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4年冬,早操課上,學生黃源戴了一頂烏氈帽。體育老師令其脫掉,黃源不從,師生間由此起了言語爭執。校方決定處分黃源,訓育主任匡互生為之力爭,無果,便憤而辭職,引發學生罷課。校方隨即開除了為首的28名學生。夏丏尊、劉薰宇、豐子愷、朱光潛、朱自清等一批主力教師也毅然辭職。初創的春暉從此輝煌不再。
回望100年前那個寒風“呼呼作響,好像虎吼”(夏丏尊語)的早晨,我們不禁要問,一頂小小的烏氈帽,何以竟致撲滅了春暉的曙光?
答案,應該寫在這群教師的身上。
匡互生,湖南人,1915年考入北京高等師范。1919年五四運動當天,他是游行示威學生中攀墻破窗進入趙家樓的第一人。1920年,他又與毛澤東一起,投身湖南的“驅張運動”,曾攜炸彈至長沙,擬斃軍閥張敬堯以滅兵禍。
匡互生是感化教育的信奉者。巴金就十分欽佩他那“改造人們靈魂的決心和信心”。在《懷念一位教育家》一文中,巴金記錄了匡互生的兩則故事。一次,學校廚房捉到偷煤的賊,送到他那里,他對小偷談了一陣,給了兩塊錢,放走了,勸他拿這筆錢去做小生意。又有一次,學生宿舍捉住一個賊,他同他長談,好好開導他,后來還給他介紹工作。他常說:“不要緊,他們會改好的。”
1924年4月,春暉發生一起學生聚賭事件,為了感化犯錯學生,他竟自愿罰一個月的俸并隨時伴他們做那種被處罰而做的工作(指打掃衛生)。(《春暉》第28期,1924.5.1)
看來,匡互生應是位性格剛烈、信仰堅定、甘于犧牲的好教師。那么,把匡互生請到春暉的夏丏尊又是何許人也?
夏丏尊一直“以教育界的志士自期”。他曾是“浙一師”的“四大金剛”之一,1909年,為抵制新任學監的尊孔復古,他與魯迅、許壽裳等25名教師一起憤然辭職;1920年的“一師風潮”中,他又堅定站在進步學生一邊,毅然辭職。1943年12月,在日本憲兵隊,曾經留學日本的夏丏尊卻拒絕用日語回答審問,“我是中國人,我說中國話。”
同樣剛烈的夏丏尊同樣也是一位感化教育的信奉者。在“浙一師”任舍監期間,一次,學生宿舍失竊,校方警告數次無效,他竟以絕食的方式,感化那名偷物的學生,三日內終于主動自首。
在春暉,夏丏尊又是 “愛的教育”的踐行者。在《〈愛的教育〉譯者序言》中,他寫道:“教育上的水是什么?就是情,就是愛。教育沒有了情愛,就成了無水的池,任你四方形也罷,圓形也罷,總逃不了一個空虛。”而當春暉的教育模式日漸背離他的教育思想的時候,他“堅執著他的主張、他的理論,不妥協,不讓步。他不用強力,只是不合作;終于他和一些朋友都離開了春暉中學”(朱自清語)。
匡互生如此,夏丏尊如此,翻看當年的校刊《春暉》,那批“氣味相投”(朱自清語)的春暉教師大抵都如此。
朱自清,在《教育的信仰》一文中,他寫道:“教育者須對于教育有信仰心,如宗教徒對于他的上帝一樣;教育者須有健全的人格,尤須有深廣的愛;教育者須能犧牲自己,任勞任怨”;“這樣的愛是須有大力量、大氣度的。正如母親撫育子女一般,無論怎樣瑣屑,都要不辭勞苦地去做,無論怎樣哭鬧,都要能夠原諒”;“法是力量小的人用的;他們不能以全身奉獻于教育,所以不能愛——于是乎只能尋著權威,暫資憑借”。(第34期,1924.10.16)
劉薰宇,在《對于本校改進的一個提議》一文中,他寫道:“學校是司教育的地方,對于偶有過失的人只有憑著大家的感化”(第3期,1922.12.1);在《訓練問題》一文中他又寫道:“教育不寄托在愛里那和買賣又有多少的差別呢?”“教育者養成了這樣充滿了愛的人格而生活于教育中,還有不受感化的學生嗎?”(第21期,1923.12.16);而在《解決一件偶發事項的經過》一文中他更寫道:“由解決的經過上去考查卻反使我們對于我們的主張更得到強有力的證據,更堅定我們對于人格感化主義和情感教育的信念!”(第28期,1924.5.1)。
至于校長經亨頤,則更是如此。
1900年,為抗議慈禧逼迫光緒退位,經亨頤就隨其伯父經元善,及蔡元培、黃炎培等五十余人聯名電諍,遭通緝;1919年,浙江省教育廳要求“浙一師”開除進步學生施存統,辭退夏丏尊、陳望道、劉大白等進步教師,作為校長,他頂住高壓,嚴詞堅拒,遭免職。
他說,“‘愛’字為教育之要訣”;“斥退學生是教育的自殺”;“學生即使言論失當,但沒有犯罪,不能開除”;“我既取了他進來,因為不好,我就斥退出去,好像做校長教員只能夠教好的學生,不能教不好的學生使他好。況且不好的學生,斥退出去,不過出了學校,出了學校他不到哪里去,就入了社會,是不是做校長的總算眼不見為凈,社會不關我們的事,這豈是教育的本旨嗎?”
遺憾的是,自1923年8月兼任寧波省立四中校長后,經亨頤事實上已離開了春暉。
看來,當年的這批春暉教師,都是感化教育、愛的教育的堅定信徒。他們豈能容忍用記過、開除等手段去對待學生?毅然辭職,符合他們的性格。
然而,離開春暉,并非是適彼樂土,而是要去開拓一方再續他們教育夢的凈土。他們變賣家產,在大上海創辦起立達學園,個中艱辛,一言難盡。為了償還建造校舍的巨額債務,他們每人每月僅領20元薪水……
“教育畢竟是英雄的事業,是大丈夫的事業!”(夏丏尊語)相較于大多數“因循敷衍,全無理想,以教育為生計之方便,以學校為棲身之傳舍”(經亨頤語)的從教者,這些懷抱理想,捍衛信仰,甘愿犧牲的春暉教師,實在是永遠值得我們仰望的豐碑!
謹以此文,紀念100年前那些敢為教育發聲的春暉先賢!
注:劉薰宇,貴州人,與匡互生為北京高等師范學校同學,1923—1924年在春暉中學任教,抗戰期間在西南聯大任教,解放后任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總編輯。楊振寧說自己曾受劉薰宇“寫的許多通俗易懂和極其有趣的數學方面的文章”的極大啟發。
(作者單位:浙江省春暉中學)
責任編輯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