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六歲的自閉男孩末末跟爸爸有著默契而豐富的想象世界,末末描繪的全家福是戰馬、司令和孔雀。末末與世界交流方式是乘坐最愛的ZZ城巴士環游。但是一覺醒來的末末卻經歷了他未知的家庭變故,他被媽媽帶到一個陌生的城市,看不見爸爸,也看不見他親愛的巴士。末末期待著國慶節回到老家ZZ城。然而末末回到ZZ城前兩日,爸爸卻突發車禍,事故原因不詳。回到ZZ城,末末沒有見到爸爸,他無法理解“爸爸去了很遠的地方”,遂攀上巴士,孤獨地環城游行,由此結識了幾個經歷特別的巴士小孩,他們共同幫助末末尋找爸爸。童真的美好愿望卻不意想攪動了復雜的成人世界的軒然大波……
《少男少女》自第九期起,開始連載著名兒童文學作家胡永紅的新作《童年巴士》,讓我們一起“搭乘”這趟文學巴士,和巴士小孩們一起開啟心靈環游吧!
前情提要
上一期《(意外)巴士去哪兒》中提到,末末被媽媽從湖南的ZZ城帶到了廣東廣州居住,末末很不習慣這邊的生活,并且十分想念他的爸爸司令,他覺得戰馬離開了司令真不自在。接下來的一期,我們將迎來“巴士小孩”茶奈的登場。
1
六歲那會兒,我被叫作“巴士小孩”。
那個時候我還不能預見。如果那個時候我能預見——
十九年后的現在,我會在公交巴士公司擔任電信工程師,通過編寫數字程序控制全城的巴士交通—— 一定會驚掉下巴。
我在六歲時就深信自己比周圍那些小孩更有預見性。
預見性就是:我可能想得到一些意想不到的驚人之舉,但是他們并不知道。他們很容易忽視我,稱我是“小不點兒”。除了末末。
我在六歲那年認識了末末,但是末末好像也沒有辦法給我證明。他幾乎不說話,也不怎么正眼看人,那些小孩叫他“笨小孩”,我媽告訴我那是自閉癥。
好像有一堵墻把他跟周圍隔開了一樣。
這一年發生了一件重要的事情。
75路公交巴士升級了,成為BRT,這是英文“Bus Rapid Transit”的簡稱,意思是快速公交系統,它也被稱為“地面上的地鐵”。線路和站臺都建設好了,可以投入運營,BRT75路公交巴士設定了很多個半封閉式的停車站,這讓它跟其他的普通巴士車站不一樣。
“75路還會跟23路和185路車在三葉草站碰頭嗎?”我問我媽,這個變化令我很興奮。
我媽是公交巴士司機,她叫梅美,開75路巴士,但偶爾也會被調度開23路和185路,這幾路巴士的線路我都熟悉,它們只是岔開了幾個站,終點站不同而已。75路是環形線路,繞行市區,它好像沒有起點和終點。
要是我媽還有跟我媽一樣的巴士司機,可以做到不睡覺吃飯,75路巴士可以一直一直環繞著開下去,沒有盡頭。
2
我總不長個子,幼兒園時,我在班里是僅僅比小串兒高半個厘米的小娃,小串兒是院里才栽下的一株小葉榕樹,于是他們叫我“小不點兒”。
第一次聽見有人叫我“小不點兒”,我難過死了,一直哭一直哭,我媽卻跟我說:“茶奈可能算是小不點兒,但也是大人兒。”
我媽說我是她的同事,說這個話的時候,我媽是認真的,臉上沒有夸張、滑稽和討巧的樣子。我媽這樣說是有道理的,除了上幼兒園我跟梅美都在巴士上,沒有哪個站點我不熟悉。在巴士上的時候我會幫我媽維持公交秩序,當我對哪位叔叔阿姨說“抓好車把手和吊環”“你可以再往里走走”“可不可以給那位爺爺讓個座”,總是比我媽說這些話更加有效,有時候我會提醒忘記繳費的小哥哥刷公交卡,還有制止小姐姐——不可以在車上嗑瓜子和吐檳榔渣子。
我就是這種又小又大的矛盾體,這很古怪。
“你很能干。”我媽這樣夸我時,我好像真的成了她的同事,她就好像真的是我的小組長,我也愿意團結她,把工作做得好好的,好像她的同事那樣。
“小不點兒,你的獨立性很強。”我媽繼續說。
“我知道我可以把這些事做好。”我說。
我能預見自己在公交巴士上會像是大人。
我媽這樣叫我“小不點兒”時我不再難過,而是有些遺憾。我忍不住揉搓一下燈籠褲兜兜里的城市紀念卡,那是我爸爸留給我的。
每次聽到我媽夸獎我獨立,我知道她的意思是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但是我不想這樣,我想被人照顧,被我爸爸和我媽照顧。
3
茶奈這個名字其實是我爸爸取的,音同英文的“china”,是中國的意思。我爸爸應該英文很好,他從事對外貿易。
我爸爸叫毛愛樸,但我媽跟我說起我爸爸時會發聲很重,而且省略中間的“愛”字,看到我媽說到我爸爸就皺眉頭、撇嘴的樣子,我不是意識到而是預見我媽叫我爸爸的名字會感覺牙疼。
沒有人喜歡牙疼,那很疼。我患蟲牙的時候經歷過。
我媽講到我爸爸的名字時會好像我患蟲牙一樣發出“嗞嗞”的聲音。毛愛樸省略了中間的“愛”,聽上去好像是“冇譜”,沒有章法的意思。
所以當我忍不住想要問一些有關我爸爸的事情的時候,我媽總是皺眉頭撇嘴,然后甩頭說:“別問我,有一天你見到了‘冇譜’,你自己去問他。”
可是我總見不到我爸爸。按照我媽的說法,我爸爸總是在各個城市出差,每到一個城市他就會留給我一枚紀念幣。我爸爸給我取的英文諧音“中國”的名字,怕是因為他的工作會走遍中國的每一座城市。
這是石榴花紀念幣,它代表西安市。
“他回來過了嗎?”
我媽囫圇地點頭。她把石榴花紀念幣塞給我,她打著哈欠,含糊不清地跟我說:“你睡著了。”
我揪了一把自己的頭發,我爸爸總在我睡覺的時候偶爾回來,這讓我很沮喪,甚至惱火。
一直到好多年后,我的個頭不再被人稱為“小不點兒”時,我才想到那可能是我媽編造我爸回來過的一個幌子。
我預見到我爸爸和我媽一定發生了什么事情。我預見那會是一個懸案,但同時我還可以預見我一定會搞清楚我們家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盡管我媽一直隱瞞我這個事實、真相。
“75路巴士以后還會跟23路和185路在三葉草站碰頭嗎?”
這個問題我能想到會是23路和185路巴士的疑問,但75路巴士也一樣會問——它們會問的,如果你哪天突然不見了一個伙伴,你一定也會要關心、要問的。
4
天蒙蒙亮。我就被我媽媽提拎著一路小碎步兒地到了公交巴士汽車總站。75路巴士的休息室已經被彩色玻璃單獨隔離出來,看起來洋氣又高貴。
今天我穿上了梅美新買給我的泡泡裙,梳了一個俏皮的花苞頭。今天會是不同的一天,我預見會是這樣。
薄霧下的停車場擺滿了公交巴士。
75路巴士的車身好像都變樣了,呈加長的流線型,淺綠色的漆身光鮮亮眼。它們看見我了嗎?幾輛汽車發動的聲音此起彼伏。
它們在熱烈歡迎我和梅美上崗。我相信我媽說的我是她同事的說法,我媽上班的時候,我會叫她的名字——梅美。
我爬上了漂亮而高貴的75路巴士,在車上最前排的靠窗位置打盹補覺,當巴士環市區一周后太陽會慢慢從天邊升上來,那時候我就會醒過來,然后繞到前門和后門中間的位置,看著漸漸多起來的人,我會幫著提醒某人往里走或者抓緊吊環、扶好車把手。
我是我媽的同事,我會幫著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我沒有預見這一天我打盹會錯過很重要的一件事。但是這天霧很大,即使像梅美這樣全神貫注地睜著眼睛開車,也還是無法確定這天清晨發生的事情。
據說,因為這天清晨發生的事情,75路、23路和185路這三路公交巴士都交匯在一塊兒開會了。
我可以想象那場景一準兒非常熱鬧。
許多年以后,當我長成大人,當我可以獨立地調動全市的電力公交巴士,在工作的間隙、我打盹的時候,我還會回到我六歲多一點點的這個時候。
我會想起因為沒有預見而錯過嚴重事件的這個布滿濃霧的清晨。我的腦子里這時候會補缺呈現出完整逼真的場景。
75路、23路和185路這三路公交巴士交匯在一塊兒開會——
75路成為BRT快速公交后車型變得很美,梅美很驕傲地鳴笛,開著75路BRT快速公交慢悠悠地圍著車場繞了一周,她停下來,然后空氣里聽得到車子呼哧喘息的聲音。
“這很神奇,”梅美說,“這個時間是上班時間,是上班高峰期,人很多,沒有目擊者這太不可思議了。”
23路看起來老而且土,但是很穩重。司機喬代看上去胡子拉碴,他從原來蹲在車場靠近調度房的地方湊到75路跟前,放下了車窗,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他說:“霧太大了,大家都忙著趕工上崗,事實上就是沒人看到。”
“這鬼天氣,連攝像頭也照不見。”185路是加長巴士,比起其他公交巴士,可以裝更多的人,這上面的司機是梅美的閨蜜麥麥,麥麥消息一直靈通,但是這一次卻無能為力,只是嘆氣,“他是騎著電單車自己跌倒的,還是被車子剮蹭后傾倒的,很難說。”
可惜我不能預見。
如果可以預見這個沒有人看見怎么摔倒的人與我后來認識的末末有關系,我一定不會在車上打盹,錯過看清楚當時發生的事情。
那個被開會查問在濃霧的清晨騎電單車摔倒的人是末末的爸爸。
末末稱他是司令。末末爸爸稱末末是戰馬,這個名字我很喜歡,他爸爸的名字我也喜歡。
5
pACd3KUK00Xb4mo8o1vzxNYLt1b191Zr/HX5XaQa8QE=華燈初上,梅美也沒有放工。她吩咐我靠著衣柜邊邊坐好,她說:“我們還要繼續開會,有事情要弄清楚。”
我看見除了BRT75路巴士,普通的185路巴士和23路巴士也湊攏來,他們都發出“哧——’很長的嘆息聲,聽起來沮喪而沉悶,看來事情不是一般的糟糕。
然后,我聽到“完了抓人——抓人抓人”的警鈴聲,一輛警車開了過來,兩個身著制服的年輕的警察進來了,他們的表情看起來很嚴肅。梅美和喬代、麥麥以及其他幾個巴士司乘都坐直和站直了,眼睛一眨不眨地望著兩名警察。
再后來巴士司乘們被召集起來開會。我那時候應該豎起耳朵仔仔細細地盤問,盡可能知道得多一點兒,再多一點兒,這樣我就可以幫到末末。
但是我不能預見。
我竟然乖乖地坐在衣柜底下,趴在一張小板凳上做拼圖益智游戲。一張畫紙畫了一堆各式花色和大小不同的衣服,以及一群動物。問題提出來:一堆放亂了的衣服,請把它們分配給所有小伙伴們。
車站的調度主任叫“栓頭”,長大后我來到巴士公交從事電子信息工作,是長成老頭兒的栓頭接洽的我。我到長大后才知道栓是指塞子或者作用跟塞子相仿的東西。“栓頭”就是那種可以將意外和糟糕的事情先栓緊、堵住,然后使得時間慢下來的被稱為主心骨兒的人。
“栓頭”認真地一字一句講道:“所有車子的狀況我們都檢查過了,沒有發現。”
我在拼圖益智游戲上有發現:大象比長頸鹿更大,但長頸鹿的脖子比大象長,我決定把最寬松肥大的衣服給大象,將長套頭的瘦長衣服給長頸鹿。
方臉的警察向“栓頭”走近了一步,小聲道:“死了。”他說完再看了一下手表,補充道:“兩個小時十分鐘前死了。”
雖然是很小的聲音,但是“死了”這個詞卻像是一個擴聲器,把梅美和其他幾個巴士司乘的耳朵震到了。他們都捂著半邊耳朵,不敢置信地面面相覷,他們沒有說話,但是那個樣子卻反映出來他們在議論紛紛。
6
我又聽見75路、23路和185路巴士在交匯著爭執了。
75路好像梅美一樣急性子,而且竟然感覺委屈,哼哼地帶著鼻音爭辯道:“沒有發現是什么意思,本來就不關我們的事,不是嗎?”
23路粗聲粗氣地回應說:“就是。可不是嗎?”
然后是185路深思熟慮地道:“但是,不應該什么都不發現,不應該呵。”
我在做拼圖游戲時預見到這個——如果把最寬松肥大的衣服給長頸鹿,那么只能將長套頭的瘦長衣服給大象,那樣會發現什么呢?
這個想法出來,我覺得很有趣。我可以得到一只名字叫大象的長頸鹿,還會得到一只名字叫長頸鹿的大象嗎?這很荒唐,做不到,大象會被卡住喉嚨,會窒息的。
想到這個,我竟然有些害怕,我蒙住了眼睛。
梅美靠緊了我,將我攬在懷里,她說:“小不點兒,你不要聽,這是大人說事情,大人的事情大人去解決,跟你沒有關系。”
我在梅美的胳肢窩里小聲道:“我給大象穿錯衣服了,大象會死的。”
“那你給它把衣服換回來。”梅美這樣回應我。
“栓頭”咳嗽了一下,然后清理了一下嗓子,他很鄭重其事地對方臉的警察道:“李隊長,李沛同志,目前的情況是這樣,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們一定全力配合。”
李沛隊長握緊了“栓頭”的手,然后與另一名警察對視了一眼,轉身離去。
我看見兩名警察對視的眼睛里像是預見了什么,跟我預見大象穿錯衣服會意外窒息而亡一樣,事件非常嚴重。
但是我不能預見——警察預見了什么……
責編:林楓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