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怎樣走來？

《西游記》是一部世代積累型作品。早期玄奘口述的《大唐西域記》和其弟子所著的《大唐慈恩寺三藏法師傳》，已采錄佛家種種靈異之事。宋代說書人的底本《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其佛教傳說的基本性質已無法改變。元代的《西游記平話》，其內容、情節已很豐富，應該是明人吳承恩創作《西游記》的主要依據。《西游記》這部百回本的章回體小說，是古代長篇浪漫主義小說的巔峰之作，傾倒了無數讀者。

然而，不知何時起《西游記》這部神話被人讀著讀著，竟生成了《黑神話：悟空》這樣一款暢銷全球的游戲大作！

實際上，《西游記》本就超越了它所處的時代，有著東方幻想文學的獨特魅力。在人物塑造上，與四大名著其他三部著力刻畫人物群像不同，《西游記》明顯只偏愛一個人物——孫悟空，連取經歷史事件的中心人物玄奘也不得不讓位于這個虛構的徒弟。開篇“鬧龍宮”“鬧地府”“鬧天宮”，西天路上降妖伏魔，大量情節描寫都聚焦在“孫悟空”這個取經人身上。毋庸諱言，《西游記》就是一部為悟空立傳的“游戲大作”，以致后人果然依據《西游記》寫了一部《悟空傳》，并促成了另一款暗黑類型網游《斗戰神》的問世。

令人好奇的是，《西游記》中的孫悟空一方面忙著擔任“文化大使”，一方面是影視圈熱捧的大IP，為何現在又再次“跨界”成了游戲圈新寵？其實，這一切都和寶藏作者吳承恩有著莫大關系。

生活在明代中葉的吳承恩著手創作《西游記》時，已無法改變玄奘西天取經的基本輪廓，因為這個故事幾百年來早已定型。然而，生性傲岸耿介的吳承恩執意要沖破原有題材的限制，成功改造了以孫悟空為代表的大批人物形象，并努力在“十萬八千里”的游記空間進行大量加工改造。這種處理題材的思想，被魯迅稱為“玩世”。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言：“然作者雖儒生，此書則實出于游戲。”在《禹鼎志序》中，吳承恩也有這樣的自述：“嘗愛唐人如牛奇章、段柯古輩所著傳記，善模寫物情，每欲作一書對之，懶未暇也。”牛奇章、段柯古是唐代很有影響的志怪作者。牛奇章著有傳奇集《玄怪錄》10卷，所錄多怪異之事，尤其擅長以物性模擬人性。段柯古著的《酉陽雜俎》集博物、志怪、傳奇于一爐。吳承恩深愛這些作品，“每欲作一書對之”，可見其游戲筆墨的沖動。加之作者“復善諧劇”的藝術個性，“雖述變幻恍忽之事，亦每雜解頤之言”，讓作品充滿詼諧性和趣味性。

這種游戲筆法的大量運用，使得取經故事總是軼出常軌，充滿波折，形成了獨特的時空藝術。從空間上看，《西游記》是以長安為起點，以靈山為目的地，向西緩緩推進。沿途經歷寶象、烏雞、車遲、西梁、祭賽、朱紫、比丘、滅法、天竺等人間國度，并先后受困于白虎嶺、黑松林、平頂山、號山、黑水河、通天河、金兜山、解陽山、火焰山、七絕山、盤絲洞、黃花觀、獅駝嶺、隱霧山、陷空山等妖魔云集的險惡空間，因搬救兵足跡還輻射到天庭、地府、龍宮等仙界幻想空間，可謂遍及天宇。從時間上看，《西游記》具有隨意性和開放性，很少標明具體年月日，只有些季節時令的交代。如路經西梁女國正值“早春天氣”，“三調芭蕉扇”則選擇在“三秋霜景”，目的在于增強故事情節的真實性與詭異性。

《西游記》空間上大開大合，時間上疏放隨意，為今天的游戲改編提供了便利。黑風山、黃風嶺、火焰山……《黑神話：悟空》從《西游記》場景中信手拈來，迅速拼成了自己的游戲地圖。

記得兒時讀《西游記》，心中始終藏有一個困惑：孫悟空經歷完取經故事后，被封斗戰勝佛，獲得自由之身，本可以開啟全新的故事，卻不知為何“全書終”。而現在，游戲《黑神話：悟空》給了玩家探究某些“真相”的機會。

為了給玩家新奇的體驗，制作方有意重寫了西游故事，刻意營造一種敘事的疏離感。游戲開場，孫悟空因放棄佛位引發天庭再次征伐，消失無蹤。一只來自花果山水簾洞的持棍猴妖成了部落老猴選派探尋真相的“天命人”，他將重走西游之路，通過尋找昔日悟空的那些可敬對手，收集各種線索，尋找遺失的多件寶物，了解曾經的悟空“怎樣一路走來”，并最終拼湊出種種真相，嘗試了解“悟空是誰”以及“我是誰”。

英雄是一個時代的精神標志。從吳承恩筆下一只天賦異稟的“石猴”修煉成猴王、齊天大圣、斗戰勝佛，到游戲中一只普通的花果山猴妖成長為戰力驚人的新一代英雄，我們可以看到兩種不同的英雄觀。一種是出身驚天動地的傳奇英雄，一種是出身平凡的平民英雄。

故事中的平民英雄往往更有代入感。當游戲玩家追隨身世平凡的“天命人”疾行的腳步走遍千山萬水，挑戰各路妖魔，直至戰勝悟空的殘軀殘念、戴上金箍的那一刻，才漸漸明白，其實自己也是紅塵鬧市中的一個“天命人”。

這或許就是《黑神話：悟空》作為一款游戲的積極意義。

英雄莫問出處。

無論你身世如何，無論過去怎樣，一旦覺醒為“天命人”，悟到自己的使命和責任為何，就能在世間譜寫屬于自己的傳奇！

方先義

兒童文學作家、教授、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擅長懸疑類少年新神話創作，著有《妖怪下山》等幻想文學作品十余部，作品獲 “大白鯨”原創幻想文學金鯨獎等國內大獎十余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