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鵝

一

鐘行知在生態環境局多年，剛當上代理局長，就遇到一件為難事。當地白鵝養殖業發展蓬勃，污水排放必須達標就成了他們工作的重中之重。在剛剛結束的檢查中，有個鄉鎮就出現了問題，那個違規排放的養殖場正是林國華的。

林國華的母親楊梅是一名退休教師，曾經教過鐘行知。那時候鐘行知讀小學，父母工作忙顧不上他，楊梅經常把他領回家，和林國華一起吃飯，一起睡覺。鐘行知小時候身體瘦弱，特別容易感冒，一直病懨懨的。有次他高燒了好幾天，退燒后胃口一直不好，學校里的飯菜又寡淡，他一口都吃不下。

放學后，楊梅老師說要給他做點好吃的，就把他領到自己家里，安排他和林國華一起寫作業，自己則拿了一把刀，轉身往院子里走去。鐘行知疑惑楊梅老師要干什么，就趴在窗戶上往外看，只見楊梅老師一腳跨進鵝圈里，伸手就提住了一只大白鵝的脖子。鐘行知吃了一驚，這時林國華也湊了過來，說：“好家伙，我媽可真疼你，把我家的冬至鵝都給殺了，這鵝是留著給我爺爺治病的。”

“什么是冬至鵝？”鐘行知問。林國華故意賣弄：“城里來的孩子也不是什么都懂啊，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聽我媽說，冬至鵝必須是吃黑麥草長大的，而且小鵝還不行，一定要是養了很久，過了冬至才能宰殺的老鵝，加上黃梔花根，用土陶炭鍋慢慢燉，吃了可以滋補強身、補血益氣，還能祛風啥的……嗨，記不住了，反正就是難得的好東西。”

當晚，一鍋熱氣騰騰的冬鵝煲就被端上了餐桌，鮮亮濃郁的湯汁里，錯落有致地碼著一塊塊潤亮嫩滑的鵝肉，肉香夾雜著淡淡的草藥香直往人鼻子里鉆。鐘行知頓時來了食欲，楊梅老師先給他盛了一碗，鐘行知大口咬下去，越嚼越香，只覺得整個身心都是滿足的。

林國華在一旁饞得直叫喚：“媽，你也趕緊給我盛啊！你就知道向著行知，我還是不是你兒子了？”“別急，有你的份，急什么……”楊梅老師慈愛地笑著，整頓飯都在不停地給他們盛湯添肉。這個畫面牢牢刻在了鐘行知的腦海里，雖然過去那么多年，卻一點也不曾隨著時間的流逝而磨滅褪色。

現在林國華的養殖場出了岔子，按規定不但會處以最高十萬元的處罰，連帶他們鄉鎮的評估也無法通過。最近有個鵝肉深加工的項目要推進，正在物色地方建廠，如果他們連考核評估都通不過，那就更沒有機會了。

為了這件事，林國華專門打電話給他，鎮上環保所的魏所長也來求情，解釋林國華養殖場的污水凈化設備只是有些老化，效率跟不上，不是惡意排放。這個忙不幫，鐘行知感覺愧對楊梅老師，但是幫忙就是公然徇私，他該怎么辦呢？

鐘行知正在煩心的時候，秘書進來說：“鐘局長，有個叫李哲的要見你，說是為林國華養殖場污水排放的事來的。”鐘行知以為又是來求情的，不料對方帶來的卻是一個重磅級的“炸彈”。

二

據李哲說，他是今年剛考上的公務員，到鎮上的環保所報到不久，就趕上市里要開展大檢查了。他們所里得到通知后，就開始提前摸排養殖戶的污水排放情況，魏所長還實行責任到個人的管理方法，每個人都要分包幾個養殖戶，所有的養殖戶都分包完了，就剩一個林國華沒人要。

“我當時就覺得有些奇怪。大家都知道林國華和您關系非同一般，就連我們魏所長也得給他幾分面子，按說工作更好開展才對，為什么大家都避之唯恐不及呢？鐘局長，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李哲凝視著鐘行知的眼睛，不亢不卑地問。

鐘行知明白這必然事出有因，示意他繼續往下說。李哲說，魏所長找不到人，就把林國華分給了他。似乎是想打消他的顧慮，魏所長還拍拍他的肩膀，說：“林國華家離鎮上有點遠，大家都不想去。你年輕，多跑點路沒關系，年輕人要多鍛煉自己。”

李哲只能服從安排，內心卻覺得大家未必是嫌路遠那么簡單，當天下午便長途跋涉來到林國華的養殖場。到了現場一看，他心里頓時涼了半截。林國華的養殖場已經開了很多年了，養殖規模不斷擴大，為了壓縮資金投入，污水凈化設備沒有跟著升級，不但型號老舊，還嚴重老化，根本不能保障日常使用，違規排放的情況必然長期存在。

“這種情況肯定通過不了考核評估的，以前所里來檢查，就沒人提過整改問題嗎？”李哲感到不可思議。林國華倒也不拿他當外人，一邊叫苦說沒掙到錢，哪有十幾萬投入改造，一邊暗示他：“設備雖說簡陋點，但也能用不是？這情況魏所長也知道，平時你們所里有人來檢查，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

李哲這才明白大家不愿意分管林國華的原因，什么時候該睜一只眼，什么時候該閉一只眼，尺度太難拿捏了！如果他如實上報嚴查整頓，林國華利用鐘局長的關系壓制魏所長，他就是給領導制造了“麻煩”；如果“閉一只眼”，和以前的同事一樣處理，萬一市里來檢查出了紕漏，那就是他工作沒做好，莫名其妙成了“背鍋俠”。

“我幾次勸說，林國華都不為所動，依然是白天用老舊設備處理污水，老牛拉慢車一樣磨蹭，到了夜里就偷偷排放。實在沒辦法，我就趁夜里潛伏過去，悄悄拍下了證據，為了拍這些照片還掉河里了呢……”李哲調出手機里的照片，拿給鐘行知看。

鐘行知氣得面上變色。他之前聽了林國華和魏所長的說辭，還以為真的是事出有因，情有可原，萬萬沒想到真實情況竟然是這樣的。林國華打著他的名號，不顧污染環境違規排放；魏所長本末倒置，為了人情世故罔顧本職工作。現在出了問題，兩人還聯手掩飾真相，試圖蒙混過關，膽子真是太大了！

就在這時，鐘行知的手機響了，是楊梅老師打來的：“行知啊，明天是我生日，國華準備了一桌飯菜，說咱們一起聚聚，你有時間嗎？”鐘行知聽了一怔。他清晰地記得楊梅老師的生日在夏天，所謂明天生日只不過是一個借口，以過生日的名義請他吃飯。

李哲靜靜地站在旁邊，眼睛始終注視著鐘行知，似乎在確認他的反應。楊梅見他沒出聲，又說：“我知道你工作忙，按說不該為了這點小事打擾你。可是孩子，我也好長時間沒見到你了，老師想見見你。”

“好的，老師，我一定準時到。”聽到楊梅老師這么說，不管這是林國華的主意，還是楊梅老師自己的主意，鐘行知都只能答應下來。內心卻百感交集：他對楊梅老師的感情，不僅僅是學生對老師的尊敬，更是子女對長輩深沉真摯的親情，如果楊梅老師開口為林國華求情，他該如何應對呢？

三

鐘行知早已料到這場“生日宴”是“鴻門宴”，在包間里看到林國華和魏所長等人時，一點也不意外。楊梅老師眉眼依舊柔和明亮，只是頭發白了很多，但梳得整整齊齊，干凈利落，正是鐘行知印象中的樣子。

楊梅老師看到鐘行知進來，也跟著滿屋子的人起身站了起來，鐘行知急忙把準備的禮物雙手遞上。楊梅老師接過禮品盒，笑著問：“行知，你給老師準備的是什么大禮？”“天冷了，我給您準備了一條圍巾，特意為你挑選的。你回去后千萬記得試一下。”“好，好。”楊梅老師滿面笑容，連連點頭。

這頓飯看似吃得溫馨熱鬧，其實所有人都小心翼翼，最后一道當地名菜藥膳冬鵝煲端上來時，鐘行知意識到要進入正題了。果然，林國華笑著說：“我這輩子吃過最香的大鵝，就是小時候我媽給鐘局長燉的那只。當時我媽一個勁兒地給鐘局長盛湯盛肉，都顧不上我了，可把我饞壞了！”大家一聽，都哄的一聲笑了。

這時，魏所長把話題引到了這次大檢查出的問題上，又提出希望局里對他們網開一面。鐘行知環顧左右，此時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楊梅的目光讓他尤其覺得如芒在背，好像小時候在盯著他做試卷一樣。今天這次考試，他能給出讓楊梅老師滿意的答案嗎？

“這件事的處理結果，需要局里開會討論才能決定。我雖然是代理局長，也不能擅自做主，獨斷專行。”鐘行知說完，轉頭看向楊梅老師，艱難開口，“楊老師，我對不住您和國華。對于咱們整個市的發展來說，環境保護真的太重要啦！”

鐘行知的明確表態，讓所有人都沉默了。在場的人都知道組這個飯局的目的，鐘行知連對楊梅老師的情誼都不顧，這事已經沒有回旋余地了。楊梅顫巍巍地站起來，說：“行了，飯也吃完了，我也累了，大家散了吧！”

鐘行知目送楊梅老師離開，在原地站了很久，才在魏所長等人的簇擁下回到自己車上。他內心五味雜陳，知道自己傷了楊梅老師的心。其實那個禮盒里除了一條圍巾，還有他專門取出來的這幾年的積蓄。于公，林國華不得不罰；于私，他知道林國華既要交罰款，又要被依法責令整改污水凈化系統，正是用錢的時候，理應幫他一把。身在其位，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處理方法，希望楊梅老師可以體諒。

在返程途中，有個年輕人騎著摩托車急急忙忙追上來，鐘行知一看，居然是李哲。大冷的XopXZ/HJVAj3Dv49u/C6YKsDjovskLLxoYm7ZdFlsck=天，李哲居然急出一腦門汗，他把一個禮品盒從車窗塞進來，說：“鐘局長，楊老師讓我把這個還給你。”

鐘行知打開一看，頓時心里一沉，除了圍巾留下了，現金一點都沒少。看來楊梅老師不肯原諒他，回去后發現了里面的現金，這才讓李哲追著送回來。他忽然意識到哪里不對，送回現金的為什么不是林國華等人，卻是李哲呢？

李哲好像看穿了鐘行知在想什么，笑著說：“鐘局長，你放心，楊老師沒生你的氣。她識大體，顧大局，上次就是她讓我去找你的。楊老師說，只要林國華的問題一天沒從根源上解決，我們所里就得想著什么時候睜一只眼，什么時候閉一只眼，工作根本沒法正常開展，長此以往，對你的影響也不好，她才故意組了今天這個飯局，就是讓他們親眼看看你的態度，讓他們知道靠她的面子不好使。”

鐘行知大受震動。他原本以為自己給楊梅老師準備了一份大禮，現在看來，是楊梅老師給他準備了一份“大禮”啊！鐘行知看著眼前的年輕人，贊許地說：“你做得很好，不過我有點好奇，你是怎么想到去找楊梅老師做工作的？”

李哲不好意思地笑了，說：“我那次摸黑去采集證據不是掉河里了嗎？是楊老師及時發現了我，用一根長竹竿把我拉上岸的。當時楊老師還遺憾地說，可惜家里沒有冬至鵝了，應該吃個冬至鵝袪祛寒。以前她有個學生老生病，吃了冬至鵝就好了，后來我才知道那個學生就是你。”

鐘行知再也說不出話來，心潮起伏澎湃，久久難以平息。在這個寒冷的冬夜中，他似乎又回到了十歲那年，楊梅老師從廚房端出一鍋熱氣騰騰的冬鵝煲，招呼他快來吃飯。那種肉香和淡淡的草藥香氤氳在漫長的歲月里，永遠留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