米21石6斗,折合每畝時價白米230斤。同一鄉內不同地塊的土地價格,在土地肥力和土地性質均起影響的情況下,地價并不全由田面田或底面地來決定,關鍵還是取決于土地肥瘠的程度。
土地的交易方式和地價高低還隨政治局勢而變化。以鰲山鄉的情況為例,1938年前,通用中華民國的銀幣。1938年后,抗戰局勢趨緊,通貨膨脹下物價飛漲,貨幣的穩定計價信譽受損,土地交易通常以白米計價。港東地區底面田在抗戰前的地價為每百步15~30元,折每市畝50~100元??箲鹬蠖家悦藁ɑ虼竺椎葘嵨镉嬎?,每百步計價為棉花老秤150~200斤或大米2~3石??箲鸷蟪缑魃持薜牡貎r又趨于走低,低至每百步大米一石半到二石。1949年,崇明淪陷,民心動蕩,土地貶值,當時每百步價只值老斗玉米一石左右,但亦無人問津。
地價還受土地交易的時間、前后年份收成的豐歉等因素的綜合制約。在青黃不接或遇天災人禍之際,貧苦農民只得出售土地,那時地價較低。如果豐收三年,農民有所積余,爭購土地的人較多,地價隨之上升。在民國初年,當時地價每畝3~5元,1931年,地價昂貴,每百步土地大體10~15元,合玉米6~10石。
余 論
長江河口沙洲的地權雖是獨特區域的經濟問題,但其代表了生成性土地及成熟土地早期生成階段地權的一般形態。自古至今,長江洲汀、黃河灘涂,湖沼濕地、濱海平原等生成性土地都經歷了或正在經歷著人類的開發和經營。生成性土地向成熟型土地的轉變過程中,地權發生的較大變化帶動了業佃關系的調整,并影響了土地的買賣。對歷史時期生成性土地地權演化邏輯、業佃關系和買賣的經濟實態等問題的研究,是我們理解地權多種樣態不可或缺的部分,也是全面認識歷史時期人類經濟活動的重要支撐。
生成性土地初始地權的確立與國家賦稅制度緊密相關。生成性地權確立的本質是人對新生土地資源占有的合法化,是國家權威下沉至未開發或正在開發地區的體現,生成性土地初始地權的確立呈現了高度服務于國家賦稅制度的色彩,依附于賦稅制度的地權確立方式制約了土地的高度集中。不過,賦稅制度對地權的影響程度還受制于區域的社會形態。與珠江三角洲的沙田被地方宗族控制不同,長江河口的崇明沙洲的移民多為內陸勢單力薄的窮苦逃難者,此區域一旦進入政府的管理視野,國家意志可順利得到貫徹執行,地權很容易被分散。但隨著區域開發的深入,社會組織架構逐漸成熟,沙洲地權歸屬的分散性和單一主體性局面很難繼續擴展,崇明外沙出現了不少大地主,橫沙、鼎豐沙等確立的書院地權性質均屬此種演化邏輯。
生成性地權主體的多樣化是中央與地方統治力此消彼長的結果。晚清民國時期,沙洲地區的地權主體經歷了個體小農到集團勢力或豪賈巨紳的轉變。隨著土地的發育和開發的深入,新生區域的封閉和獨立狀態會被打破,并逐漸被臨近地區影響甚至同化。伴隨著這一不可阻擋的趨勢,成熟地區開始對有著巨大潛在利益的新區域進行滲透,地方各股勢力利用其政治權力、經濟實力和人脈資源編織了把控區域地權分配的網絡,重新制定地權分配規則,用報買等方式把勢單力薄的個體小農排除在了競爭的門檻之外。在土地逐漸發育的過程里,地方勢力在地權分配中的影響力不斷擴大,中央對地方土地確權的話語權被逐漸弱化。
生成性地區雖然在地理單元上有相對的獨立性和封閉性,但卻有著開放的土地市場,只不過這種開放是相對的。民國改錢為洋的貨幣政策立刻引起了生成性土地租佃水平的調整,抗戰引發的政治局勢動蕩也直接關聯了其地價的波動。新開發的生成性地區與周邊區域有著明顯的聯動。但這種區域聯動有時并不緊密,在太平天國運動席卷整個江南的晚清,長江河口沙洲便因為遠離本土,其地權和租佃關系未受波及,依然延續了舊有的形態。
另外,在對生成性土地地權的討論中,還要尤為注意環境變遷的重要影響。把生成性地權置于環境變遷的視角之下,重建觀察維度,將圍繞地權本身的“一重解釋”轉向地權形態與環境稟賦互動關系的“雙重解讀”,利于對地權形態形成和演化機制的深層探討。自然環境賦予不同地區天然的地理場境,生成性土地的地權形態與特定環境下土地的發育特點密不可分。在土地不成熟的階段,地權是完整的,地權交易頻繁。一旦土地圍墾成熟,地權結構也發生田底和田面的分化,并趨于穩定。在業佃關系的構建中,風險承擔、時間成本和直接的開墾投入往往是生成性土地的主要投資,風險承擔和時間成本的隱性價值要遠遠高于可計算的開墾成本,并成為制約業佃關系的主要因素。地理條件的差異還決定了租額水平的參差不齊和交租形式的不統一。在影響地價的因素中,土地瘠肥、地勢坦仄、水利優劣等地理基因是影響人類經濟行為不可磨滅的底色。不過,對不同區域生成性土地地權演化邏輯的比較研究,及最終又如何在建國后土地政策的框架內得到了有效處理等問題還有待進一步探討。
本文作者杜志亞,上海師范大學歷史地理研究中心博士研究生。上海 2002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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