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是語言的建筑。所以,我時常把喬伊斯的《尤利西斯》、普魯斯特的《追憶似水年華》看作是結構復雜的語言宮殿。在這些雄偉的“建筑”里,墻壁上布滿繪畫的走廊,通向無數神秘的房間。
我也時常把一位建筑師視為小說家,比如貝聿銘先生,他是一位能運用各種文體來創作的“小說大師”。
他的長篇杰作首推“大盧浮宮”項目。盧浮宮始建于1204年,原是法國的王宮,經過了數代人的重建和修整。1981年起,“大盧浮宮”項目開啟,貝聿銘受邀為博物館設計新的入口處。他要面對的是1190年由腓力二世下令修建的軍火庫、1364年查理五世在位時由這座中世紀堡壘改建而成的金碧輝煌的宮殿、弗朗蘇瓦一世下令修建的新的西翼樓、路易十四在盧浮宮以西修建的杜勒伊宮等不同的舊“長篇小說”組成的盧浮宮。
貝聿銘利用“倒立金字塔”的玻璃結構,將自然光線帶入地下空間;使用白色玻璃建造豎立在拿破侖廣場中心的透明的“金字塔”入口,并使其和歷史建筑融為一體;運用水與玻璃的倒影和反光,將巴黎藍色的天空帶入游客的視野。貝聿銘通過對空間和光線的理解,把現代建筑融入極具歷史感的環境中,將長達8個世紀的法蘭西歷史建筑帶進了我們的時代,他重新結構而成的這部嶄新的“長篇小說”和埃菲爾鐵塔一樣,成為巴黎的重要標志之一。
如果新的盧浮宮是一部長篇小說的話,那么貝聿銘設計的中國銀行總部就是一部“中篇小說”。他將中國傳統的建筑元素與現代石料工藝完美結合,從杭州運來高達20米的竹子,創建銀行大廳;把花園開口設計成中國傳統建筑中常用的圓形,而作為現代建筑元素的則是新型的石材……整個建筑幾乎就是一部用現代設計語言構筑完成的中篇“文體”。
而貝聿銘最具有代表性的“短篇小說”,我認為是他位于紐約的貝氏私邸。這座別墅只有84平方米,參考中式寺院的懸挑結構,被他精心設計成一棟中西合璧的實用度假屋。冬季,這是一個有取暖功能的封閉空間;夏季,雙木門與推拉門讓四面的墻壁仿佛不存在了一般,涼爽的風可以穿堂而過,整幢建筑和周圍的自然環境完美融合。1998年,貝聿銘以“創造了本世紀最美的內部空間和外部造型”而獲得“普利茲克獎”,他曾將貝氏私邸比喻為“現代主義先鋒之作”。
一般來說,我們平時看到的眾多的小說其實只是一堆建筑材料:磚、水泥、木料、鋼材、預制板等,不具備文本意義;即便是有匠人把這些材料堆砌在一起,那也只不過是一個沒有空間的語言墻壁而已。而真正擁有空間的語言建筑,應該像貝氏私邸一樣,擁有多個可以自由開關的門窗,在冬天和夏天看到的是兩個不同的景觀與空間。
這種情景,就像我所熟悉的雞公山上的那些隱秘在林叢中的別墅一樣,我把它們想象成一篇現代主義的短篇小說。在這些風格各異的別墅里,有高低不等的錯層,有多立克或科林斯的門柱與門廊。在墻壁上你會發現壁爐,有樓梯通往一處隱秘的閣樓或光線暗淡的地下室。如果你用心,在一些別墅里,還會發現暗室和隱藏的夾層,以及通往別處的暗道……建筑者在語言一般的墻壁里安置著各種管道和線路。
內急時,你會找到可以使用的洗手間;口渴時,你會發現古老的茶幾上放著一杯沏好的毛尖;沉悶時,你會發現剛好有一縷陽光從窗子里穿過來照在你的臉上;憂郁時,你會發現窗外的風中正搖曳著綠色的樹葉……不知不覺中,你的生活、你的精神和這幢建筑就有了某種關聯。這正如以時間與記憶為經緯、以當下為敘事視角的現代主義小說,它視來訪者為上帝。這就是我從貝聿銘先生的建筑中得到的啟示。
小房子//摘自《博覽群書》2024年第7期,本刊有刪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