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扛飛機的人

2024-10-22 00:00:00唐彥
湖南文學 2024年10期

“起床嘍!”老五一聲公鴨嗓喊破老屋黎明前的暗靜。

我趕緊起床。曬場的路燈下,老五站在欄桿邊看著門前那片灰蒙蒙的田野出神。兩只白鴿好像很懂事似的歇在他頭頂的電線上靜靜地看著他。距他不遠處的水塘邊,那棵昨天還綴著一身金色小花的桂樹落下了一地焦黃。

昨晚臨睡前,老五在我窗邊說:“明天早點起,幫我去燒個荒。”我問多早,他說天亮前。我有些不解,問:“怎么要那么早?白天不能燒嗎?”他搖了搖頭,告訴我:“稻子一收完,村里就貼出布告,保護環境,禁止焚燒稻草。天一亮,直升機和無人機就開始在天上巡邏,哪里有煙火,飛機就飛到哪,那個什么北斗衛星就定位到哪。”我說:“這沒錯呀,保護環境,人人有責。”老五嘴一撇,一臉嫌棄,說:“你跟那些專家一樣,啥也不懂。”我問他以前是怎么處理的?他說以前水田不養小龍蝦,把草爛在田里漚肥。可現在,水田養殖小龍蝦。稻草爛在田里,肥力飆高,水質變壞,根本養不了蝦。我問:“燒掉稻草就能養嗎?”他點點頭,說:“燒掉的稻草,草灰能給稻田殺菌消毒;田里放進水后,水質與肥力中和,非常適合小龍蝦的養殖和生長。”他一臉認真,似乎在跟我做科學普及。我問他如何是好?他瞟了我一眼,說:“沒辦法嘍,只能逼著我們干喲。”我問如何干?他說:“白天不準燒,那就晚上燒嘍。夜黑黑,巡查的都睡了,天王老子也看不清。”我若有所思,說:“這是違法咧。”他斜睨了我一眼,道:“你不要怕,如果被發現了,我去坐牢就是。你不是有同學在縣上工作嗎?你就幫我找找關系,把我早點撈出來。我在里面坐得太久,這四十畝蝦子都會完蛋。”我看到了他一臉的英勇與悲壯,也仿佛看到了他年輕時的無知與無畏。我剛回老家,也不好拒絕,只好無奈地笑了笑,點了點頭——有時候還真是情大于法。

晨風清涼,四野寧靜。我倆扛著鐵扒子,走向田地。干枯的稻草,似乎知道我們要來消滅它們,在我們腳下發出“嘎吱嘎吱”的求饒聲。我將枯草收成一壟一壟,老五便向草壟打燃火機,一股煙火“嘭”的一聲飆起丈高。風急草枯,煙火很快由紅變黃,由黃變白,糾纏交織著被一股強勁的力量拉扯著升上天空,將夜幕里的田野照得一派紅光。明火掠過后,田野里劃拉出一道道黑壟,天空彌漫著一層層灰色的霧靄,我們鼻孔里也竄進一股股焦灼的煳味。

此時,天已放亮。老五站在田頭,眼睛緊盯著不遠處——那里,有一片正在崛起的茂密的飛機草。他眉頭緊皺,表情嚴肅,聲音低沉地對我說:“那種雜草最討厭,得干掉,否則害死人!”他的目光里涌出兇狠與仇恨,彎腰從地里撿起一把生銹的鐵鋤,奔了過去,對著那片草叢左右揮舞起來。鐵鋤帶風,雜草翻騰著東倒西歪,潰不成軍,發出痛苦的嘶鳴聲。不一會,雜草被斬斷或被連根拔起,他便用鐵扒子將這些斷根碎草收攏起來。我問:“這樣就能清除嗎?”他說:“不行,得放幾天,等它枯干了再來燒掉。”他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緊皺的眉頭也隨之舒展,“這些田,我一分一厘地從鄉親們手里收回來的呀!”他說道。我懂他的意思,他是說這片土地的任何一寸對他都至關重要,不能被荒蕪與侵占。他要用自己的雙手,守護屬于他的土地。

“收工!”他對我叫了一聲,然后,一臉得意地扛起鐵扒子,昂首挺胸地走在我的前面。我能感覺到他腳踩泥土的舒坦,也能感受到他心中涌出的滿足。

朝霞滿天,田遠地闊。燒荒那邊,余煙還在裊裊。

父母去世后,我很少回鄉。這次剛好出差,順道回來看看。

我家五兄弟,我排行老四。老大、老五住在鄉下,老二、老三住在二十多公里外的縣城。我回故鄉更愿意住在老大或者老五家,他們的房子就建在老屋的地基上,條件雖然不比縣城里好,但貼近故園就如身上有魂,晚上睡得踏實。這次回來,老大不在家,我便住在老五家。

九月的湖區,天空澄碧,空氣中還蕩漾著熱浪。老五開著一輛拖拉機到縣城里接了我。我們到家的時候已是午后。弟媳從地里摘了幾顆還未成熟的菜瓜,洗凈外面的泥土,又從手搖井里打了一桶清澈冷冽的井水,把菜瓜泡在里面——這是老家降溫的辦法。我們就坐在堂屋里說話。老五的孫女雯雯在安靜地做作業,孫子可可頑皮地在沙發上跳上跳下。弟媳將菜瓜撈出,分開。我們吃著香甜清涼的菜瓜,聊著家常。我瞧見院子里擠滿了拖拉機、收割機、打土機,寬敞的屋檐下還赫然擺放著一架有四條長長旋翼的農用無人機。我指著那些機械,有些疑惑地問老五:“這些你都會用嗎?”他淡然一笑,一臉得意,說:“不會用,我做擺設嗎?”坐在一旁的堂弟告訴我,老五是鄉里最早實現農業機械化的農民,還是縣里發了證的農業機械能手。“你看看那墻上——”我循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到堂屋后墻上,貼著兩榜旗幟飛揚的獎狀。我好奇,走近去,細看:一榜是孫女雯雯歷年獲得的學校獎狀,一榜是老五獲得的政府獎狀。我注意看了看老五的獎狀,其內容有:“鄉村振興科技助力的新農人”“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科技新農民”“勤勞致富標兵”“科技種田大戶”……我一邊看,一邊點頭,心里油然而生一股欽佩之情。

“要不要去看看我的‘江山’?”老五迫不及待地問我。

我點頭。

老五便帶著我們出了家門,走向他的田園。

老五走在前面,堂弟和我走在后面。堂弟指著走路有點外八字的老五對我笑道:“你看,五哥雖然一身發福,但他腰板挺直;五哥走路雖然有些搖搖晃晃,但搖晃得很有老板派頭。”我知道堂弟從小跟老五混,喜歡拍老五馬屁,便奚落他道:“你秉性還是沒改呀。”

這是老屋門前的一片廣袤水田。我熟悉這片田,我在這里插過秧,割過稻,捉過泥鰍,打過滾。我是那個始終分不清稻苗與稗草的傻蛋,我是那個以為紅花籽能榨油而被父親抽過鞭子并被村人傳了好多年笑話的蠢人。

稻谷已經收割,田野散落著一層枯萎的稻草。故鄉變化大,但是,這片田還是老樣子,依然春種油菜夏收水稻。老五站在田埂上,揮手在空中畫了一個很大的圓圈,極有氣勢地對我說:“一百二十畝!”見我有些驚奇,他又驕傲地說:“我一個人種咧,其中四十畝養了小龍蝦。”我問:“能忙得過來嗎?”他說:“全部機械化,一頂十!”我點了點頭。

他帶著我在他的百畝“江山”里轉悠,跟我一筆筆算著收入與支出。當我聽到光種水稻一年的純收入就能達到六位數時,很是為他高興。

“我想搞些改變。”他若有所思地對我說。

“怎么改變?”我問。

“這幾年小龍蝦價格好,我四十畝蝦田不夠,我想把另外的八十畝全部挖出來改成蝦稻田。”他說。我問改變后對種水稻有影響嗎?他說:“不但沒有影響,反而讓水稻增產。”我點了點頭,說:“看好就干啦。”他看著我,有些猶豫地說:“資金投入比較大……”然后,一臉試探地問我:“你,能不能,投點資?”我一愣,說:“這個……我沒考慮過。”他笑了笑,問:“你是不是不放心我?”我便實話實說:“還不敢完全放心。”堂弟扯了扯我的衣袖,有點不屑地看了看我,搖了搖頭,說:“這么多年,你還是不了解五哥,他可不是以前的老五嘍!”我沒有說話,望了眼老五,想弄明白他有哪些變化。

太陽西沉,天邊五彩斑斕。

“要喂蝦子啦!”弟媳在家門前扯著嗓子喊。老五告訴我,每天天黑之前要喂一次蝦子。他轉頭問我:“要不要看我開飛機給蝦子投食?”我興趣盎然,說:“好啊!”

我們往家走。

田路泥濘,老五仍然一搖一晃地走在我們前面,我們踩著他的腳印跟在后面。

回到家,他走到屋檐下,彎腰提起那架碩大的飛機,往肩膀上一甩,扛起來就要走。那兩只歇在電線上的白鴿“嗖”地沖了下來,落在他肩頭飛機的旋翼上。晚霞里,老五、飛機、白鴿,正好構成一幅有意味的剪影。我看著有點驚呆。

老五扛著飛機帶著我來到一片波光粼粼的蝦稻田上。在一塊平地上,弟媳騎著電驢馱著幾包飼料也來了。老五放下飛機,蹲在地上,熟練地進行安裝與調試,然后,把飼料倒入機體內。做完這些,他不慌不忙地掏出手機,用一根粗壯而笨拙的手指在屏幕上忙碌起來。我問這是干嗎?他說:“規劃飛行路線。”抬起頭看了看我,補充道:“就是航線。”他用的是規范名詞。我疑惑地問:“你這雙手還能規劃航線?”他有些鄙夷地看了我一眼,說:“不但規劃,還要精確,才能確保飼料投到角角落落。”他說完專心致志地在手機屏幕上戳戳點點,一會兒后,將手機對著那飛機,叫了聲:“走——咧!”那飛機便一聲轟鳴,旋轉起四片粗大的翼翅,像一只巨大的黑鳥,撲通著飛離地面,十來米后,一擺頭,氣勢威凜地沖向前方,隨即,懸停在蝦稻田上空,自動調整機體,開始投撒飼料……看著小學都沒念完的老五一氣呵成地掌控著一架高科技無人機,我驚訝,唏噓不已。

飛機在稻田上空平穩地飛翔,顆粒飼料隨著氣流均勻地撒向淺淺的水田,擊打出細密的水花。不到半個時辰,四十多畝蝦田飼料投送結束。水田恢復寧靜,一撮撮蝦草露出水面,尖細葉片上掛著一顆顆晶瑩的水珠……

燒荒回來,吃完弟媳做好的早餐,老五問我:“一會去上墳吧?”

這是老家的習慣,親人回來,第二天必須去先人的墳上祭拜。我點了點頭。老五便開始幫我做上墳的準備。

他取出一捆香燭,又找出一堆黃紙,坐下來,認真地疊起一個個冥包來。他一邊疊一邊對我說:“你好不容易回來一次,要給二老多燒點。”我笑笑,道:“你安排吧,要多少給多少,錢我出。”老五瞥了我一眼,說:“那確實,你現在也是有出息的人了,要感謝二老的保佑。”他疊了一大堆冥包。起身,擺好桌椅,鋪好紙墨,對我說:“你來寫封面吧。”我笑了笑,說:“我還真不懂寫。”老五搖了搖頭,說:“你們在外的人,對這些事不上心。也不怪你,難得回來一次,只好稀里糊涂。”他把冥包放平,挽袖提筆,一描一畫地寫了起來。他邊寫邊說:“給陰間親人燒包規矩好多咧,特別是冥包封面的寫法好多人都搞不懂。”他吹了吹包上的灰塵,繼續說:“冥包封面就如同陽間人寫信要寫地址姓名郵政編碼一樣,如果封面寫不對的話,冥包就無法送到陰間親人手上。”他板正地坐在那里,黝黑的臉上溝壑縱橫,明顯與他的實際年齡不符;那肥胖的身軀,又與他的農民身份違和;他身穿一件破舊的襯衣,腳上踩一雙翻了毛的皮鞋,又與他這個全村首富存在差距。他伏下身子,一個字一個字地寫著,神情嚴肅專注,手指微微顫抖。他的字跡并不優美,字體也不端莊,但看得出投入了感情。他把“包袱”寫成了“包伏”。我接過他手里的筆,一邊改正一邊說:“是這樣寫的。”他臉紅了一下,嘴一撇,說:“你知道我是小學四年本科。”我笑笑。我當然知道,他自幼頑劣,不愛讀書,小學四年級后,便死活不再上學。

我問他是不是經常去二老墳上看看?他說不能亂去的。我問為什么?他說:“陰間跟陽間一樣,他們平時也要去串親戚走朋友或者打牌玩耍,不一定有時間,你去了也是白去,拜不到。只有掛清明、燒冥包、點燈送亮,這幾個節日必須去。他們都待在家里等著陽間的親人去祭拜,他們看著親人們做鬼事,聽著親人們講鬼話,會很開心。”我便笑著問他:“今天不是節日,二老在不在家呢?”他嘴一撇,道:“你好意思問,你多少年沒回了,老兩口怕是昨晚一夜沒睡好,等著你去叩頭呢!”我聽著心里一陣難過。

他一邊寫,一邊吩咐弟媳:“把我給二老買的新樓房拿出來,今天一并燒給他們。”然后,又對我說:“我一年給他們換三次房子。他們一輩子沒住過的好房子算是都住上了……”說得我心里又一酸,對他也產生一股惱意,“父母在世時你怎么不孝順呢?”我怨他道。他抬起頭,有些愧疚地望著我,笑了笑,自責地說:“那時候太年輕,不懂事,但你不能老記著那些陳年爛事不忘,老抓著那些小糾紛不放。”堂弟插嘴說:“五哥心里悔著呢,每次上墳都要多叩幾個響頭,回到家里腦門上都是血包。”老五瞥了眼堂弟,點頭道:“那確實。”

老五淘氣不上學,父母拿他沒辦法,只好送他去了幾十里地外的小舅家學泥水匠。學了不到一年,從小舅家逃跑出來,跟鄰村幾個伙伴一起去外鄉工地干活。混到十八歲,帶回一女孩,說要結婚。父母嚇了一跳,原來他把人家女孩肚子搞大了。父母又氣又急,沒別的法子,只得同意為他辦婚事。可是,結婚證辦不了——法定年齡不夠。父母思來想去,只得扯上比他大三歲的遠在千里之外的海南島上的我。于是,結婚證上用了我的名字。

有年暑假,我回了老家。母親說老五兩口子天天打架,家里搞得雞飛狗跳。母親氣得直想跳河。我一打聽,原來是老五在外面做泥水匠撩女孩子,被弟媳發現了。弟媳也不好惹,打完架后,干脆回了娘家,并放出狠話要離婚。我把老五抓回來,訓斥他:“你這個鬼樣子,老婆孩子都養不起,還在外面七搞八搞。”他振振有詞:“哪個男人不犯錯?問題是犯了錯,她就揪著不放。”我說:“你這態度,換上誰也不會原諒。我可告訴你,離了婚你就慘了,家里窮得叮當響,再娶個老婆就沒可能了。”老五這才有些慌神,垂下頭喪了氣,厚著臉皮去接回了媳婦。

隨著兩個兒子的相繼出生,生活變得愈加艱難。貧賤夫妻百事哀,兩口子的打鬧就更是沒完沒了了。那個時候,父母健在,還能幫襯一下他們。幾年后,父母走了,靠山垮了,沉重的負擔便壓在了老五的肩上。

屋外有人在叫“五老板”。老五起身去看,原來是村委會主任領著鄉環保站站長來家了。老五招呼遞煙,弟媳也忙著上茶。

“五老板,早上那把火是你燒的吧?”主任問。

“我燒的。”老五點頭道。

“五老板呀,你也是個先進農民了,這事何搞呢?”主任說。

“沒事呀,要罰款要拘留,你們定呀!”老五道。

“拘留就不必了,罰款是免不了的。”站長說。

“那就罰款。”老五說著掏手機,“罰多少?”

“五百。”站長看了一眼村主任,伸出手掌,說。

主任看著站長,說:“三百吧,照顧一下我們村。”

老五對主任說:“五百就五百吧,不講價。”他打開手機,掃了一下站長的收款二維碼,繳了罰款。

“晚些給你送收據。”站長說。

“莫急,你過兩天一起送。”老五說。

站長望著老五,不知他什么意思。老五一笑MhunfV6nioZB03GeJGKvTQEI86bRYs92uN+orSroSh8=,道:“我合計了一下,得三次才能燒完,總共罰款一千五。到時你一起開票來。”主任與站長目瞪口呆,坐也不是站也不是,訕訕地相視一笑,搖了搖頭。老五當成沒事似的,說:“我也算了一下,燒荒被你們抓住,才損失一千五;如果相信你們不燒荒,得損失好幾萬。你們說,我會何事搞?”

站長說:“不能這樣算,你雖然只損失一千五,但是,你燒出的灰塵污染了環境,往小點說,人類損失,往大點說,地球損失。那就不能以一千一萬計算了。”

“能這么算么?”老五道,“我自己都顧不上,還要讓我顧全人類?地球這么大,我也顧不上咧。”

主任插嘴說:“沒有地球哪有人類?沒有人類哪有你呢?”

老五用有點不講理的口氣,說:“主任呀,我自己都沒了,還要人類和地球搞么子?”

“五老板,你這是為難我們呀!”主任哭喪著臉道。

“沒事呀,我說過,要罰款要拘留,你們定呀!”老五一臉滿不在乎的笑。

我見他們爭論,便打起圓場來,我對老五說:“自己要顧,人類要顧,地球也要顧。”我轉過身來對主任與站長說:“罰款不是目的,重點在教育,對吧?”

主任與站長都是年輕人。我早年離鄉,他倆不認識我。我給他倆遞了個眼色,低聲說:“我是老五哥哥,我跟他好好談談,下次就不再燒了。”

主任這才知道我是誰,叫了聲“四哥回來了呀!”,然后對老五說:“還是四哥有文化,你要給四哥面子哦。”老五瞥了我一眼,沒有說話。

堂弟催著我們去上墳。老五對主任和站長說:“我就不陪你們了,我要帶老四去給爺娘上墳。”說完,撇下主任與站長徑直進屋,與堂弟抱起桌上那堆香燭冥包禮花爆竹出了門。主任和站長對我笑了笑,有點尷尬地走了。

我們來到二老的墳頭。

堂弟炸響了鞭炮,我們仨一字排開,齊扎扎跪在二老墳前,叩起頭來。老五的頭叩得“嘣嘣”地響,他一邊叩,一邊說:“爺老子,娘老子,保佑我的小龍蝦長得乖,價格好,讓我今年發個財!”

上完墳回來,已是中午。弟媳燒火備菜,老五下廚掌勺,我與堂弟在堂屋里喝茶。這時鄰居來投訴,說老五家的鴿子拉了很多屎在她家曬場的桌子上。弟媳對老五說:“殺了吧,反正老四也回來了,剛好吃個紅燒鴿子。”老五想了想,把勺子一放,說:“那就殺了吧。”他去鴿棚里轉了一會,兩手空空地回來,“還是過幾天再殺吧,反正老四還要住幾天。”他說。弟媳似乎看出了老五的心思,告訴我:“他舍不得殺呢,兩只鴿子經常陪著他,有感情了。他現在心善得跟個菩薩似的。”

吃飯時候,有個村民來找老五:“五老板,明天能不能安排收割機幫我家收一下那幾畝黃豆?”

老五放下碗筷,取了一根牙簽,一邊剔牙,一邊作思索狀,道:“明天……明天還要去白蓮村劉貴家打土呢。”那人躬身遞煙,道:“五老板先幫我家收黃豆吧,這天氣有些不好,怕下雨。豆子熟透了如果遇到雨水就壞在地里了。”老五點了點頭,說:“那我明天早點起床先幫你家搞完吧。”

村民走了。我對老五笑道:“叫你五老板,這稱呼有意思。”堂弟接過我的話,說:“五哥現在可是村里的重要人物了。鄉親們看他的眼神可不一樣了,稱呼也不一樣了,一般都是稱‘五老板’‘五總’,最差也是個‘五哥’。什么‘五猴子’‘五伢子’的稱呼早就丟到洞庭湖去了。”我調侃問:“那我該怎么稱呼他呀?”堂弟道:“你就繼續稱老五吧。誰讓你那么照顧他。”旁邊的弟媳笑了,老五自己也跟著笑。

想想也是,那些年,老五沒少折騰我。

有一天,他打長途電話給我,說實在是過不下去了,媳婦又鬧著要散伙了。我一驚,問怎么了?他說家里太窮了,孩子學費交不起,房子也要垮掉了。我無奈,只得給他寄了些錢,囑咐他把房子蓋好,讓孩子好好上學。那個年代,在我們老家,有種認定:海南富得流油。事實上,我那時正在闖蕩,手里并不寬裕。老五收到我的錢后,蓋了房子,也讓孩子上了學,然后到處吹噓,老四在海南發了財,成了富翁。更可怕的是,新年一過,他干脆告別老婆孩子奔到了海南。

農村的頑劣小子,來到繁華無序的開放城市,沒文化,找不到合適的工作,也不愿去干又臟又苦的建筑活。但他聰明,也喜歡結交朋友,不久便與一群老鄉撈仔混在了一起,算是如魚得了水。我由于工作太忙,加上他故意遠離我的視線,所以,對他的事情一無所知。半年后,當我發現一些端倪時,為時已晚,他已經沾染上了可怕的惡習。我驚恐不已,當即決定把他趕回老家。我給了他一些錢,兒子他娘也將自己的一些衣物打了個大包,讓他帶回去送給弟媳。他滿不在乎地同意啟程回家。

我以為他從此就離開了海南。沒料想過了兩天,朋友告訴我,老五又回來了。還告訴了我他的藏身之處。我意識到他已不能自拔,如不采取強硬措施,他的生命就可能要葬送在海南了。我憤怒又恐懼。一天晚上,邀上一位好兄弟,兩人手持軍用手電筒,終于在一條燈紅酒綠的小街上的一間幽暗的房子里找到了正在酣睡的他。我怒不可遏地撲上去,將手里的電筒雨點般砸在了他的頭上……

那個晚上,我帶著他吃了個路邊宵夜。從不喝酒的我,喝了一瓶啤酒。我跟他聊起了家鄉,聊起了小時候的趣事,聊起了父母的希望……他耷拉著頭,不說話。我一個人自說自話。過了好一會,他抬起頭,問我:“你是不是想家了?”我點了點頭,說:“想呢,可是,我回不去了……”他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叫我回家。”我便告訴他:“老家捎信來了,你媳婦在家尋死覓活……你想過沒有,假如你媳婦真有個三長兩短,兩個孩子怎么辦?”他又垂下了頭,我看到他一顆豆大的淚珠掉落在他膝蓋上。我繼續道:“回去吧,我再給你訂車票。”他抬起頭,點了點頭,有些哽咽,說:“我認命了,我只有種田的命,我回去。”

天麻麻亮的時候,我送他去了新港碼頭。街上冷冷清清,路邊椰影婆娑。兄弟倆一路默默無言。我吸取上次的教訓,不再給他一分錢的現金。到了碼頭,我去店里給他買了一大包路上吃的食品,然后,把他送上一輛直達我們家鄉的班車。我想,即便他半路逃跑,身無分文,也將寸步難行。我仍不放心,找到司機,誠懇地說明原委,請求路上關照,尤其是沿途不能讓他下車。司機是個好人,答應了我的請求。他默默地坐在車上,我對他說:“你安心回去,一到家,我便給你匯款。”他轉過頭,偷偷地去抹眼睛。我假裝沒看見。其實,我的眼里也已濕潤。

……

“涼薯涼薯,五毛一斤,不缺斤不少兩!”一小伙推著板車,口里大聲叫賣著經過門前,把我從回憶中拉了回來。

故鄉的夏季,家家戶戶都會種一塊涼薯地。沒有種的也不要緊,每天都會有人肩挑車推來賣。我問小伙子:“甜不甜?”小伙子把板車一停,叫道:“不甜不要錢,不信你嘗嘗。”說著就切開了一顆,劃成四瓣,遞給我一瓣。我嘗了嘗,是甜,跟兒時的味道有得一比。老五指著小伙子問我:“你認得他不?”我看了看小伙,搖了搖頭。老五笑了笑,道:“他是劉家大娘的孫子呢。”我在記憶里搜索:“劉家大娘?”老五一臉壞笑,提醒道:“劉家大娘家的涼薯,甜得狠咧!”我聽出了他話里帶著譏誚。我想起來了。

小時候偷劉家大娘的涼薯是我們最大的樂趣。一般在月夜,我們幾個小伙伴爬進劉家大娘家的涼薯地,緊貼大地趴著,然后,選定一根枝盛葉茂的涼薯藤,像電影里游擊隊員刨地雷一樣,扒著泥土。遇上松軟的沙土便好,三兩下把表層刨開,涼薯就露了出來;遇上板結的土壤,就得好好地下功夫了——用手指將泥土一點一點摳掉,直到露出涼薯,揪住枝蔓,使勁搖動,泥土松落,再用力往上一提,一顆肥碩的涼薯便沾泥帶土被拔了出來。正得意忘形準備撤退,忽聽身后一聲猛喝——“小崽子!”劉家大娘像老鷹抓小雞似的將我們一手拎兩個。二話不說,脫下我們的衣服,將我們光屁股綁在月光下的電線桿上,說:“讓你們娘來領。”一會兒,一家家的娘來了,一根根柳條往我們屁股上打,我們齜牙咧嘴鬼哭狼嚎。大娘看打得差不多了,才走過來,一邊笑,一邊慢悠悠地把綁著我們手腳的衣服解開。月光下,我們摸著屁股,像一支支銀箭射向四處……

我問老五:“劉家大娘還在吧?”老五指了指不遠處的劉家菜園子說:“大娘在那躺了十年了。要是活著的話,怕是九十了。”老五望著那菜園子,開始了念叨:“當年我從海南回來,搭幫大娘的照顧呢……她真像我親娘一樣沒嫌棄我呢,給我送吃送喝,還幫我照顧孩子……”老五眼睛有些濕潤,頓了頓,繼續道:“大娘死的時候,我硬是像她兒子一樣給她叩了三個響頭,算是對老人家的一番報恩。”

我也有些感動地點了點頭。

老五抹了抹眼睛,又對我說:“除了劉家大娘,我這一生,還要感激一個人,那就是三舅。”

三舅是我們村里最富裕最有威望最有能力的人。記憶中,三舅很早就在我們村里開廠辦企業,后來三舅家搬到了鎮上,我們兩家的來往就少了一些。老五對三舅當年能夠出手幫他充滿了感激。“我從海南回來的時候,真的是稀爛的。”他說。

那天的情景他一輩子也忘不掉。“老五,在搞么子呢?”那天,他無精打采地坐在門檻上,這時,三舅來了。

“發呆。”他回答。

“發么子呆?”

“想錢。”

“要錢做什么?”

“吃飯。”

“沒飯吃了?”三舅笑問道。

老五懶得搭理三舅了。他覺得三舅來得太突然,來得太奇怪,他猜測三舅是來看他笑話的。

“你要不要找點事做啊?”三舅問他。

他嘴巴一撇,自鄙地說:“我能找什么事做啊!”

“你買輛拖板車做做生意?”

“沒錢。”

“我借錢給你。”三舅說。

這讓老五心頭一震。知道他從海南回來了,多少親友對他唯恐避之不及,三舅反倒找上門來借錢給他做生意?他抬起頭來猶疑地看著三舅,而三舅的目光也正熱切地看著他——他覺得這是他一生中唯一一次被三舅正眼看著。他心里一陣感動,更多的是惶惑,“三舅為什么會突然來找我?還要借錢給我做生意?”他想問,不敢問。這個疑問藏在他心里二十多年。“是不是三舅害怕走投無路的我回到村里會禍害他呀?”他自嘲地問我。我哈哈大笑,說:“答案只能是三舅對你充滿了信任。”他點了點頭,說:“三舅的信任,讓我一下子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老五說得不假,他的人生在那以后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那以后,我時不時地接到老五的電話報喜:兩口子不吵架了,家庭和睦了;承包二十畝田了,買了拖拉機;承包五十畝田了,買了收割機和打土機……我一個勁地鼓勵他:“浪子回頭,浪子回頭……金不換!”有天深夜,他給我打來手機,興奮地告訴我:“承包一百二十畝田了!”他在手機那端停頓了一下,似乎是叭了一口煙,繼續道:“還買了一架飛機!”這“飛機”兩字把我嚇得差點心肌梗塞——發了什么橫財,竟然買得起飛機?他笑了笑,補充道:“買了一架施肥打藥的無人駕駛機。”我聽著老五的話,欣慰地笑了。沒想到,勞碌了半輩子的他,竟然實現了飛機夢。

其實,我早問過三舅為什么借錢給老五,三舅爽朗一笑,對我說:“得感謝你們爺娘,托夢給我,要我幫他一下。”我笑著搖了搖頭。三舅又是爽朗一笑,說:“知道你不信。那好吧,我就說實話,你不知道老五從海南回來時有幾多慘,我開始是想拿點錢救濟一下他,可是,看到他那鬼樣子,我哪敢給錢呀!如何辦呢?打斷骨頭連著筋,我是三舅,總不能眼睜睜看著他不管吧!你爺娘地下會怪我,鄉親們也會戳我背呀。思來想去,決定賭一把,拿錢給他做生意。他若爭氣,那是他的福氣;他若不爭氣,我對你爺娘也有交代。還好,我賭贏了,他真是一下醒悟了。”我點了點頭,笑著問:“他把錢還您了嗎?”三舅說:“還了還了,還給了利息,他小子懂感恩咧!”

太陽懸在西天,晚霞透過桂樹灑落一地紅色的光斑。空氣里沒有一絲風,樹葉靜止不動,兩只白鴿歇在電線上嘰嘰喳喳聊起天來。老五看了看天空,對我說:“不扯閑篇了,蝦子們等著吃食呢。”他說著起身,走向屋檐,一彎腰,從地上提起那架飛機,往肩上一甩,扛著了那架飛機。兩只白鴿“嗖”地從電線上飛撲下來,歇在老五肩頭飛機的旋翼上。

弟媳給老五披了件夾衣,說:“天黑下露,別感冒了,我可沒時間服侍你這老鬼。”老五瞥了一眼弟媳,對我說:“她一輩子刀子嘴,豆腐心。”我趁機問他:“你倆真的不打不鬧了嗎?”老五說:“快二十年沒打鬧了,都不記得怎么打鬧了。這世上,男的女的都作孽,一起好好過吧。你看那小龍蝦也是一樣,老公打洞老婆住。洞要打小了,老婆也不住進去,風寒一來,雙雙死在洞邊。”他又用嘴朝正歇在旋翼上的兩只白鴿努了努,說:“那也是一對恩愛夫妻,如果一只死了,另一只也活不下去了。”我懂他的意思,他算是活明白了。

他扛著飛機,邁開步子,一搖一晃地往田地里走。弟媳騎著電驢馱著幾袋飼料跟在他的后面。弟媳一臉心疼地告訴我:“老五自從養了龍蝦后,忙得上躥下跳,真的像只猴子了。”我點點頭,說:“回來這兩天,確實沒見他歇息過。”

清晨,我被淅淅瀝瀝的聲音擾醒。

睜開眼,起床,開窗,一股涼意涌入,外邊細雨蒙蒙。

我知道,這是湖區的天氣,常常捉摸不定,變幻莫測。

我看見老五穿著雨衣站在門前曬場護欄邊望著他的那片“江山”。他的身邊,停放著輪胎上沾滿了新鮮泥土與枝葉碎屑的高大的收割機。我叫了他一聲,問他大清早站在雨中發什么魔怔。他告訴我,起了個大早床,在下雨前幫那戶人家收了黃豆。他說:“幸虧起得早,否則,遇上這天氣,黃豆就真的爛在地里了。”

他望著前面的水田,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對我說:“這天氣,氣溫降低,蝦子鉆進洞里不出來吃食。母蝦正在哺幼期,如果不吃食……”

我問:“天氣預報怎么說?”

他鄙夷道:“天氣預報常常是一個酒鬼講醉話。”

弟媳把早餐端在桌上。

我們圍坐桌邊,吃著早餐。這時,老五手機響了。他取出手機,“喂喂”了幾聲,像是信號不行,他起身走到室外。好一會,返回屋里,臉黑沉著,對著弟媳悶聲說道:“他們不回來了。”弟媳沒有說話,臉上也陰郁起來。我問:“誰不回來了?”弟媳說:“敏子和他媳婦。”我問:“他們在哪里?”老五沮喪地說:“敏子跟媳婦回來看孩子,住在縣城賓館卻不回家。”我一愣,問:“這是什么意思?”老五說婆媳關系很不好,經常吵架。去年,敏子將兩個孩子交給了他倆,自己帶著媳婦去了廣州打工。兩口子在外邊打工,一分錢也不往家里寄,兩個孩子的生活費和學習費用全部由他負責。老五說完搖了搖頭,繼續道:“幸虧我有飛機,還有這百多畝地,幫他們養孩子也不難。氣憤的是,倆家伙一年不回來,回來了竟然不回家,住縣里賓館。還要把孩子接到縣城去跟他們團聚。”可能是極度氣憤,他一邊說一邊猛烈咳嗽,吐出一口粗氣,“我不怪兒媳婦,我只恨我那不爭氣的崽,我現在脾氣真的變好了,如果我年輕那陣,我都會把他打死。”我笑了笑,說:“知道自己老了就好,脾氣放小一點吧。”

一陣默然。突然,老五抬起頭,看著我,問:“海南有沒有用飛機打藥施肥的?”

我看了看他,問:“你問這個干嗎?”

他說:“我想扛著飛機跟你去海南。”

我笑了笑,說:“海南有椰林、果園、稻田,都需要打藥施肥,不過,山區飛行……”他立即打斷我的話,說:“沒問題,我的技術能過關,我安全飛行八年,十多萬公里了,從來沒‘炸’過機。”我說:“那我回海南幫你找一找,爭取讓你到海南飛一飛。”他顯然很高興。我突然覺得有點不對味,問:“你這邊做得好好的,干嗎要去海南?”他說:“這次敏子回來,我想跟他談談,讓他帶著媳婦回來接手這百多畝蝦稻田。”我問:“你準備退休了嗎?”他說:“農民退什么休,我是放手讓他兩公婆做。反正他們也不喜歡跟我們在一起。我就扛著飛機,帶著你弟媳,再去海南闖一闖。”我聽著有些心酸。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哈哈一笑,道:“去海南幾快活啊,農閑時,我還可以在海邊放著飛機玩呢。”然后,跟我一遍一遍談論在椰林或者果園里如何駕駛無人機施肥噴藥,并一再強調飛行的高度一定要比平原地區高一些。我感覺他的心已經飛越千山萬水抵達海南了。他調皮地問我:“如果我扛著飛機到了海南,算不算衣錦還鄉?”我一愣,果斷地說:“算不上,頂多算是故地重游。”他咧著嘴嘿嘿地笑。

“老五救命呀!”門外有人在大聲喊叫。我一驚,伸著脖子往門外看。原來是鄰居貴強媽媽從雨霧里沖到了門口,老人氣嘟嘟地站在門邊,叫道:“老五呀,你要幫我啊!”但是,我看見老五與弟媳只是相視一笑,并沒動靜。

貴強媽媽九十多歲了,步履還穩健。她走進屋里來,附在老五耳邊,說,貴強媳婦把她的門鑰匙偷了,她進不了門,央求老五去幫她撬一下鎖。

老五說:“我的個娘啊,我不懂開鎖呀。”

老人說:“你都懂開飛機,怎么不懂開鎖呀?”

老五說:“開飛機容易,開鎖難呀。”

老人便不再說話,瞟了我一眼,老人家沒有認出我來,便徑直回去了。

我埋怨老五:“鄰里鄰居,怎么不幫她一下呢?”

老五說:“你信她呀?她天天找鑰匙,找不到鑰匙就喊救命,就到處說貴強媳婦偷了她的鑰匙,不讓她進門,還說貴強媳婦這是要趕她走,搞得婆媳關系十分緊張。”我聽著,明白了,老人怕是得了老年癡呆。弟媳說:“老五不容易呀,家里的事都管不完,還要管村里的事咧。”老五瞪了弟媳一眼,轉頭向我道:“外面事還好管,家里事可管不了咧。”

后半夜,雨歇了。一彎月亮從云里探出臉來,窗前月光里飄入一縷桂香。

我不知道故鄉什么時候開始廣泛種植桂樹,丹桂、銀桂、銅桂……無論房前屋后還是村道田邊到處種植。桂樹花色質樸,沁人心脾。新農村建設為故鄉帶來滿眼桂樹,也給故鄉發展捎來一路芬芳。記憶中的老屋窗前有棵大桃樹,三月開花八月摘熟。桃子又大又甜,一枝枝垂落下來。每天放學第一件事就是爬上樹,摘一顆桃子吃。低一點的地方被我們摘光了,高一點的地方只能拿根竹竿往上面撲。記得有一次父親摘了兩籮筐挑到鎮上去賣,百來斤桃子賣了幾塊錢。父親稱了一斤豬肉帶回家——那是最幸福的日子。

明天就要回海南了,一直睡不著。

我起床走出屋子,涼爽的風從大湖那邊吹過來。我突然看見門前水田里有盞燈在晃動——已過午夜,怎么地里還有人?正納悶時,便聽到腳步聲由遠及近,向家走來。燈光臨近,原來是老五。“這么晚了還不睡呢?”我問。老五公鴨嗓子一笑,道:“天一亮,做蝦稻田的挖機就來了,我去看看從哪里下田,好做個規劃。”我一笑,說:“還以為你去燒稻草呢?”我想起還沒跟他談一談關于燒荒的事。

“不燒了。”他說。

“為什么?”

“想過了,跟環保站較勁也不是個事。不霸蠻了,也不想自己賺錢而毀了大家的好環境。”

我一愣,十分詫異,問他怎么一下子有這般覺悟。他看了看我,漫不經心地說:“昨晚看了一個燒秸稈的抖音,污染確實蠻大。”頓了一下,繼續道:“專家雖然是瞎專家,但法律還是好法律——禁止焚燒秸稈稻草是對的。”

“那怎么處理稻草呢?”我問。

“你幫我查一下,買一臺碎草機要5daba91860396724c650f5323431115f多少錢?”老五說。

我立即掏出手機上網查了一下,找到一款農用稻草粉碎機,遞給老五,他看了看功能,又看了看價格,對我說:“就這臺了。”

我問:“怎么想通的?”

他說:“前天,去了一家養牛的農莊,他們剛好需要碎好的稻草喂牛。我是種田大戶,本來就已經機械化了,干脆再買一臺碎草機吧,跟那農莊說好了,以后我的稻草就供給他們當牛飼料。”

我說:“這太好了!”他看了看我,得意地一笑,說:“而且,購買農機政府還給補貼。”

我說:“這真是太好了。”

曬場上,我們兄弟倆站在桂樹下的月光里。“想了一天,海南還是不去了。”老五說。我點了點頭,說:“確實要想清楚才能動,不是沖動的年紀了。”他說:“雯雯讀書厲害,成績好,每年都拿獎狀,人家都表揚我這當爺爺的出了力。我和你弟媳還是好好地陪著她考上縣一中——那可是考北大清華的學校咧!我們雖然苦點累點,但也覺得開心值得,兒子不爭氣,孫女卻讓我臉上有光。”他沉吟了一下,繼續道:“可可這小家伙也離不開我們。把他們交給那一對活寶,我們也不放心。”

我點了點頭。

老五突然轉移了話題,問:“海南的晚上是不是也像這么涼快?”

我笑笑,語含譏誚地問:“你懷念海南嗎?”

他搖了搖頭說:“沒什么可懷念,有時想起,會有些難過。”他又問:“海南變化大嗎?”

他問:“大英山機場還在嗎?”

我說:“早搬了,蓋上高樓大廈了。”

他顯得有點吃驚。然后,又問:“紅城湖的水還是那么臟兮兮嗎?”

我說:“早清澈了。”

他問:“三角池的人還多嗎?”

我說:“三角池早填平了,建了高大的燈柱。”

他顯得有點不知所措,一臉茫然。我知道,他實在想不出那座他曾經浪蕩和熟悉的城市變得如何陌生和不可相認。“蠻想回去看看。”他似乎是自言自語,又似乎是在對我說。我看了看他,安慰他:“有時間就去看看。”

他說:“我一輩子命苦。”

我搖了搖頭,說:“你過得充實。”

他一本正經望著我,有些驕傲地說:“年少時浪蕩,在城里遭受了毒打,苦難里回頭是岸,也算是愛家愛鄉愛土地。”

我一驚,叫道:“文化不高,總結到位。”

他哈哈一笑,說:“這是鄉長給我頒發‘科技新農民’獎狀時向大家介紹的。”

我鼻子一酸,沉吟了一下,我想這應該是個頒獎詞。

“我明天就要回海南了,我想好了,給你投資,你把兒子兒媳叫回來,一起把蝦稻田做強做大。”我說。

他看著我,驚喜一笑,問:“你放心了?”

我點了點頭,答:“放心了。”

月亮“咚”地掉在門前水田里,田野上泛起一層銀色的水花。

責任編輯:易清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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