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王安石去褒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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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安徽時發(fā)現(xiàn)一個現(xiàn)象，即唐宋幾位文學(xué)大家，在方圓不到100公里的范圍內(nèi)，均寫下了傳世散文名篇。

倘以王安石的《游褒禪山記》所在地含山縣作為輻射點，與劉禹錫寫《陋室銘》的和縣相距也就30公里。而80公里開外的滁州，系歐陽修《醉翁亭記》《豐樂亭記》的誕生地。歐陽修還有一篇《浮槎山水記》，地點在肥東，近包公故里，距褒禪山也就70公里。

以上三大家皆非當?shù)厝耍远紝懥送畹仡}材的散文，當然因職事官身所系，存有地利之便。比如，王安石寫《游褒禪山記》時，才三十來歲，還是一枚舒州（今潛山市）通判的小官；劉禹錫被貶和州任刺史，因在住房條件上受到不公正待遇而寫了《陋室銘》；歐陽修呢？當年貶來滁州任太守，郁郁不歡，遂寫“雙亭記”以遣懷。

我去褒禪山前， 先游了半月湖和雞籠山。那一帶的風光真美，黛色的山影，映襯著翡翠藍的湖光，加之岸畔蓬蓬的雪蘆，于風吹花落間，構(gòu)成一種詩意的靈境。湖上波紋細密，像音樂可以縈回于心。岸邊立有“當代草圣”林散之的詩碑，書寫者卻并非他本人。林散之祖籍安徽和縣，他的詩文碑刻出現(xiàn)在故鄉(xiāng)的山水中，亦屬合情合理的設(shè)置。

待發(fā)車去往王安石筆下的褒禪山時，不想拐錯了路，直向山水庫西側(cè)、華陽棧道以南的山上駛?cè)ァＱ赝緲涿酱?，天光明澈，車至山頂，方知這里所打造的，是近年較為風行的一種集戶外休閑、娛樂、食宿、運動于一體的旅游業(yè)態(tài)。偌大的草地上，有“褒禪山牛路探索營地”的牌示，幾十頂造型別致的白帳篷和若干箱體式建筑依次排布，各項基礎(chǔ)設(shè)施和服務(wù)項目一應(yīng)俱全。

正值飯口，見三五蟻聚的游客正在野餐墊上燒烤美食，下箸佐觴。也有一家老小吃吃笑笑的場景。頓感上文所說的“拐錯了路”頗不確，勝水名山，處處堪戀，不經(jīng)意間的“誤撞”，往往就有意外的收獲，乃自然生態(tài)之無盡藏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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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山屬大別山的余脈。如果說東起褒禪山，西出古昭關(guān)，有近8公里長的伍子胥古道如某段史籍的開篇的話，那么王安石的《游褒禪山記》，則直接把一座無名小山擢拔為如山門對面巨型斜坡上所示的“天下第一游記名山”。

當年伍子胥為避禍，一路晝伏夜出，帶著公子勝逃出鄭國，來到吳楚交界的昭關(guān)，因關(guān)查甚嚴，一夜愁白了頭。幸運的是，正是憑這“一夜白頭”，使伍子胥的形象與隘口張貼的懸賞告示上的畫像不符，他才“逃出生天”。

到吳國后，因幫助公子光（吳王闔閭）殺吳王僚登上王位，伍子胥受到重用，還為被楚平王所殺的父兄報了血海深仇。當然他的結(jié)局，還是以悲劇告終，此處不作細表。

而晚出伍子胥1500年的王安石，也來到了褒禪山，以如椽之筆為山水傳神寫照，遂成千古名篇。昭關(guān)與褒禪山中隔的一處華陽洞，則被世人譽為“險、奇、美、絕”的地下洞天。王安石游記中亦提到：前洞“其下平曠，有泉側(cè)出”，“由山以上五六里，有穴窈然，入之甚寒，問其深，則其好游者不能窮也，謂之后洞”，而“入之愈深，其進愈難，而其見愈奇”。

那時沒有科技賦能，即通過色燈營造炫麗幽奇的氛圍，想必就如一座黑赳赳的“地牢”，敢于入洞者，均屬無安全保障的探險者。至于路況，自然和今日之依勢而修、有齊整的石階通達前后不可同日而語。王安石一行（另有四人，包括王安石的兩個弟弟）須“擁火以入”，才能在怪石嶙峋的洞府中摸索前行，直到“有怠而欲出者，曰：不出，火且盡……遂與之俱出”。

今有人喊出華陽洞乃“天下第一洞”，我以為和各地景觀屢見不鮮的“之首”“冠絕”“獨一”之類如出一轍。相較我去過的桂林冠巖溶洞、杭州瑤琳洞和宜興張公洞等，華陽洞的景觀聊可稱“頗具特色”。尤其是觀賞洞內(nèi)那些如劍似戟的鐘乳石和開花石筍時，心知它們的形成須以億萬年計。我們常提到的“長命百歲”，不過是一根“頭發(fā)絲”的距離，而詩文中常說的“悠悠萬古、上下千年”，在“地老天荒”的鐘乳石面前，都叫“彈指一揮間”。

王安石的文字，顯然不是一般的紀游，而是通過山洞的探險，展開對于人生行路、事業(yè)遇挫等問題的思索，從而把文意引向深邃的哲思：“夫夷以近，則游者眾；險以遠，則至者少。而世之奇?zhèn)?、瑰怪，非常之觀，常在于險遠，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p>

須知當時的王安石，正在辭職返鄉(xiāng)途中，行至褒禪山時才臨時起了游興。掂量文中的表述，再結(jié)合后來他任宰相時強調(diào)“天命不足畏，眾言不足從，祖宗不足法”、“盡吾志”且力主“變法”的政治抱負，其一生之命運，可謂早現(xiàn)端倪。這種堅韌不拔的性格，固以胸懷遠大、有補于世作為價值基點，也是“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的精神特質(zhì)。

但仍須看到，倘處理不好，這種精神特質(zhì)也可能導(dǎo)致一意孤行、“認死理”式的行事風格。后來“熙寧變法”失敗，王安石的“勇于有為，吝于改過”的倔強，使之政敵林立。就拿唐宋八大家中的“宋六家”來說，除五人共同的老師歐陽修外，蘇軾連同其父蘇洵、胞弟蘇轍以及曾鞏，皆因與王安石政見不一、性格難容而始合終暌，有人稱之為“父子友仇”。從此，“拗相公”這個綽號，與王安石如影隨形，成為他的“專屬名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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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入山后，一眼瞥見樹叢中有塊橢圓形的大石頭，上有“十方叢林”“褒禪寺”字樣。傳玄奘大師天竺取經(jīng)歸來后，收了1 8位弟子，其中就有慧褒和尚。他們學(xué)佛9年后，唐王讓18弟子各擇一山護法傳教，安身立命，慧褒選了含山境內(nèi)的華山（原名），于此棲隱修行20余年，直至圓寂。他的一眾弟子為了紀念他，將華山改名為褒禪山，將慧褒草廬改為褒禪寺。這段史實，在王安石游記開頭即有披露：“褒禪山亦謂之華山。唐浮圖慧褒始舍于其址，而卒葬之；以故其后名之曰褒禪?！?/p>

去褒禪寺的山路上，樹木蓊翳，夾道遮陰，山路帶一定坡度，迂曲而上漸至開闊。見一老僧從路的盡頭緩緩走來，近前時與我相向合掌。四下里頗感幽寂，有大片的落葉，發(fā)出趕趕咐咐的擦音。

當我來到翹角飛檐、有六根紅柱支頂?shù)陌U寺前，立感與一般禪寺有所不同。名剎的建筑風格，或以莊重輝煌為宗，或以簡潔樸素為尚，褒禪寺當屬后者。正對其門，并無明檻綺疏、金碧輝煌的雕飾，而是一道半圓形的山門，外加左右對稱的邊門邊窗，于低調(diào)中透出一股純凈莊嚴之氣。

倘背對古寺放眼望遠，則為山影逶迤、煙嵐鎖樹的一派蕭疏平寧之境?；蚩杀裙派剿?，便現(xiàn)文徵明的雅致、董源的寫意或米友仁的蘊藉。不由得感慨天光云影的山水禪境，才是永駐人間的上上名跡。轉(zhuǎn)而又想，千百年來，不知有多少僧伽信眾，包括王安石在內(nèi)，從這山門進進出出，化作云水行腳、山水過客。

那天不知何故，褒禪寺山門未開，也不見其他訪客，不想吾之所至，竟是闃寂空靈的山境，心也特別靜定了下來。宋代羅點有如下詩句：“游人倦憩塵心寂，云自青天水自閑?！被蛟S吧，正契合我當時的思境。

靜靜//摘自2024年5月3日《解放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