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飽和度的那個下午

1

就像一場盛大的戲劇演出，讓人記憶猶新的其實不一定是臺上的演員，可能只是抬眸時偶然映入眼簾的一個衣擺罷了。而我此時突然想起的那個閃亮的瞬間，就發生在畢業前夕那個酷暑的下午。

回憶起那整個下午發生的事，頗似一場娓娓道來的電影。

開頭是一段悠揚的鋼琴聲，風扇在頭頂吱呀呀地轉著，窗簾被風吹動，像拍打在海岸線上的海浪，翻卷、漂蕩。空氣依舊是那么悶熱，風扇吹出來的風都是熱乎乎的。

同學們的頭都埋在高高的書堆下，我停下筆，揉了揉酸脹的手指，肆無忌憚地打了個倦怠的哈欠。

“出去玩？”同桌沈流用筆帽戳我的胳膊。

“你……瘋了？”我半個哈欠被他這句話卡在了喉嚨里。

“老師們在開會，不會發現的。叫上林子一起。要是別人問起，我們就說回宿舍打掃衛生唄。”沈流有點急不可待，“哎呀，走啦！老悶在教室里會‘中暑’的。”

我不再作答，躡手躡腳地跟著沈流溜出了教室。隨即，林子也跟了上來。林子看到我，愣了一下，卻沒說什么。他倆走在前邊，我緊隨其后。

“怎么叫上他了啊？”我聽見林子問。

“這不是看你倆關系不好嘛！”沈流摸著頭說。

我和林子之間其實也沒有什么大事。我是個不拘小節的人，但林子邊界感十足。我從他那里借了東西，常常弄丟，最后雖是賠了他錢，但那畢竟是人家的心愛之物。往復好幾次，林子便認定我從未珍視過他的東西，也就是不尊重他。所以，我們便給人印象：關系不好。

但此刻的林子，與往日大不相同。我們一路上遇到不少花鳥蟲魚，他每見一物便滔滔不絕——用他的話來說，這是他成為一個生物學家的必由之路。

遇到燕子時，他說燕子的腳退化得只能站在電線上；見到賣蓮花的，他說想讓買來的蓮花順利開放，必須剪開它厚厚的花苞；路過一個草叢里的土堆，他說這種土堆不能踢，那可能是紅火蟻的窩……聽得我和沈流直夸他學識淵博。

2

我們漫步在生機盎然的校園，往日再熟悉不過的風景，今天看起來卻新鮮感十足，我們就像是來學校參觀的游客一般，帶著初來乍到的好奇感，腳步也輕松了許多。以至于我覺得，此情此景如果再配上一首動感的背景音樂就再合適不過了。

走著走著，竟來到了宿舍樓下。

“我們像是真的回來打掃衛生的。”沈流打趣道。但我們還是上了宿舍樓，站在陽臺上吹著從不遠處那座小山拂過來的風。

“來開個小型派對吧。”林子拿出了三瓶汽水，我則從宿舍里抱出吉他，沈流開始打著節拍唱起歌來。

我彈了《Check List》，又彈了《挪威的森林》，再彈了一首《Super Star》……默默喝著汽水的林子忽然說：“來首《Golden Hour》。”我有點驚訝，他補充道，“不覺得現在有點golden hour——黃昏時分的那種感覺嗎？”

我抬頭一看，一條黃金的邊線正鑲在遠處的天幕上，周圍的云朵皴染出片片紅暈。盡管離黃昏還早，太陽卻仿佛早已準備好要落山了。我凝神于遠山和流云，緩緩彈起了《Golden Hour》。

伴隨著悠揚的吉他聲，沈流磁性又不失隨性的歌聲響起，林子繼續小口吮吸汽水，我感受著清爽的風，仿佛世間所有的隔閡、病痛都消失了，只剩我們。

幾曲作罷，微困，我提出在宿舍小憩，也不管他們，回到宿舍倒頭便睡。

3

我醒來時，看見他們趴在陽臺的圍欄上張望著什么。我湊過去問：“看什么呢？”

他們倆像是商量好似的，帶著十分驕傲的表情，一同指著遠處。我順著他們的胳膊望過去：波光粼粼。腦海中似乎只有這一個詞了。

平日里我們十分鄙棄的人工湖，此刻美得不像話。風過湖面，漣漪漸起。天空金黃一片，陽光灑下來，溫潤而輕柔。世界氤氳朦朧，像在膠片里一般。我的耳畔不由得再次回蕩起《G o l d e nHour》的旋律。

“好看嗎？”

“好看。”但這個詞似乎已經不能表達我的心情了。我忽然覺得好無力，或者是語言本身就好無力。

就這樣盯著遠處不知過了多久，我對著沈流說：“你家不是在海邊嗎？這種場景應該天天都能看到吧。”

話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我忽然覺得，“天天都能看到”這幾個字，像一片帶鋸齒的葉子，把眼前的景象和此時的心境劃出了一道血痕。

那天回教室的路上，我們都沉默著，一句話也沒有講。

時光飛逝，寒來暑往。我至今仍記得，那個波光粼粼的下午。

那個下午在我的心中刻下了深深的痕跡。那個下午是繽紛的、高飽和度的，雖然也帶著“血痕”，但它就是我青春歲月里無可比擬的golden hour。

小遙//摘自2024年8月5日《羊城晚報》，稻荷前/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