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部曲”的四面鏡子

唐浩明創(chuàng)作的《曾國藩》《楊度》《張之洞》被稱為“晚清三部曲”。同時，唐浩明也是《曾國藩全集》的編輯，撰有曾國藩奏折、家書、語錄評點。得益于作家、編輯、學者的三重身份，唐浩明以豐富翔實的史料還原歷史；站在歷史全景的高度，以批判精神對歷史事件作出解釋，立一家之言；在史料基礎上進行合情合理的虛構，塑造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為被污名化的歷史人物正名。唐代史學家劉知幾于《史通》中提出才、學、識三長之說。“史才須有三長，世無其人，故史才少也。三長者，謂才也、學也、識也。”“三才”通常就史學家的修養(yǎng)而言，亦可視為史著的三大優(yōu)長。文學作品講究趣味性、可讀性。“晚清三部曲”既有史書的嚴謹、厚實與卓見，又有小說的精彩、靈動，集才、學、識、趣于一體，是不可多得的歷史小說。

才

“才”指作者對歷史事件的敘述和對史料的組織富有邏輯性和生動性，突出了人物的個性，展現(xiàn)了歷史事件的全過程。

小說《曾國藩》雖以曾國藩一人一生為主線，然涉及道光、咸豐、同治三朝，上至帝王、女主，下至販夫走卒，人物雖眾而個性突出、形神畢肖。曾國藩之慎、左宗棠之真、彭玉麟之奇、王闿運之狂、吳南屏之怪、鮑超之蠻、歐陽兆雄之逸……均給讀者留下了極其深刻的印象。小說不僅寫了曾國藩的事功，更注意刻畫其性格與情感。曾國藩在平定太平天國之亂中歷經(jīng)挫敗，羞憤交加，兩次投水自殺；攻破金陵大營后，眾人皆恭喜不迭，他卻心懷恐懼，借鑒歷史上“飛鳥盡，走狗烹”的教訓，為保家族與百姓太平自裁湘軍，自剪羽翼；他雖終生服膺理學，卻難免有私心，為保家族聲譽，選擇讓六弟曾國華終生隱姓埋名，死前方醒悟，囑咐家人讓六弟的骨灰與自己一同下葬；他在平定捻亂中遭遇官場掣肘，每每有年老力衰之嘆；在處理津門教案時，他為照顧全國大局而隱忍求全，承受上至女主、清議派的層層壓力，下至百姓的滔天憤怒，內(nèi)疚與痛苦之情無法釋然；為徐圖自強，他大力主張興辦洋務，創(chuàng)建江南機器制造總局，臨終之前與昔日門生李鴻章盡釋前嫌，共商派遣留美幼童大計，深謀遠慮，大公無私……作者從曾國藩作為在籍侍郎回鄉(xiāng)奔喪寫起，至其鞠躬盡瘁結(jié)束，人物形象在一次次重大歷史事件中不斷地得以強化，至于曾國藩的歷史功過，則留給讀者評說。

小說《楊度》的主人公是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小說從其落第后師從王闿運學習“帝王之學”開始，寫出了楊度人生的幾個重要事件：東渡日本，學習君主立憲制度；為袁世凱父子出謀劃策，復辟帝制；洪憲王朝失敗后深入研究佛學內(nèi)典，由莊入佛；踐行諾言，在陳炯明叛變的關鍵時刻，游說曹錕，使吳佩孚放棄援陳打?qū)O的軍事計劃；為尋求中國的出路，接受孫中山布置的任務，與李大釗取得聯(lián)系，秘密加入中國共產(chǎn)黨。小說以楊度為主線，編織穿插王闿運、康有為、梁啟超、蔡鍔、孫中山、曹錕、蔡鍔、黃興、李大釗等歷史人物的言行蹤跡，再現(xiàn)了清末民初風云變幻的政治格局與變革時期知識分子上下求索的艱難抉擇。

小說《張之洞》側(cè)重于刻畫張之洞作為洋務派的魄力、膽識及其對洋務運動和國家前途、命運的反思。他十六歲為鄉(xiāng)試解元，二十七歲中探花，歷任浙江、湖北、四川等地學官，但“平生志趣，雅不以文人自命”。作為清流，張之洞前半生的仕途并不順遂，四十三歲仍為從五品的洗馬。他主張對俄采取強硬態(tài)度，獲得慈禧太后及醇親王的支持，循道光帝對曾國藩連升三級之例破格提拔。此舉堅定了他以強硬務實態(tài)度對付洋人的決心。此后，他驅(qū)逐法國駐廣州領事；提出“中體西用”的方針，興修京漢大鐵路，創(chuàng)辦漢陽鋼鐵廠、織布局等洋務局廠，為支付洋務龐大開支設銅元局，結(jié)果被控告靡費銀錢，實為禍國之災、殘民之賊。晚年握宰輔之權，看似備極人臣之榮，風光無限，實則無事可干，形同虛設，原來朝廷將他與袁世凱同時調(diào)進京師，同入軍機，真正目的是免得袁世凱和北洋軍系生疑心。張之洞一生為官勤奮做事，不謀私利，臨死卻對朝廷心灰意冷，發(fā)出“一生心血都白費了”的感嘆。小說《張之洞》將張之洞波瀾壯闊的人生與新舊交替的時代緊密交織在一起，既有精英知識分子的視角，同時注意從民生、民本的角度刻畫老百姓對改革的態(tài)度，借張之洞的一生表明個人命運與國運緊密相連。

這三部小說所寫的時代均為亂世，用《張之洞》中桑治平的話說，“用內(nèi)憂外患、民不聊生、綱紀混亂這些老話來套這四十年的現(xiàn)狀，的確一點不過分”；所寫的對象是身處亂世之中的官僚，盡管后世對他們的是非功過有很大的爭議，但他們都延續(xù)了儒家精英知識分子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精神，以達則兼濟天下為己任，孜孜奮斗。唐浩明本著求真務實的精神，以歷史檔案為基礎，還原歷史人物的真實面目，從時代和性格兩大角度分析人物命運走向的根本原因。正因為如此，“晚清三部曲”具有與戲說歷史截然不同的藝術美感，它不僅引發(fā)了讀者對歷史真相的濃厚興趣，而且給讀者帶來了思想震撼和境界升華。小說《曾國藩》出版后帶動了《曾國藩全集》的出版。一九九五年，唐浩明編輯的長達一千五百萬字、三十卷本的《曾國藩全集》出版，初印八千套，再印五千套，當年便全部售罄，小說《曾國藩》的藝術魅力由此可見一斑。

學

2004年，長江文藝出版社開始逐步推出文史對照版“晚清三部曲”。文史對照版模仿經(jīng)典注疏的方式，將小說的歷史出處一一標明。“晚清三部曲”之所以出現(xiàn)文史對照版本，主要是為了滿足讀者對于歷史真相的好奇心。之所以能出現(xiàn)這種版本，與唐浩明對資料的運用、選擇分不開。他有意識地采選了大量歷史資料，使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與細節(jié)均具有高度還原性。作為《曾國藩全集》的編輯，唐浩明在占有史料方面，具有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不過，小說所采用的歷史資料絕不限于曾國藩本人的著述。據(jù)周百義統(tǒng)計，在文史對照版《曾國藩》中，“作者曾先后參考使用了五十余種歷史書籍，用它來印證小說中的情節(jié)與文獻資料的對應關系”。這五十余種歷史書籍包含有正史、史學專著、曾國藩本人著作、曾國藩家人著作、湘軍將領幕僚著作、外國人著作、清代筆記、今人研究著作和當時的報刊。扎實的史料使得《曾國藩》的歷史還原度達到了驚人的水準：大到攻城略地、軍餉籌措，小到奏章往還、慶吊禮節(jié)、生活習慣、病情變化等，均有歷史依據(jù)。豐富詳實的史料不僅使主要情節(jié)立得住，也打造了豐富細膩的肌理，為小說帶來了歷史的厚重感與細節(jié)的真實感。如果說《曾國藩》的寫作得益于《曾國藩全集》的編撰，那么《楊度》《張之洞》的寫作則體現(xiàn)了作者有意化用史料的匠心。如小說末尾楊度與李大釗結(jié)識一事，讀者大多認為不可信，唐浩明于文史對照版引用了王壬秋《難忘的記憶》、夏衍《楊度同志二三事》的資料，向世人披露楊度經(jīng)周恩來批準，成為共產(chǎn)黨秘密成員的經(jīng)過。兩篇文章分別于1978年7月和1978年9月發(fā)表于《人民日報》，以此增加了這一情節(jié)的可信度。

此外，“晚清三部曲”的主要人物對象既為飽學之士，又對洋務有強烈的興趣。因此小說除了體現(xiàn)作者于琴、棋、書、畫、詩文、歷史、刑名、錢糧等古代文學、文化方面的深厚積淀與修養(yǎng)外，還體現(xiàn)了作者在槍炮、船舶、機器制造、鋼鐵冶煉、憲法等方面的廣闊視野。小說徐徐展開了一幅幅晚清民國的社會風俗畫卷，其中既有達官貴人的豪奢生活，也有和尚、道士、俠客、混混、妓女、太監(jiān)、練勇等底層人物的掙扎求生。人物的口吻均符合其身份特點，體現(xiàn)了作者高超的寫作技巧。對于服飾、器物、禮節(jié)等細節(jié)的還原，則體現(xiàn)了作者豐厚的歷史修養(yǎng)。

識

“識”即史學思想，即對史料進行反思、批判的精神。一部《史記》，若沒有“太史公曰”的贊語，不知當遜色多少。劉知幾提出的“三長”，其實質(zhì)是求實精神、反思精神與批判精神。對史家而言，秉筆直書已經(jīng)是非常高的要求，受時代的局限，反思與批判精神更為難得。

“晚清三部曲”不乏對歷史人物、事件的反思與批判。這既是唐浩明的高明之處，也是其三部曲引起文化界震動的主要原因。“晚清三部曲”關于時勢有很多精彩的議論，反映了作者對晚清這個風雨飄搖的時代的個人思考。太平天國是敗于湘軍，還是敗于內(nèi)訌？曾國藩在剿滅太平天國之后裁撤湘軍，自剪羽翼，在家與國之間作取舍，是對還是錯？平定太平天國，讓千瘡百孔的清廷茍延殘喘幾十年，給人民帶來的是福還是禍？津門教案后，主張驅(qū)趕教士、關閉國門的清議派，是真正的愛國者嗎？應委曲求全、師夷長技徐圖自強還是貿(mào)然開戰(zhàn)？張之洞倡導的“中體西用”是導中國于現(xiàn)代化的正路，還是引中國于歧途？其強國之夢有何時代和個人的局限性？楊度的失敗，是源于變革制度本身的艱難，還是源于其權謀機心的不足？這些思考不僅是熱愛歷史的人們感興趣的話題，對于當下的中國，也富有啟迪意義。

趣

以上所述均從歷史角度而言，然而僅有深厚扎實的史學功底，未必能寫好小說。小說的動人之處，在于其形象性。唐浩明擅長以生動形象的方式，惟妙惟肖地表現(xiàn)歷史人物的神情、動作、心理。除直接描寫外，他還運用了多種方法使得人物形象更加鮮明。

一是對比描寫。同是審查忠王李秀成，曾九荃為報仇而審查，折磨多而求實效的質(zhì)詢少。曾國藩則以攻心為上，以禮待之，動搖了李秀成為天國而戰(zhàn)的忠心，若不是為防止太平軍死灰復燃，他幾乎將其納入營中。通過與曾九荃的挾私報復、狹隘心胸相對比，曾國藩的睿智與大局觀格外令人敬慕。

二是刻畫不同時段人物形象、心理的變化。曾國藩受命墨绖出山，初辦團練，以法家雷霆手段嚴肅軍紀，殺伐決斷，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殺林明光、金松齡，在官場亦處處碰壁。丁父憂蟄伏荷葉塘期間，運用丑道人所授之法，雜黃老之術，“打落牙齒和血吞”，以謙退柔弱之法處理政事，時時謹記讓功于天，雖有挫折，然官路亨通，高居人臣之極；晚年ONEcyOlEBuWbP9xyFYk1/w==處理津門案受辱，自知大限將至，徐徐處理后事，發(fā)出人生如棋子的感嘆。小說隨著時間的推移、人物年齡的增長，對人物形象、個性的描摹進行適時轉(zhuǎn)換，符合生活與藝術的真實，使小說更有可信度，好看、耐看。

三是從側(cè)面寫人。小說從側(cè)面寫人，猶如繪畫時增加陰影部分，更能凸顯人物的立體感。在左宗棠眼中，曾國藩雖帶兵打仗不如自己，然識人之能己所不及；在家人眼中，曾國藩律己過嚴，對家人的要求亦過于嚴苛，不肯收留被夫家冷落的女兒，致使女兒被夫家虐待抑郁而死；在下屬眼中，他寬猛相濟，有識人之明，胡林翼、彭玉麟、李鴻章、鮑超等將領無不受其恩澤。湘軍、淮軍成為晚清最能征善戰(zhàn)的兩支作戰(zhàn)隊伍，與曾國藩的知人善任密不可分。通過寫眾人眼中的曾國藩，小說建構起極為立體、鮮活的人物形象。

四是行文曲折有致。“晚清三部曲”行文如水行地，或如大江奔騰，跌宕起伏，氣勢恢宏；或如溪水潺潺，貌似靜美平淌實則暗流涌動；或如河流盤旋而下，碰撞礁石，回旋嗚咽；或慷慨激烈，如大雨滂沱，天雷震怒，振刷一切，森森可怖。

五是理性與感性兼長并美。小說的情節(jié)均有史料作支撐，但并不拘泥于史料，作者不僅是歷史的記錄者，也是歷史的思考者，他借人物之口，滿懷激情地發(fā)表對歷史的看法。小說《曾國藩》中虛構了康福與康祿兄弟，讓其分屬清廷與太平天國兩大對立陣營。康福在曾國藩尚為在籍侍郎時便投靠他，屢立奇功，曾國藩以知己、朋友視之。康祿投靠太平軍，成為太平軍的楚王。攻破金陵前夕，康祿雖窮途末路，卻不肯茍且偷生，他慷慨激昂地直陳十幾年來所做的一切，希望像李清照所期待的那樣，做項羽式的英雄，哪怕失敗，也不枉轟轟烈烈地活一場。“有聲有色地活著，威威武武地死去。”康祿慷慨激昂、大氣磅礴的一番話，祛除了太平軍的“妖魔”形象。唐浩明連用三個“誰能否定得了”加以贊嘆。康祿真摯、飽滿的情感，宛如熾熱的火焰噴射而出，讀者亦受到心靈的震撼。金陵城破之后，康祿率五千太平軍在天王宮自焚。唐浩明以抒情的口吻，寫出了這場感天動地的大火背后所蘊含的歷史啟迪，分別用“它是雄偉的”“它是悲壯的”“它是深沉的”“它是永恒的”加以評點抒懷，以澎湃的激情感染讀者，促使讀者對太平天國的存在進行理性思考。

時勢造英雄，曾國藩、張之洞、楊度作為晚清歷史舞臺上舉足輕重的人物，千秋功過，自有后人評說。而歷史小說不僅為人們帶來了對歷史人物、歷史事件的新的解讀，而且?guī)砹烁鼜V的流傳度。猶如《三國演義》之于三國，“晚清三部曲”之于晚清，亦是如此。

責任編輯：羅小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