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好聲音”許合子

電影《妖貓傳》里，日本遣唐使阿倍仲麻呂第一次入長安，見到坐著秋千飛至半空的楊貴妃，如偶像般接受萬民仰視，說道：“她是大唐盛世的象征。”

這樣的場景實屬導演想象，畢竟皇帝的寵妃不是人人都能見到的。然而，若真有這樣的場面，應該也不會發生在楊玉環身上，同時代的許合子倒更有可能——畢竟，她是當時的頂流女歌手，盛唐“好聲音”。

與楊貴妃一樣，許合子的一生也在王朝轉折中跌宕起伏：絢爛地綻放，凄涼地落幕。她的才情不比楊貴妃差，她的結局甚至比楊貴妃更哀怨。

“入編上岸”的歌姬

關于許合子的身世，歷史上有兩種說法。一說她出身江西永新縣的樂工世家，也常被稱為許和子，入宮后被賜以籍貫名“永新”作為藝名。唐代段安節所著《樂府雜錄》記載：“內人有許合子者，本吉州永新縣樂家女也。”

另一說則言她是將門之后，祖輩任官平南將軍、廣州刺史，之后家道中落，但她極具歌唱天賦，重陽登高踏青時與閨蜜們高歌，音傳數十里而聞名。她的才華被刺史得知，選召進宮。

不論何種說法，可以肯定的是，許合子生在遠離皇城的小地方，家庭并不富足，社會地位也不高。開元二十九年（741年），她憑借一副好嗓子被選入宮，編籍于教坊中的宜春院。這里的教坊和宜春院可不是聲色場所，而是正兒八經的宮廷機構。開元二年（714年），唐玄宗設置左右教坊，掌管宮廷戲藝雜技，宜春院是教坊里的民俗音樂部門。女伶都有專門的戶籍，相當于今天的編制。

在教坊，天賦異稟的許合子沒有躺平，而是珍惜平臺資源，終日學習鉆研，不僅練就了歌技超群的本領，還在編曲方面取得了突破成果。《樂府雜錄》記載她：“既美且慧，善歌，能變新聲。韓娥、李延年歿后，千余載曠無其人，至永新始繼其能。”能跟余音繞梁的韓娥、寫出《佳人歌》的李延年并列，可見許合子水平之高。因此，許合子很快成為教坊“內人”，即色藝水平最高的藝人，成功“入編上岸”，改變命運。

唐玄宗也很快挖掘出這顆冉冉升起的新星。唐末王仁裕所著《開元天寶遺事》中記載：“宮妓永新者善歌，最受明皇寵愛，每對御奏歌，絲竹之聲莫能遏。帝嘗謂左右曰：‘此女歌直千金’。”每到秋天，宮廷稍顯蕭瑟，唐玄宗便會召許合子演唱，讓唐宮梨園第一神笛手李謨吹笛伴奏。李謨能吹出數十種不同曲調，歌調最高時，歌者難以與笛聲爭高。一次，李謨的竹笛聲調越吹越高，許合子的唱腔也隨之變化，兩人大有“斗樂”之勢。

曲終了，竹笛難以承受，管身開裂，合子贏了笛子。

在玄宗面前開演唱會

《樂府雜錄》里還記錄了一件事，也能體現許合子的歌技超群。一次，唐玄宗在勤政樓舉行“大酺”，即帝王與民同樂的慶典，有歌舞百戲助興。盛唐之眾，人山人海，右相楊國忠下令衛士維持秩序，但無濟于事。觀眾喧嘩嘈雜，宦官高力士為了讓皇帝能聽上戲的同時又不掃百姓的興致，出了個好主意：只要讓許合子出面高歌一曲，必定能鎮住喧嘩場面。唐玄宗采納了這一意見，命許合子出樓演唱。于是，許合子落落大方，撩鬢舉袖，整理妝容，款款登上勤政樓。婉轉悠揚的音樂響起，許合子隨之而歌，曼妙歌聲極具穿透力，吸引了全場民眾沉浸式欣賞她的歌聲，喧鬧的人群立馬安靜下來，廣場上寂靜得像是無人一樣。許合子的歌聲不但音色亮而美，而且飽含情感，極具感染力，“喜者聞之氣勇，愁者聞之腸絕”。

與今天的明星個人演唱會相比，許合子有過之而無不及。她的美妙歌喉，唱盡了盛唐之美，唱進了每個百姓的心里。歌畢，唐玄宗龍顏大悅，百姓激動不已。自此，“永新善歌”的佳名，傳揚四海九州，許合子成為當之無愧的“頂流”女歌星。這段故事后來也成為熱播劇《長安十二時辰》中的名場面。

許合子還是一位精通樂理的創作人。天寶二年（743年），唐玄宗傳百官于御花園賞花，命李白賦新詞助興，命許合子為新詞譜新調。李白當即作出《清平側調三章》。許合子吟誦后，認為側調低沉喑啞，與清調、平調不和諧，主張將側調刪去，變三調為二調。唐玄宗聞之亦覺此法甚佳，于是“清平側調”就變成了“清平調”，后世皆知詩仙李白雅作“清平調”，卻鮮有人知其中亦有許合子之功。

《樂府雜錄》言許合子“能變新聲”，這是對其藝術特點的精煉總結。許合子在音樂上追求“禮”與“俗”融會貫通，善于把生動活潑的南方民歌曲調，融會進典雅莊重的宮廷音樂之中，變古調為新聲，在編曲創作方面獨樹一幟。唐人馮詡子編撰的《桂苑叢談》記載，后人為了紀念這位杰出的女音樂家，把許合子曾經編排演唱的歌曲又進行了改編，并取名為《永新婦》——這首歌，成為唐朝最著名的國樂作品之一。

“母親，你的搖錢樹倒了！”

沒有一個明星可以紅一輩子，但許合子沒想到，她還沒過氣，大唐的氣數已漸衰漸盡。天寶十四年（755年），“安史之亂”的戰火延至洛陽、長安兩京，六宮星散。

無奈，許合子逃至廣陵（今江蘇揚州），嫁于一普通士人為婦。不成想災難接踵而至，丈夫不久便離世，她又因生計所迫，淪落為風塵歌伎。大明星街頭賣藝，時代最終將她的光輝磨得一干二凈。再遇這位昔日盛唐女神，已是戰亂平息以后。當時，金吾將軍韋青逃難于廣陵一帶。他曾在皇宮中聽過許合子的演唱。月夜憑欄河上，忽聞舟中傳來熟悉的《水調》，韋青大驚曰：“此永新歌也！”于是，他登舟與許合子相認。紅顏薄命，亂世苦難，兩人對泣許久，訴盡滄桑無奈。

盛世大唐氣象不再，許合子也像花兒凋謝一般，在紅塵滾滾中蹉跎殆盡。臨終前，她凄然地對母親說：“阿母錢樹子倒矣。”意思是“母親，你的搖錢樹倒了！”可見名噪一時的音樂女神許合子，后半生為了生計受過何等苦楚，才會留下這樣一句話后郁郁而終。只教人嘆生不逢時，卓絕才華抵不過戰禍當頭、世事無常。

明代著名戲劇家湯顯祖曾贊美許合子：“莫向南山輕一曲，千金原是永新人。”在今日的江西永新，人們把許合子“出道”前高歌的那座山稱為“玉女峰”，將她喝過的泉水叫作“和子泉”，把她兒時愛吃的陳皮、蜜茄子、醬姜、醬蘿卜稱作“和子四珍”。

那一年，不到18歲的許合子獨自來到長安，身上帶著的便是家鄉的這4種小食。那時的她不會想到，她的歌聲將傳遍大唐，她的名字會流傳千年。

（作者單位：中央民族大學歷史文化學院）

編輯 余馳疆/美編 苑立榮/編審 張建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