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人肚量大,湖南好漢多。文學根何在,龍舟下汨羅。”這是著名作家莫言先生給韓少功文學館的題詞,也是中國當代文學給以韓少功為代表的汨羅江流域作家群的贊賞。親愛的讀者,如果您不是在湖南生活、寫作,您對汨羅江及汨羅江流域作家群有怎樣的認識或想象?反之,如果您就是土生土長的汨羅江流域作家群中的一員,您又如何看待自身并期待獲得怎樣的業界評價?
汨羅江,千百年來靜謐流淌的自然之河,因屈杜之魂而成文化之江,浩浩湯湯。著名詩人余光中先生說:“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边@條綿延千年的華夏文脈源流至此,汨羅江流域文化因“藍墨水”的襯托而更加豐富、多元、具象。中國是一個傳統的農業文明古國,自古以來,農耕文明的單一與封閉強化了人們對水、水系、水域的依賴和崇拜,有水的地方才有耕作,才有文明孕育和碰撞的可能。我想,相較于文明、文化、文學的演變與衍生,汨羅江流域如何進入這一歷史視野并對接當代,對這一問題的思考會是我們解鎖汨羅江流域作家群的密碼。
在百年鄉土文學發展的曲折歷程中,地域作家群體的發散式涌現是一道特別的風景。京派、海派、山藥蛋派、荷花淀派、東北作家群等作家群體皆因鮮明的文學主張和具代表性的作家作品閃耀文壇。除此之外,還有一些被人們知曉但只在有限范圍內產生影響的地域作家群,如湖南益陽茶子花派作家群、江蘇里下河作家群、貴州烏江作家群等。時間是最偉大的魔術師。這些不同類型的地域作家群也經歷了文學史的洗禮和自身的更新迭代,有的漸漸消隱,有的慢慢轉型,有的發展壯大,正是在這樣一種此起彼伏、滄海桑田的時代變幻中,汨羅江流域作家群在新世紀的文學長廊中逐漸浮出地表,逐漸進入主流文學視野,逐漸被人們關注和談論。這一群體到今天仍在持續發力,并呈現出強勁的發展實力和潛力,這背后的原因值得深究。一是這一群體有著“頂層作家”和“基層作家”共同助益的人才梯隊和成長環境,這對整個群體氣候的形成和作家獨特氣質的培養至關重要,上有頂層引領,下有堅實根基,汨羅江流域作家群所需的文學供給和養料在這片底蘊深厚的土地上基本可以自足。特別值得提及的是,這一群體的累累碩果,與著名作家韓少功先生從2000年開始的“候鳥式”定居汨羅密不可分。韓少功先生的重返具有某種標志性的意義,他對汨羅江流域作家群的影響廣泛、深刻而持久,作家韓少功與汨羅江流域作家群、與這片他曾經奉獻過青春的土地相互饋贈,相互成就。我想,這也是一位作家除了創作出優秀作品之外的另一重要成就和價值了。二是這一群體攜帶著歷史與現實、傳統與現代、傳承與創新、中西與內外等種種二元對立又辯證統一的文明因子。與當下“新南方”“新東北”熱議背景下的新南方寫作、新東北作家群相比,這一群體以其悠久的歷史文化底蘊、明確的地域分布、經典的作家作品以及扎實厚重的群眾基礎和寫作氛圍而顯得更為獨立和獨特。人文、地理、歷史、文學在此深度交融匯通,也由此確證了這一作家群體的不可或缺。
因此,我們堅信,汨羅江的深厚歷史、人文氣息、地理景觀、個性性格不同程度地滋養、造就、型塑著汨羅江流域作家群,沒有哪一個地域作家群可以如此深刻地與一條文化大河世代相連,生生不息。汨羅江流域的文明賡續,在馬橋,在山南,在水北,在坪上村,在連爾居,還在寒門,在大地,在日夜書寫中,在修改過程里……汨羅江作家群應自覺吶喊,使這一方水域的神奇與韻味穿越當代文學研究的迷障,喊破時空,刺痛那些麻木呆滯的神情,找尋一種新的“汨羅經驗”和“汨羅寫作”新突破。
在汨羅江流域發現“文學中國”,首要是積極關注、研究汨羅江流域作家群,要害是如何關注、研究這一地域作家群。關于這一點,筆者建議從“地方路徑”出發來探討和觀照汨羅江流域作家群的創作生產。
“地方路徑”概念的提出最早源于美國學者柯文《在中國發現歷史:中國中心觀在美國興起》一書的啟示。在這部反思和批判西方中心主義的著作中,柯文試圖在中國的歷史邏輯、文化養成中梳理中國現代性的線索,其理論模式為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中業已形成的中心—地方格局提供了研究、反思的依據,一種著眼于地方的文學現代化進程開始在中國現當代文學領域凸顯自身價值。2020年,李怡教授在《當代文壇》開設《地方路徑與文學中國》欄目,可看作是中國學者對柯文“地方路徑”觀點的呼應。“地方路徑”的研究視角和方法,為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提供了新的理論生產點,它重新厘定了中心與地方的關系,為我們感受文學史的原始形態提供了現實路徑。近年頗受學界關注的“新南方寫作”“新東北作家群”等創作現象可謂是其鮮明注腳。我們的“汨羅江流域作家群”也應該具有這樣的視野與眼光,自覺成為中國文學“汨羅路徑”的典型生發地,自動融入中國文學研究的地方路徑的布局和版圖中去。
“地方路徑”概念與我們日常提及的“地域文學”“地方文學”“文學地理學”概念既有聯系,也有區別。地方路徑的重點在于路徑,意味著一種歷史過程的動態意義。借助地方路徑研究,有益于追蹤和挖掘汨羅江流域作家群體的復雜結構和豐富面相,以及介入中國現當代文學史進程的方式和經驗。同時,地方路徑更是對以往傳統文學研究注重時間意識的逆反與轉向,可深化對文學與文化研究的空間意識。我們每個人都是生活于具體而微小的空間之中的,空間中隱含著來自不同區域不同人群的不同感受,“地方路徑”讓我們重新審視“地方”與“中心”的關系,從“地方路徑”出發,我們不是走向地域性的自夸和自戀,而是由此通達形色各異又交流融通的“現代中國”。引入地方視角、關注地方經驗,有助于為“現代中國”、中華民族現代文明建設提供汨羅元素和經驗。
“地方路徑”研究是對新的學術領地和學術方法的重辟,引發了人們對地方文學以及地方作家、作品的重新審視,一些邊緣的作家和文學現象將被重新發現并被賦予意義。李怡教授在《成都與中國現代文學發生的地方路徑問題》一文中,從李劼人、郭沫若等人的創作與趣味出發,提出成都存在另外一種現代性嬗變的地方特色,這一走向現代的地方路徑值得分析,它與北平路徑、上海路徑一起繪制出中國文學走向現代的豐富版圖。循著這一思路,我們同樣可以從“汨羅江流域作家群”的創作實踐出發,去關注這一區域不同作家、不同風格的創作,不刻意遮蔽,也不肆意夸大,重返汨羅江文學史建構和文學創作的現場,發現散落在歷史深處的知識碎片及文學根須,通過這些有可能被忽視的作家、作品和材料,重構汨羅江流域文學史。從地方性視角出發去窺探汨羅江流域作家群體,本身就是一種思維、視角、方法、闡述的新突破,在汨羅發現“地方路徑”的重要存在,是對中國文學既有版圖認知的擴展。在地方作家如何通達現代中國這一問題上,無疑,韓少功老師在汨羅構筑起了獨一無二的文學地標,也為中國文學抵達遠方、抵達深處提供了豐富的汨羅資源。
與世界上所有的新生事物一樣,任何一種理論的誕生與運用既有它的優勢,也有它的局限?!暗胤铰窂健弊鳛橐粋€新的文學史概念,它的價值的大小和有效性的限度還有待時間來檢驗。引入“地方路徑”來觀照汨羅江流域作家群,只是讓我們能更全面地關注到這個群體當中的每一位作家,打破中心與邊緣的尷尬,暢通頂層與基層作家交流的渠道和機制,同時讓我們更自覺地關注這個群體每一位作家的每一部作品,發現散落在邊緣地帶、隱秘角落的文學元素和情緒,使跟這一群體有關的文學細節、細部之種種不被遮蔽和遺漏,但無法從根本上改變汨羅江流域文學史研究的范式,也無法重新勘定這一群體業已形成的文學史結構和格局。
另外,考慮到身體和生活方面的原因,韓少功老師決定,從今年開始不再定居汨羅。這是當代文學發展歷程中的一個文學細節,但對汨羅江流域作家群來說則是一個重要的文學事件。韓少功老師的再度“撤離”,將在多大程度上影響汨羅江流域作家群的創作與成長,只能交由時間來見證。
無妨,在汨羅江流域發現“文學中國”,韓少功、熊育群、黃燈的身體力行不斷給我們新的文學啟示和經驗;“汨羅六蛟龍”舒文治、潘紹東、魏建華、蔣人瑞、吳尚平、逆舟,以及其他汨羅文人持續發力,在國內文學刊物上的頻繁亮相展示著他們創作與評論兼具的豐沛才情;未來,隨著汨羅江流域文明的繁衍生息,一定會有更多文學新星從汨羅走出,為中國當代文壇的汨羅元素加持。在感性、豐富、生動、綿密的地域經驗之中,生長出一支思想性、思辨性、先鋒性、人民性、現實性混融的新時代汨羅文學大軍,彰顯汨羅江流域作家群的風格與特性。成為中國當代地域寫作群體的重要分支,我們需要的是努力,是堅持,更是信任,是期待。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