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超自然現象研究、靈異事件、國家保密級科研機構……今年國慶檔上映的電影《749局》在前期宣傳時打出的這些名號,可謂吊足觀眾胃口。
國慶檔首日1.68億的票房,似乎有力證明著這場宣傳的成功。然而,當觀眾滿懷期待地擁進電影院,得到的卻是外星人降臨地球、長出翅膀的天選之子拯救世界。“貨不對版”的電影,令不少觀眾失望。
人總是喜歡新鮮的刺激。奇談怪錄的吸引力正在于此——因為陌生,因為獵奇。因為未被完全了解,所以不可控;因為不可控,所以足夠刺激。
這就是為什么即便“怪力亂神”孔子不語,老百姓對鬼怪傳說的熱情卻仍舊生生不息,連當代影視都需要回頭從中汲取那無窮盡的瑰麗想象力。只可惜,當代影視頻頻“翻車”,對不住祖先積淀下的文明瑰寶。倒不如趁秋風漸起,搖幾把蒲扇,或在隆冬時擠擠挨挨圍在柴火邊,聽一聽古老的東方傳說。
中國古代的志怪傳統,上可以遠溯《山海經》《淮南子》,乃至更早以前的《歸藏》《齊諧》;下一直綿延至今:魏晉有志怪小說;唐宋元有大量志怪題材的傳奇、話本、戲曲;明清有以《聊齋志異》為代表的志怪小說作品;到了當下,即便科學的發展已經解釋了許多問題,人們對自己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有了更多了解,但在城市未能鋪展到的深山大湖,科學未能觸及或探明的領域,依然存在大量傳說。
長白山天池的水怪,昆侖山的“死亡谷”,還有最近走紅網絡的哀牢山,大家既害怕,又克制不住地想去一探究竟。可見,亙古以來,人類對未知事物的好奇從未停止。
上古的怪聞異說,多與神話有關。清華大學出版社2019年出版的《山海經全集精繪》的序言中,王紅旗先生提到,遠古神話傳說的規律是:“先有傳說,后有神話;傳說是對事件的記憶,神話是對傳說的解釋。”
先民書寫鬼神,并非有意識地“編故事”,而是在虔誠記錄以及認真解釋他們親見親歷的現象,拓寬著他們對世界的認識,補足認知拼圖上廣袤的空白部分。
因此,即便是記載了大量上古神話傳說的《山海經》,也并非有意于志怪的神話故事專著。它由《山經》《海經》《大荒經》組成,其中除了人們熟知的夸父、精衛、刑天、畢方、九尾狐、窮奇等上古奇人異獸,還記載了大量的山川地理、民族、宗教、動植物、礦產、醫藥等方面的內容,是一本中國上古百科全書。
可以說,早期的神話傳說,基本上都是以“知識”的形式,散見于上古著作中。除了《山海經》《淮南子》以外,《詩經》《楚辭》《左傳》《列子》《呂氏春秋》等文學或史學作品,也保存著關于神話的零星記載。
中國古代知識分子對于知識的崇敬,讓志怪文學得以在“罷黜百家,獨尊儒術”之后未曾禁絕。崇尚博聞強記的士人們,渴望擁有廣泛的知識面,愿意多了解儒家學說之外的各種知識。
此外,圣人孔子對于鬼神和小說都各留了一步。對于鬼神,夫子“敬鬼神而遠之”;對于小說,在班固《漢書·藝文志》中有一條關于孔子對小說評價的記載—“雖小道,必有可觀者焉”。圣人一語,為綴于九流十家之末的小說留了一條生路。志怪傳統得以“弗滅”,并在民間一直熱熱鬧鬧地興盛著。
《山海經》和《淮南子》的時代,還沒有產生鮮明的文體意識,也沒有專攻志怪的作品。志怪小說的形成,以及民間開始有意識地使用虛構的方法創作志怪作品,是在漢魏六朝時期,以東晉干寶《搜神記》為代表。
魏晉南北朝時期,小說開始被大量寫作。這時的小說,內容上,多記述名人語錄、軼事,或是一些神仙鬼怪的故事。形式上,小說如其名,均篇幅短小,文言寫就,因而也被稱為筆記小說。不過,這時的小說故事在時人和后世一些人眼中仍是“實有其事”。包括干寶寫作《搜神記》,也在序言中明確表示自己編寫此書就是為了證明“神道之不誣”。只是在豐滿故事細節上,運用了一定虛構手法。
遠古神話傳說的規律是:“先有傳說,后有神話;傳說是對事件的記憶,神話是對傳說的解釋。”
從數量上來講,志怪小說遠遠多于志人小說。志怪的興盛,與當時的時代背景密不可分。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史略》中分析這一現象,認為與中國傳統的神巫信仰相關,秦漢時神仙傳說興盛,漢末巫風鬼道盛行,加上小乘佛教傳入,因此“自晉訖隋,特多鬼神志怪之說”。
除了文化原因之外,社會動蕩也是不可忽略的因素。漢魏六朝,戰亂頻仍,亂世中的人民渴望找到精神支柱,故把希望投向鬼神。百姓的信仰成為志怪小說大量產生的土壤。
這個時期,志怪小說按題材分類,大致可分為記載異域風物、神仙鬼怪和宣揚宗教思想的。異域風物以晉張華《博物志》為代表,有名的“八月浮槎”故事就見載于此。
另外,學者張慧敏在其論文《正史敘事傳統與漢唐志怪傳奇》中提到,張華的《博物志》“在山川地理、鳥獸魚蟲、人物器考之外,還有不少史傳神話傳說,第八卷更直接以《史補》為名”,體現了這一時期志怪小說承襲自史學的“實錄”精神,以及有意識的“以補史闕”理念。
記載神仙鬼怪的小說最多,其中以《搜神記》《列異記》《搜神后記》《續齊諧記》為代表。宣揚宗教思想的志怪小說,應佛、道兩教傳教的需要而生,有《幽明錄》《神異記》等。神仙鬼怪和宗教主題這兩個門類的小說存在部分重疊。
魏晉南北朝時期的小說上承神話傳說,下啟唐宋傳奇、話本,搜集了大量奇聞趣事,對后世志怪文學的創作產生了深遠影響。
唐以來,志怪小說的形成才從“搜集編寫”真正走向有意識的“虛構創作”。自此,志怪小說中的“鬼怪”味日益減少,“人”味愈見增加。志怪小說越來越從百科全書、奇異生物目錄,變成有意映照現實人世的鏡子。
唐代志怪文學,按照形式基本可以分為兩大類:一是傳奇,二是從六朝志怪小說發展而來的筆記體小說。
傳奇的故事,指向市井百態、人情人性,除卻直接寫人的故事的《鶯鶯傳》《李娃傳》等,即便是記夢記怪的作品,也都是人情化、世俗化了的。
《枕中記》《南柯太守傳》講士人逐功名利祿、歷富貴榮辱的一生,表達“人生如夢”的慨嘆。《柳毅傳》講龍女婚姻不幸,叔父錢塘君怒為侄女討公道,人類柳毅聽說了龍女的遭遇,幫助其傳信——就是世情小說的神仙版。

《任氏傳》講狐妖與書生的故事,與人間花魁和書生的故事并無太大不同,狐妖的生活起居、性情品格,都已高度人格化。
唐朝的筆記體小說,較早的時候有《朝野僉載》《隋唐嘉話》,中唐有《教坊記》《封氏聞見記》《大唐新語》《國史補》,晚唐有《開天傳信記》《明皇雜錄》《云溪友議》《酉陽雜俎》等。其中,段成式的《酉陽雜俎》被《四庫全書總目》譽為“小說之翹楚”。
豐富多彩的唐傳奇和志怪筆記滋養了當代影視作品的創作。近年的《妖貓傳》和《唐朝詭事錄》等作品,都是取材或直接脫胎于唐代志怪故事。《唐朝詭事錄》的編劇,同時是原小說的作者魏風華,就是一位《酉陽雜俎》迷。他的小說原文,也多次提到《酉陽雜俎》。
豐富多彩的唐傳奇和志怪筆記滋養了當代影視作品的創作。近年的《妖貓傳》和《唐朝詭事錄》等作品,都是取材或直接脫胎于唐代志怪故事。
輾轉幾朝,至于明清,志怪小說的篇幅逐漸增長,描寫越發細致。“三言二拍”整理了前代傳說故事,并進行了一定的二次創作。例如白蛇故事,歷經唐朝《博異志》、宋朝《西湖三塔記》等文學作品,和民間的各個版本的流傳,到馮夢龍《警世通言》時期基本定型,白蛇的“惡妖”形象大改,成為頗具人性的溫柔好女子。
清蒲松齡的《聊齋志異》,主人公的“人味”更為明顯,幾乎全無動物性,只是習得了人性,并且狐鬼妖仙多持至真至純的善良品性,令故事中的書生、故事外的世人既愛且憐。
袁枚的《子不語》,則是鬼怪傳說照映現實社會的典型例子。例如,鬼也有鬼要遵守的規則,《張士貴》中,張士貴一家住進兇宅,張射箭觸怒惡鬼,鬼揚言要害死他的家人,家人死后一個月又復生,原來,人的壽命有定數,就算惡鬼怨恨,也只能嚇一嚇他們,而無法真的殺死他們。
此外,還有一篇《狐生員勸人修仙》的故事,講保定總督趙襄敏晚上在西樓讀書,占了在此讀書百年的狐貍生員的位置。讀過書的狐貍頗具士人風度,言行舉止都像人間的讀書人一樣。它先是向趙公“長揖拱手”,自報家門,是太山娘娘座下門生,而后請求他寬限自己三日從此樓搬走,或鎖上此樓容許自己仍在此讀書。狐貍還誠懇地勸趙襄敏修仙,因為動物修仙要先學鳥語,再學人話,修成人形,才可修仙,做完這些大概要500年,人修仙可以比動物少用500年的時間。
為了增加故事可信度,除了交代故事主人公名姓、居所,故事發生年份外,志怪故事還與真實存在過的歷史人物建立關聯,如《子不語》的《夏侯惇墓》一篇,還有宋《太平廣記》的《柳宗元》一篇,亦真亦幻,韻味無窮。
浩如煙海的志怪作品,記載了前人的生活和思考,融入了他們對自然的好奇、對社會的洞察,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文化寶庫。魯迅先生有《故事新編》,今人亦可如此,嘗試從傳統故事中汲取營養,或可發現一個無限廣袤、無限遼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