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這只羊跑丟被找回,就成了“大道理”。
當然,這個名號是隊長封的。羊找回了,不拴,仍由它在院里隨便溜達。羊待煩了,瞅個愣子還跑,隊長就又派人去找。三番五次,任誰都煩,隊長卻不理會,說:“千道理,萬道理,羊不丟才是大道理。”
羊是工作隊老高給的。老高來村里后,發現村里人養豬不養羊,養了豬,過年也舍不得殺,殺了也舍不得吃,都賣了肉換錢,大多數人家過年吃不上肉。老高回老家時,抱回一只羊羔,放在隊上的牲口棚里,讓飼養員捎帶養,說養大養肥,過年時宰了分肉。隊上人很高興,下地干活割豬草時順便多割幾把,回來先丟給羊,再去喂自家的豬。
羊羔細身子細腿,細聲細氣,冒出一對細角,那些牛馬驢看它不順眼,總欺負它,不光搶它的草,還這個踢一腳,那個頂一頭,弄得它整天委屈地咩咩叫。隊長瞅見,不罵那些大牲口,瞪著眼罵飼養員,讓飼養員把它抱到院里,拴在木樁上。羊羔不讓拴,還扯著嗓門咩咩叫。隊長聽見受不了,又把飼養員罵了一頓,解開繩子,聽憑它在院里亂竄。
小羊隨風長,腿長了,個頭大了,長成一對倒八字的犄角。看誰不順眼,它頭一扎,身子一弓,就犄19495b3085154070c893f9e803faef9014f3c8951111b6d17ed152ead7efe738角朝前沖過去,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原本它在院里挺逍遙,自從有回趁院門沒關好溜到外邊,就再不肯在院里憋著了。它先是用犄角頂開院門,后來干脆躥過土院墻。出去后,隊里的莊稼、農戶的菜地,它逮著啥吃啥,就像到了極樂世界。跑丟了,隊長就敲鐘集合人找,找前先訓話,最后一句必定是:“千道理,萬道理,羊不丟才是大道理。”
人們嘻嘻哈哈散開,不說找羊,說是去找大道理。等找到,羊肚子已鼓得像懷了小羊。好多人跟隊長告狀,說羊吃了他家的菜,踩了他家的苗,心疼得要命。隊長把眼一瞪說:“吃你幾棵菜、踩你幾棵苗算啥,過年你還吃它的肉呢!”
有隊長護著,這羊橫吃橫喝,哪里還是羊,簡直是閻王,沒人敢惹,更不敢打,發現它偷吃(其實是光明正大地吃),扳著犄角拖回了事,連抱怨也不敢。人們找煩了,懶得再去,隊長就發火,說:“有本事你別去,過年甭想分肉!”這句話很有殺傷力,沒人敢不去。
老高瞅見羊長胖,很高興,扭住犄角摸它肋下,肉不光厚實,還瓷實,老高眼鏡片后邊的眼睛都笑沒了。
老高脾氣好,不像個干部,跟村里人都說得來。他吃“派飯”,輪到誰家是誰家,做稠吃稠,做稀喝稀,從不挑剔。若是主家單獨給他做啥,他梗著脖子不肯吃。吃了也不白吃,走時他會偷偷放下幾張票票。這些票票有大用處,可以換來孩子用的紙筆、油鹽醬醋以及吃食,遠超他吃的那點粗糙飯食。老高吃百家飯,管百家事,誰家遇有煩心事都跟他說,他也愿意管,慢聲細語地講道理,把人說得心服口服。
隊長說,宰了羊要先給老高留條后腿。大家聽了都沒意見。誰料,沒等到宰羊老高就調走了,據說是犯了啥錯誤,調到了很遠的地方。
村里人不明白,老高那么好的人能犯啥錯誤?問隊長,隊長也說不明白,忽然就跺腳罵起糊涂街。
到過年時,羊已經長得老大,遠處看,若不是一身白毛,頭上有對犄角,簡直像頭驢。
一進臘月,人們看羊的目光里就多了含義。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 二十七,殺只雞;二十八,蒸棗花……到了二十六,人們圍著隊長,眼里放光,說羊該宰啦。隊長蹲著低頭不語。人們以為他沒聽見,就七嘴八舌大聲說:“該宰啦!該宰啦!”隊長一躥站起來,沖一圈人瞪眼,說:“這羊誰給的?咋也得給人家吃一嘴吧?你把老高給我找來,立馬就宰!”到哪兒去找老高呢?羊就留了下來。
到了第二年,老高還沒音信。羊又吃了一年,肉沒再長。進了臘月,人們眼巴巴圍著隊長,說該宰了。隊長嘆口氣,說:“再等等吧。”
等到下一年,那只羊不光肉沒長,還掉肉了,毛也萎了,整個小了一圈。人們說再不宰,怕肉都要抽抽沒了,啃也啃不動了。隊長乜一眼說話的人,罵:“嘴饞!不吃那口肉能死?”說話的人鬧了個大紅臉,以后誰也不敢再提這事,羊就一年一年養下來。
生產隊解散時,東西都分了,隊長啥也沒要,只牽走了那只羊。羊瘦骨嶙峋的,毛脫了好多,臟兮兮的,犄角皴裂成老樹皮,老得沒個模樣。到隊長家沒幾日,兩條前腿一跪,沖隊長咩了一聲,后腿一蹬,就趴下了。
隊長把羊收拾好,端端正正掛到堂屋墻上,沒事就直著眼瞅。
選自《遼河》
2024年第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