歡樂女神

一

庫利從通往二樓的臺階上站了起來，他身旁還放著那臺沒來得及闔上的筆記本電腦，對一個五歲的幼兒園學生來說，這臺18寸的電腦太大太舊了，但庫利依舊喜愛至極，因為這是爸爸過去常用的電腦。就是用這臺機器，爸爸開發出了21世紀最了不起的程序之一——真圖在線。

說起爸爸的事業和這個程序，庫利總是能用驕傲的口吻滔滔不絕。在他參加的唯一一次演講比賽里，他高高舉起掛在脖子上的校牌，指著自己的照片說道：“這是我的照片，但只需要幾秒鐘，AI就可以創造出幾萬個和我樣子差不多卻壓根不存在的人。如今，AI制圖和制像技術已經極為成熟和普及，如何判斷圖片和視頻的真偽，成為困擾著普通民眾以及各類政府機構的大麻煩。我爸爸開發的真圖在線，就是針對這一歷史性難題而設計的，它只要看一眼圖片或視頻，就可以知道那是真的還是假的?！?/p>

雖然庫利講得津津有味，但最終沒有獲獎，因為演講稿里有好些話都是他從爸爸早期的發布會視頻里照搬來的，完全不符合一個孩子的口吻。真圖在線的原理和運用，是如今每個人再清楚不過的。這不僅是一個用來查詢圖片真偽的軟件，更是早已運用到國家安全、社會治安、金融貿易、醫療教育等諸多領域的認證系統。“想知道你是否真實存在，歡迎打開真圖在線查詢?！痹谘葜v結尾，庫利甚至照搬了這句爸爸親自設計的廣告詞。這樣的行為，不管對評委還是觀眾來說，都顯得炫耀過頭了，每個人都知道庫利的爸爸是誰，也每天都能看到跟著庫利進出的保鏢和保姆?！澳莻€科技大佬暴發戶的兒子”，背地里大家都這樣稱呼他。

那次演講比賽對庫利最大的打擊其實來自爸爸的批評?？尚Φ氖?，他是比賽那天唯一缺席的家長，根本沒看到完整的演講，發現新聞里播放著被某些家長刻意拍下并惡意剪輯的片段后，才將庫利臭罵了一頓?！熬鸵驗檫@個，股價下跌了7%，值得嗎？”

庫利發現，一旦出現像股價、股票這樣的詞，總能在一瞬間摧毀爸爸所有的快樂，他會大聲打電話，又憤怒地掛掉電話，然后不停指責周圍的每個人。

就像此時此刻，在一樓客廳里那樣。這次下跌了12%，比演講比賽那次還要嚴重，但這次和庫利沒有關系。不過，庫利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因為如果爸爸不愿意幫忙的話，自己的麻煩就注定無法解決了。

筆記本電腦的屏幕上，顯示著一張蝴蝶的照片。那是一只超大號的、名為“歡樂女神”的閃蝶，翅面覆蓋著純凈無瑕的藍，又被陽光鍍上了一層淺金，宛如一灣倒映著夕陽的湖水。這張照片是去年庫利和爸爸在秘魯雨林中旅行時拍攝的，而這張難得的照片也是庫利用來參加學校攝影比賽的作品。

“歡樂女神”，庫利早早就填報了這個名字。他抱著必勝的信念想要拿下這份榮譽，直到他看到另一幅先于他公布、也叫作“歡樂女神”的作品——同樣是在秘魯，同樣是去年，區別只在這個參賽者拍下的不是孤零零一只，而是掛滿樹梢的一整群，蝶舞紛飛，宛如一片茂密的湛藍色花海。它太美了，就像假的一樣，可畫面右上方清晰標注著“真圖在線”的驗證標志，那個草綠色的字母T，昭示它是毫無疑問真實存在的。

庫利知道自己輸定了，可他不想認輸。名字已經上報，沒有更改的可能。一只蝴蝶要如何打敗幾百只蝴蝶呢？他想了很久很久，心中有了答案。

“怎么變成白色的了？”爸爸一眼就發覺了不對，畢竟拍攝這張照片時，自己也在場。

“看起來是不是和真的一樣？”庫利對自己修圖的結果很滿意。如今，停駐在葉片上的歡樂女神，以一種近乎透明的淡白色呈現。

“這還是蝴蝶嗎？”

“其實，我是想……”庫利正鉚足了勇氣要說下去，卻被爸爸打斷了。

“我現在沒空玩那個游戲，回你的房間去！我要開董事會了?！卑职忠贿呎f，一邊示意助理把庫利半請半拽地帶向了通往二樓的臺階。

坐在臺階上，庫利能清晰地聽見客廳傳來的爭執聲，大多數時候都是爸爸在喊叫，重復著庫利聽不懂的數字和名詞。按慣例，在這樣的爭執之后，爸爸不會繼續待在家里，要么趕去公司，要么搭乘飛機去往別的城市。

爸爸幫不上我了，庫利噘著嘴，接受了這個現實。隨后，PlanB沖進了他的大腦。他站起身，看向二樓的走廊，左邊是爸爸和自己的臥室。

“應該……不會怎么樣吧。”庫利抱起筆記本，將那只白色蝴蝶托舉在胸前，走上二樓，走向位于右側的漫長漆黑的走廊。

二

“歡迎你，庫利?！泵媲暗木薮笃聊话l出了親切的問候，同時亮起了代表響應的藍色光圈。

這個房間是爸爸最常待的地方，用他自己的話說，這是“真圖在線”的大腦。有時，爸爸也會帶著庫利和它一起玩。通常的游戲是庫利在屏幕上涂鴉，讓“真圖在線”猜畫的是什么，或者是從網上隨便找些照片，讓它識別出時間、地點和人物。庫利驚嘆程序的強大，而爸爸時常會嫌它反應慢了，不免又嚴肅起來，切換成代碼模式在鍵盤上敲擊。父子倆為數不多的親子時光，有一大半都在這個房間里度過。

“除了爸爸，你是唯一一個可以操作它的人?！卑职衷@樣對庫利說，“是最高級別的權限呢?！?/p>

“加上，噢不，是加載，”庫利對著藍色光圈說，“加載我電腦上的圖片。”

光圈停滯了兩秒，白色蝴蝶隨即被投影在整面墻的屏幕上。

“它是真的嗎？”庫利學著爸爸調試時問詢的語氣，一字一字鄭重地說道。

光圈停滯了兩秒，慢慢轉化為亮紅色，形狀也變成了F。那是和代表“真圖”的綠色字母T相對應的、代表False（虛構）的F。

“這張圖涉嫌基于現實場景的技術加工，需要我為您列舉出16處涉嫌虛構的痕跡嗎？”

庫利沒有回答，他的眼眶中含滿了眼淚。它就是真的，它必須是。庫利的心里無數遍響起這句話，他仿佛看到，自己正捧著第一名的獎杯，烏泱泱的觀眾席傳來一陣陣掌聲，爸爸就站在人群中央，歡呼著他的名字……

它就是真的，它必須是。庫利在心中默念了一遍，堅定地抬起頭，“切換到……切換到測試環境?！?/p>

一般爸爸說出這句話時，就到了游戲結束、自己該離開這間屋子的時刻，但往往那時的庫利仍在興頭。他無數次趴在門口，聽到爸爸和那個AI的對話，“測試環境”這句話仿佛是一個魔咒，隨后AI總會溫柔地回應爸爸，無條件聽從他的指示。有一次，爸爸頑皮地說，自己手中的水瓶里裝的是紅酒，AI也應聲同意了，接著它又說了一堆冗長的話。庫利實在無法聽懂，不過，他記得，爸爸總是會在最后說出“不覆蓋”三個字，抹去剛才的一切。所以，當庫利再次拿起同樣的水瓶來到屏幕前時，它依舊會堅定地回答，那是水。

“正在驗證權限，已切換到測試環境，歡迎你，庫利?！?/p>

庫利看著重新變回藍色的光圈，深吸了口氣：“加載我電腦上的圖片?！?/p>

“已加載?！?/p>

“它是真的嗎？”

“這張圖涉嫌基于現實場景的技術加工，需要我為您列舉出16處涉嫌虛構的痕跡嗎？”

庫利看著屏幕，無比堅定：“不，它是真的?！?/p>

光圈停滯了幾秒鐘，那個溫柔的聲音如期而至：“當然，這是真實存在的，我注意到這和目前正在運行的真圖在線存在識別差異，您是否要將此項修改覆蓋到現行的版本中？根據我目前的版本預測，這可能涉及真圖在線18.31%的數據庫儲備?！?/p>

這正是那段他聽不懂的話，差不多一模一樣?？伞?8.31%是什么，是很大的數字嗎？

“是否確認覆蓋？”

應該……不算很大吧？就算是錯，也不算是很大的錯吧？要是贏下了比賽，再認錯，說不定爸爸也不會很生氣呢。庫利渾身泛起了一陣莫名的癢，順著脊柱蔓延向四肢：“覆蓋，確認，覆蓋！”

“您是否需要提前了解，此項數據庫變更的全部風險？”

“風……風險？”庫利知道，這是爸爸最不愿意聽到的詞。

“將這張圖片涉及的16項虛構痕跡判定為真，需要修改和替換數據庫中關于昆蟲綱類脈總目下的所有數據，總計130638項，需要修改其他相關動物科數據總計1052901項，需要修改書籍類目的相關數據總計804794項……”

這全然不是庫利能理解的語言，為什么數字一下變得這樣大了？百萬……是很大的數字嗎？可是，那些雜志都用億萬富豪來形容爸爸呢。

三

正想著這些，AI向他發出了問詢：“涉及數據庫的覆蓋操作需要更高級別的授權?！?/p>

“授……權？”庫利愣了愣，“我授權，授?！?/p>

光圈閃動了幾下。

“庫利·埃爾頓，您的授權資格需要在本·埃爾頓死亡后才能正式生效。”

“爸爸……”庫利聽到了爸爸的名字，他呆呆地看著那個藍色光圈。突然將他拉回現實的，是幾聲汽車的引擎轟鳴。這代表著，一樓的會議已經結束，爸爸和董事會那幫人一道離開了。

“爸爸走了……”庫利不禁說道，他甚至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帶著疑問的口氣。

可眼前的AI，卻將它聽了進去。“您指的是本·埃爾頓已經死亡嗎？我注意到這和目前正在運行的真圖在線存在識別差異，您是否要將此項修改覆蓋到現行的版本中？根據我目前的版本預測，這可能涉及真圖在線3.12%的數據庫儲備……”

為什么又說了一遍？庫利只覺得渾身奇癢，仿佛毛孔都停駐著一只看不見的螞蟻。它就是真的，它必須是。這句話在他腦海中盤旋。

“覆蓋，覆蓋，覆蓋?！贝藭r此刻，庫利只想快些結束這一切。

“覆蓋操作需要更高級別的授權。”

“授權，我授權！”

光圈靜止了，片刻后才恢復正常的韻動?！罢趫绦薪Y合T3013協議的權限變更，本·埃爾頓的死亡缺乏從真圖在線的醫療認證系統里獲取的死亡證明，是否直接將其運用到正式版本中？這需要啟用T303協議下的總計7項緊急預案，包括意外死亡的緊急處理和股權保護，是否同意授權？”

從這一刻起，庫利知道自己再也沒法聽懂什么了，他只剩下唯一的回答。

“授權，我授權?！蹦请p不停顫抖著的小手，用力捂住了眼睛。

四

當一切終于安靜下來，庫利小心翼翼睜開雙眼?！凹虞d我電腦上的圖片?！?/p>

“已加載?！?/p>

“它是真的嗎？”

光圈微微顫動了一下，給出了答案；“是的。”

與此同時，那個庫利期盼已久的綠色字母T，終于出現在圖片的右上方。

只是，庫利看著眼前那片絢麗的白，卻突然陷入一種無法描述的困頓，它不再振翅欲飛，不再逼真，甚至不再美麗，只剩下空無一物的白。

庫利呆愣了很久，突然害怕地問道：“我是……

人嗎？”

藍色的光圈轉動了幾下，依舊是那個溫柔的聲音：“不是，您的臉、肢體結構和膚色不符合生物學定義下人類的特征，需要我為您列舉出171處不同之處嗎？”

“不，不是這樣的……”

AI繼續說道：“根據真圖在線的數據庫體質人體學分析，您仿照的人種膚色在室內光線下更接近淡紫色?！?/p>

庫利的嘴不停顫抖，卻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這時，外面再次傳來了引擎的轟響和接連不斷的鳴笛聲。他跑向二層的陽臺向外眺望，父親那輛鮮紅的跑車就停在門口，可那扇本該自動識別父親身份并打開的大門，卻一動不動矗立在原地。

庫利感覺胸口涌起一陣從未有過的疼痛。方才一直糾纏著他的螞蟻，此刻就像集體匯聚到了他的心臟，那撲通撲通的跳動，每一下都震耳欲聾。

可，那真的是心臟的跳動嗎？還是翅膀震動的聲音……

還是這個世界，震動的聲音？

（摘自《科幻世界》2024年7月上半月刊，本刊有刪節，一刀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