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6月28日晚上8點左右,值班室響起一陣急促的敲門聲。民警楊攀知道,事來了。
道路車輛剮蹭,車主大打出手
六月的天,空氣里都是熱浪,北方的夏日異常燥熱,陽光仿佛能刺穿皮膚。夜色如墨,溫度剛剛降下去一點,人們才肯出門活動。
6月28日,晚上8點左右,“咚咚咚”敲門聲響起,派出所值班室門外一個神色慌張的女士喘著粗氣說:“馬上打起來了,旁邊那個巷子口。”
“多少人?有沒有人拿刀子之類的?”同事大海常規詢問,免得判斷錯形勢。“就三個人吧,沒拿刀子,一個出租車司機和一對夫妻吵架。”女士說自己是路過的。
聽到沒人拿武器,估摸著是小沖突,我們一路小跑著去了糾紛現場。一個1.7米左右肚子有點大的出租車司機正和一對夫妻吵架,說是吵架倒不如說是單方面挨罵,夫妻中的女士音調極高,男士則是說幾句就推一下司機。
我們熟練地分開雙方當事人,見到警察來了,樂子沒了,僅有的幾個圍觀者也就散開了。
經了解,司機姓王,40歲,跑十幾年車了,和另一個人倒班開車,他是夜班司機。夫妻二人男的姓周,女的姓賀,賀女士30歲,周先生28歲,正準備回家。
“一個一個說,不要吵。”大海吩咐完以后,我讓周先生說一下事情經過。“這不是個單行道嘛,前面有個騎自行車的,騎得慢得不得了,偏偏又在路中間,沒辦法我們就只能跟著慢慢走,然后他就在后面按喇叭,一下接著一下,警官,這旁邊就是居民區,他這個按喇叭是不是違法了?脾氣大得很……”
司機老王一聽火了,猛地上前又被大海一把拽回去,無奈之下氣憤地指著周先生:“你好好說,前面哪來的自行車?故意堵著路磨磨唧唧的,我車上有行車記錄儀呢,當著警察的面你也撒謊是吧?”周先生斜著眼看了老王一眼,扭頭對我說:“你看嘛警官,就這種素質,城市三霸真的名不虛傳,他剛剛還別我車。”
“放你的屁。”老王又要往前沖,再次被大海拉回去。“別激動,慢慢說。”大海勸了一句,賀女士卻不滿了,對著罵:“你還兇得很,打死我啊!當著警察的面你想干啥?”
眼看兩邊情緒激動,不是幾句話能說開的,我們索性將人帶回了所里,我和大海一人一邊詢問案件經過,兩邊說的都是對自己有利的話。
老王的版本是:前面的這對夫妻,是女方開車,開得非常慢。老王車上有個客人趕時間,他一直按喇叭,對方卻毫無反應,出了單行道以后他趕緊一腳油門超車,讓乘客先下車,而乘客下車后,他剛要走,這對夫妻下車沖上來就罵他瞎了眼,沒素質,男的還給他車尾和車門狠狠地踢了兩腳。
這對夫妻的版本是:前面有個人騎著自行車慢速行駛,他們只能被迫跟著慢慢走,剛到巷子口,出租車直接把他們別停,賀女士的頭還差點直接撞在方向盤上,所以他們下車理論。
大海那邊,司機老王提出的訴求是把他車修了。夫妻這邊提出的訴求是司機道歉,且追究對方別車的行為。道路上的車輛糾紛屬于交警管轄,我們告訴周先生,別車如何認定我們并不清楚,他得找交警,我們處理的是糾紛。公安機關并沒有強制讓人道歉和賠償的權利,一般都是在調解過程中雙方自行和解。
簡單說清楚受理范圍以后,我詢問雙方是否愿意調解。老王說自己還要去跑車,一開始直接拒絕調解,打算報交警處理。趁這空當,我們也看了一遍監控。
夫妻二人的車前面并沒有自行車,是賀女士開的車,速度確實很慢,在那個單行道里,與人走路的速度無異,出了單行道以后,他們的車已經右拐繼續慢速行駛,而老王的車是出了單行道以后超車停在了路邊讓客人下車。
監控里能看到賀女士的車有個很明顯的急剎停頓,不過車速不快,急剎車也沒造成什么傷害。緊接著就是周先生下車,狠狠地給了車尾一腳,跟老王吵了幾句后,又一腳踢在了車右側后車門,總共兩腳。
我們正看著監控,突然又有個年輕人進來了。“怎么?報警嗎?”大海問。
“不是的,警官,剛才是不是有個出租車司機和一對夫妻到這來了?”年輕人滿頭大汗,語速很快。大海沒正面回答,反問道:“你是?”
“我剛在出租車司機后面,最前面那倆人開車是真磨嘰啊,我剛回去停車去了,想停完車回來幫著說幾句,結果一來人已經不在了。”年輕人義憤填膺地說著。大海告訴他,我們能看到監控,年輕人放心地離開了。
老王打了會兒電話,最終還是坐在了調解室。交警那邊回復,他的車不是在路上與車相撞,而是被人踢了兩腳,修車的錢需要通過派出所調解。繞了一圈,又轉回來了。
和解即將談成,閨蜜闖入談崩
事情回到原點,我將兩方叫到調解室,簡單說道:“事情經過已經清楚了,現在就是你們的訴求,有什么就說出來,早點談攏早點回。”
老王率先開口:“把我車修了,多的一分不要,算我倒霉。”賀女士瞬間黑臉,說道:“你還倒霉了?你咋那么能呢,我還沒說我倒霉。”
我拍拍桌子:“不要吵架,解決問題。”二人沒心情聽我說話,老王情緒又上頭了,站起來說道:“哎,你們不開慢車的話有后面這些事嗎?”
周先生擺出一副想打人的樣子,狠狠地盯著老王:“我再跟你說一遍,前面有個自行車。”“我有行車記錄儀,你……”老王話沒說完被我打斷,我看著周先生說道:“我們看過監控了,你要再胡說八道我就要追究你責任了。”
周先生沒再說話,賀女士輕輕地斜了我一眼,對老王說道:“你別車差點讓我一頭砸在方向盤上,我的精神損失費怎么說?”老王被氣笑了:“你還精神損失費,開車跟蝸牛爬似的。”
眼看著兩邊又要吵起來,我大聲說道:“案件經過我看得很清楚,多余的話不要講了。道路上的問題是交警那邊判定的,如果有問題可以報交警,到時候罰款還是扣分,交警都會做出判定,在我們這討論的是踢車的事情。”
場面暫時冷靜,兩邊沒說話。過了一小會兒,賀女士開口道:“那我要個道歉可以了吧。”
本以為會很扯皮,卻沒想到老王很爽快,不僅道了歉,還補一句:“我也不多要,把車給我修了就行了,兩個坑,還掉漆了,你們說哪個地方修就哪個地方修,我一分不多要,沒問題吧。”
周先生沒說話,而在我們看來,老王這個選擇也很厚道。但賀女士卻不同意:“那不可能,你不別車,我們就不會踢你的車。”賀女士不停地講道理,試圖讓我們覺得她說得對,順便還讓沉默的周先生也說話,但周先生一言不發。過了十分鐘,老王再次降低要求,說道:“那這樣吧,咱交個朋友,500塊錢。”賀女士沒接話茬。
時間又過去了五分鐘,老王沒脾氣地說:“200塊錢,我沒時間扯皮了。”賀女士似乎也在猶豫了,罕見地沒有說話。看著調解要成功,大海默默地開始打字記錄他們的要求,將調解書打出來。
門突然被推開。我們的調解室就在大廳旁邊,不屬于涉密場所,進了派出所的人都能直接進。
我和大海疑惑地看著門口站著的三位女士,而外面值班的小徐也快步跟上來說道:“你們干嗎的,報警嗎?”
賀女士開心地朝著來人招手:“這呢,這呢!”看到賀女士,為首的女性輕輕地“哦”了一聲,準備拎著包進來。大海生氣了,提高音量道:“女士,問你話呢,干嗎的?”
“我是她朋友,過來看看。”女人挎著包扭著腰就往里直闖。“你當你回家呢,說進就進?”大海站起來就要把人往外帶。
“干嗎?警察要接受公民監督執法的,憑什么不讓我們進啊?”三個女人挎著包包的手一甩,一副你能拿我怎樣的架勢。
這話一出,我火氣也上來了:“接受監督執法,但這不是你能亂闖我們調解室的理由,現在請你出去,不要干擾我們。”
帶頭的女人似乎沒聽到一樣,拉開凳子坐在賀女士旁邊,看著老王說道:“就你啊,開個出租車欺負上人了?”大海將執法記錄儀掛在胸口,一字一句地說道:“我再說一遍,出去。”
我將凳子拉開也直接說:“這是城關派出所的調解室,現在正在走調解程序,你現在已經干擾我們執行公務了,請離開,三次警告無效后我們將采取強制措施,第一次警告。”
像極了給朋友出頭卻沒出好的樣子,那女人有點尷尬,硬著頭皮沒動。
“這是城關派出所的……第二次警告。”眼看我要說第三次了,賀女士趕緊說:“你們去外面等我吧,沒事的,我給他賠兩百就行了。”
“你給他賠?憑什么啊,他別你車還得你賠錢?”她看向我們,“你們就這樣欺負人的?”
我沒說話,準備第三次警告以后直接將人強制帶離。那女人又將視線轉向周先生:“你一個大男人就這樣看著外人欺負你老婆不說話?要你有什么用啊?”
“這是城關……”我剛說個開頭,女人雙手舉起:“好,我走,別嚇唬我啊,我膽小。”接著看了一眼老王,罵道:“鄉巴佬!農民到大城市就到處訛人,活該你開出租車。”說完打算離開。
這話非常過分了。大海沉著臉說道:“你知不知道你這話是在侮辱人。”女人看似俏皮地說道:“沒有呀,我說我自己呢,我又沒指名道姓。”老王瞪著眼睛說道:“再說一句,老子開出租車沒偷沒搶怎么了?”
“不吵了不吵了,師傅,我給你轉兩百,你早點跑車掙錢吧。”賀女士倒是當起了和事佬。“不調了,不差你這兩百塊錢。”老王說完就走出了調解室。
賭氣因小失大,拘留所走一趟
被賀女士閨蜜這么一鬧后,老王決定走程序,說懶得和對方調解了。
大海帶著老王寫了報警登記表,又做了筆錄后,就放他離開了。離開時囑咐他,讓他做好定損帶給我們。換班之后,第二天上班,我看到老王放在所里的定損信息,接著大海打電話將周先生叫到了所里。
老王的定損為740元,經過綜合評判行為人的動機、手段、后果等因素,最終我們向分局上報的處罰結果為拘留五日。
不久后,審核通過,我們將行政處罰決定告知書遞給了周先生。看完以后,周先生明顯呆住了,問道:“警官,我知道那天你們很生氣,但不能把氣牽連到我身上吧,她朋友跟我不熟啊。”
大海沒好氣地說道:“牽連?真想追究她的話,當天能沒事?哪來的牽連?趕緊簽字吧。”
周先生希望我們能讓他和老王再談談,但大海一句話給他堵了回去。“當天人家一步一步降,最后降到200塊錢,你們都不樂意,還叫人過來罵人,換你,你愿意原諒嗎?當時給機會不要,現在走程序了沒有撤回的說法,就算他同意,我們這也沒法撤回程序,何況我沒有權力泄露他號碼給你。”
周先生辯解道:“可是我一直沒說話啊,我其實是同意的。”大海樂了:“你同意你倒是說話啊,你老婆的話你不認可,就讓她出去,別參與調解啊,你一直坐那兒不說話,誰知道你什么意思,哪怕你私底下找到人家道歉也行啊。”
無奈之下,周先生打電話通知了賀女士,面對我們的催促,他只是一次又一次地懇求再給點時間。沒多久,賀女士帶著朋友到了所里,其中就有那天勇闖調解室的女人。
“警官,那位司機的手機號能給我們嗎?我給他道個歉。”此時的賀女士看起來很誠懇。
“不好意思,我們不能泄露公民信息,你得自己想辦法找,而且我們處罰決定已經做出了,沒有撤銷這一說。”
幾個人湊在一起商量,幾分鐘后,大海看了看表,沒再給他們商量的時間,直接將周先生帶進去簽字,然后準備送去拘留所。而賀女士的閨蜜攔住了我,讓我給她一個說法,一個“如何認定,憑什么拘留他”的說法。
我簡單解釋了一句:“有違法事實的證據監控,有雙方當事人的筆錄,有法律規定,所以做出處罰了。”接下來她的話讓我記到現在:“憑什么監控就能定罪了?你怎么知道那個監控沒有合成修改過?”
面對這種胡攪蠻纏,我只能說道:“如果你有意見,那你可以投訴。”但她依舊不依不饒地攔著我,要個說法。被糾纏大半個小時,我正頭疼時,副所長開會回來,問了問怎么回事,大海簡單說了幾句,副所長脾氣上來了,將人帶到大廳。
我倆深知副所長脾氣,縮著頭藏進了辦公室,聽著大廳的回音。
“你們知不知道,憑我們的監控和執法儀錄下的畫面就足夠走法律程序了?”“派出所是你家臥室嗎?想進就進,想出就出?”“你是不是覺得我們沒法處理你?你還敢在這鬧?”
此時正好來警,我和大海硬著頭皮出去的時候,副所長瞪著我們吼道:“說了多少遍,不要怕麻煩,不要怕麻煩!她敢鬧事,你們就走程序,你們跟個烏龜似的,當什么警察?”
我和大海尷尬地笑笑,大海解釋道:“所長,我們去出個警。”副所長懶得理我們。
去出警的路上,大海跟老王打電話說了一下處理結果。
“才五天嗎?”老王聽起來很高興,開玩笑說著,“謝了啊,警官,我爸媽現在還在種地呢,確實是農民……”
老王頓了一下,沒再說話。大海說道:“沒事,都懂,你又沒錯,本來就是要么給錢和解,要么走法律程序追究,這都是你的權利。”
事后,大海嘆口氣說道:“有些時候真的不懂這些人的腦回路,明明自己也有駕照,對錯應該很明顯的,為什么總要額外折騰,兩百塊錢能搞定的事,非要進去待五天。”我沒接話,車里陷入了沉默。
警車穿梭在城市的道路上,我知道,這樣的事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后一次。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