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綠

在城市邊緣的位置是這所新建的學校，走廊盡頭的教室是這個學校最后一個班級，最后一個班級是我的第一個班級。就在這個角落里，我踏上三尺講臺，開啟了我的成長之旅。

瓦礫成堆，望盡天涯

此時，剛剛站上講臺不久的我，目光鎖定了角落里的那個身影。那是一位個頭不高的圓臉女生，她一手支頤，雙眼緊閉，呼吸舒緩，晨光透過玻璃打在她發絲凌亂的頭頂，她卻渾然不覺。開學兩周，我發現，每每上課她就犯困。

“小雨，醒醒！認真聽課！”

我走到她身邊站定，努力擺出目光逼人的模樣。教室里一時安靜得能聽見窗外的陣陣鳥鳴。在同桌的反復搖晃下，她才懶洋洋地抬起頭，睜開惺忪呆滯的雙眼，機械地掃了四周一圈，仍是一臉困頓麻木。既沒有我預料中的驚慌愧疚，也沒有要打起精神來聽課的準備。見此，我越發氣悶，卻要努力維持著嚴厲的姿態，提高聲量喝道：“這節課你就站著上，一直站。”

這種簡單粗暴的批評是我目前處理課堂問題唯一的辦法，但凡聲量小點就會顯得底氣不足。

聽見我的命令，小雨這才瞥了我一眼，抿了一下嘴角，隨即才不緊不慢地站起身。我把她的書擺到她面前，讓她捧著看，然后接著講課。

“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

講課再一次中止了，因為我看見角落里站著的那個人身體歪斜到一邊，靠著墻又一次閉上了眼睛，雙手下垂，原本捧在手里的書掛在桌角，搖搖欲墜。

“小雨！”

我的喝聲里滿是怒氣，但是喊完之后，見她還是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我情緒迅速低落，轉而生出一陣無力。

從學生到老師，從面向黑板到背對黑板，一個轉身間，人生新的序幕就此拉開。除去最初那短暫的激動，更多的是獨在異鄉的異客之思和初登講臺的焦慮、迷茫之感。學校還是那樣的學校，可這一切又變得十分陌生。每天，我像蜜蜂一樣忙忙碌碌，卻不知道究竟在做什么。我像走在鋼索上一樣謹慎小心，生怕做了有違師德校規的行為。可我還是無法找準自己的定位，我沒有形成自己的教學方法，在不同的教學理念間徘徊，任何一個小小的問題都可能讓我手忙腳亂和自我懷疑。職業生涯的開端，我一路走，一路遲疑和張望，信心和希望也不斷下墜。

走廊的盡頭是巨大的天幕，日暮時分，晚霞總能染紅天空與郊野。郊野是繁蕪的，而我心中的花園卻一篇荒蕪。天地悠悠，我在瓦礫成堆的曠野上，望盡天涯，急切地找尋著我的種子。

繩尺自量 平整土地

小雨同學自此成了我教師生涯的“一道坎兒”，但彼時的我尚且不知道邁“一道坎兒”，需要踮多少次腳、跳多少次高。我翻出她的考試成績，仔細觀察她的日常表現，細細分析著這道坎兒的特點。隨著接觸的增加，我漸漸發現她也不是什么目無師長之人，她只是個缺乏學習動力，上課愛犯困的學生。而且她的性格大大咧咧，開朗愛笑，十分單純可愛。每次遇見，她都會熱情地向我問好。課后的她，可謂盡顯脫兔之態。但是課堂上，她卻靜若磐石，常常神游天外、大夢無邊，學習習慣更是十分“潦草”，因此她的成績也毫無懸念地名列倒數。我找她交流談心，想讓她在我的“話療”中速速開竅，可這樣的口頭教育見效并不大，她仍然是缺乏學習動力的樣子。這讓我更加受挫和迷茫，可我也不愿放棄，于是也只能維持著這種尷尬的局面。

直到有一天，我讀到《孟子》的一段話：“賢者以其昭昭，使人昭昭；今以其昏昏，使人昭昭。”我頓有所感，所謂明人者必先自明，育人者必先自育。教師需要自明自育的又何止是萬卷書山呢？當我想要為學生指引成長的道路時，我自身是否明確了前進的路徑？我想，我當豎起一把尺子，尺子的一面衡量著學生的長短，另一面總有刻度向著自己。一尺兩面，量人丈己。

于是，我開始向前輩請教，向學生調查，從自身找原因。我想是否是我講課不形象、不生動？是否是我沒有更好的教學設計？是否是我缺乏對學生的鼓勵與對其潛能的激發……我翻閱許多本教育書籍，摩挲著前人的行跡；我在無數個戴月而歸的夜里，回答著許多教學的疑惑。一支支耗盡“心血”的筆芯，化作一行行筆記爬上我的教學設計和教育反思；一張張A4紙堆疊的厚度，累計成教與學、思與行的過程。

漸漸地，這些內容成了我的生活日常，而在日復一日的鉆研中，我的心也逐漸變得豐盈與踏實。我意識到，現在的我，其實不需要焦急于自己能到達多遠的地方，我要做的只是埋頭為我的花園清理荒穢和平整土地。

草木蔓發 春山滿目

我找到小雨，對她說：“你其實很有潛力，不如我們給自己定一個小目標，到下一次考試時，我們考上100分怎么樣？”一聽這句話，小雨頓時面露難色，圓圓的臉兒都皺成了一團，哭訴道：“老師啊，這不可能，我做不到，壓力很大。”

我頓了一下，目光堅定地望著她：“你上課的注意力有所提高，比之前已經有了進步，為什么不推自己一把呢？”她低頭不語，面帶猶豫。“微小構成龐大，卑微成就偉大。每個宏大的志向都由一個個小目標組成，而我們要做的只是把目標融入每一天，去做好那些微不足道的事，而不是去害怕過程、擔心結果、焦慮失敗，進步就會發生。例如今天就去整理好課上的筆記，訂正一份作業，背一首詩歌等等。”

小雨的表情還是似懂非懂，她的口中重復著“目標”。

“試試吧，我們一起試試。”試試吧，我也對自己說。在我期待的注視下，她猶豫著點了頭。

時光波瀾不驚，平淡地流淌過許多日夜。我還是一如既往地鉆研著教學相長的事業。而她偶爾還是會上課發呆、打瞌睡，成績有一些起伏，但始終沒有太大突破。然而微小的改變也在潛滋暗長，我知道，她的進步在悄然發生。期末考試時，她的分數居然達到了105分，這對于我們師生而言都是一個驚喜。此時的我已經明白了，正向的愛與引導比嚴厲的批評擁有更持久的動力，于是我在全班同學面前表揚她：

“我們要向小雨學習，她能夠把目光集中在當下，專心地做、大膽地走。其實只要埋頭走好腳下的路，一步就會有一步的腳印；只要用心對待每一天，一天便會有一天的收獲。那些我們所期待的成果就藏在這些時光的褶皺里，最終都能水到渠成的。”

這是我對學生的寄語，也是對自己的鼓勵。

小雨的小圓臉紅撲撲的，眸子一閃一閃，帶著點驕傲，羞澀地笑著。那堂課她聽得尤其認真，腰背挺得筆直，筆記也做得工整。

在這份收獲感中，日子流轉到了高一下學期。分班以后，小雨已經不在我的班級，因此我也無法及時了解她的情況，對于她能否堅持已有的改變，我心里也沒有底。直到一次考試后，小雨在走廊上叫住了我，她迎著晚風跑來，用略帶神秘又興奮的語氣說：“田老師，你知道嗎？嘿嘿，我語文上110分了！排名也進步了！”

她明澈的瞳孔間蕩漾著欣喜的光，臉上神采飛揚，語氣誠懇地說：“田老師，你說得對，只要一個一個地完成小目標，盡量去做好當下的事，進步就會不斷地發生。”

一陣春風拂過我的心田，她的欣喜也感染了我。我為她的學有所得、學有所思由衷地驕傲和感動，也為自己而欣慰，因為這是她的進步，也是我的成長。回想這半年來，我在曠野里蹣跚尋覓，曾因為看不清方向而焦慮和懷疑。可最終我學會了專注于當下，目收點滴，手掬微塵。等到走過那段看不清方向的路途之后，那些微小的付出，最終積累成泉水涌出，浸潤荒園的土壤，那些潛藏在縫隙里的種子，便悄然萌發，成為一株生命的綠。再抬首，我的花園已是春山春水綠。

微小的力量，如淺嵐，如薄日，如春風，起初不經人意，但時光會告訴世人：淺嵐可入霄，薄日能成炬，春風會化雨。我的花園便是扎根在細微之上的萌發，誕生于平常之中的非常。我愿意用愛與責任，邀請更多的學生進入我的花園，同我一起平整土地、播種種子，讓枝葉綿延、綠意蓬勃。我愿意他們同我一起在花叢中雀躍，在綠林間游戲，在青山上遠眺。

（作者單位：廣東中山市煙洲中學）

責任編輯 成 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