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贊助的跨學科闡釋

在人類歷史早期，藝術被認為是一種技 藝，藝術作品也是作為藝術家個人天才的結晶 出現在公眾面前的。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藝 術的觀念也在不斷革新，“觀看”的地位逐漸 上升，“藝術家 - 觀眾”關系與觀眾所處的社 會環境自然而然地也成為研究的對象。藝術成 為社會中的藝術，藝術贊助作為社會對藝術的 幫助與支持，就這樣走入了研究的視野。

在封建社會，藝術作為一種政治教化的工 具，贊助主體的身份以君王或貴族居多。藝術 史研究將這些贊助行為納入自己的研究領域， 打開了考察藝術風格形成發展與題材選擇偏好 的新視野。隨著藝術市場的發展，贊助人與藝 術家在傳統的通過委托創作確立的人身依附的 基礎上，進一步增加了自由交易帶來的經濟關 系。藝術贊助也因此納入了經濟學的研究范疇 之內，同時誕生了文化經濟學這一新學科。隨 著資本主義的進一步發展與市民社會結構的變 化，古典經濟學的理論在解釋藝術文化相關消 費行為時的無力也漸漸暴露出來，經濟學家們 發現市場供需關系的調節常常失靈。政府究竟應該在藝術品的生產與交換的過程中扮演什么 樣的角色，又對公眾的藝術消費和藝術家的創 作產生什么樣的影響？這些問題亟待解決。文 化政策學科內的藝術贊助研究應運而生。在政 策評估的過程中，人們發現代表國家話語的文 化政策對藝術家和消費者并不是單純的單向統 治的作用。不同階級的人群面對同一政策可能 出現完全不同的反應，并通過組成協會、行會、 藝術團體等社群來運用、擴大本階級的影響力。 文化社會學范疇內的藝術贊助將所有參與藝術 文化生產消費的團體與個體視作一個變動的整 體結構，并將這個結構視作研究對象，分析每 個團體內部與團體之間的資本交換關系。

不難看出，藝術贊助的研究發展到今天呈 現出了一種跨學科的景象。本文將按照上述順 序，對各個學科的藝術贊助研究發展過程做概 覽性綜述。

一、藝術史學科中的藝術贊助

文藝復興前的藝術理論大都將藝術誕生的

原因歸結于靈感，而靈感的來源被認為是藝術 家本人的天才特質。因此傳統藝術史研究多局 限于藝術領域的內部，從藝術作品中運用的技 法、體現的風格、創作范式的流變，以及藝術 家本人的精神分析入手進行研究。在探索藝術 家的內心世界形成原因的時候，自然會延伸到 其本人的生平事跡、教育經歷以及身處的社會 環境等。這個過程被稱為藝術史研究“由內部 向外部的轉向”。而藝術贊助人作為一個區別 于藝術家的個體，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出現在研 究者的視野里的。

贊助人并非藝術家，他們大部分也并不掌 握相應的藝術創作技藝，可以說是完全獨立于 藝術領域的個體。但他們的存在卻對藝術創作 產生著至關重要的影響。簡單來說，他們的思 想首先受到社會環境的直接影響，再通過贊助 的形式將這種影響施加給藝術家。在這種情況 下，再一味地將藝術作品視為藝術家個人的天 才靈性就顯得不甚妥當。此時，關于贊助人對 藝術家產生的引導與限制的研究，以及藝術品 委托、加工、訂購條件的研究就構成了一個藝 術史外部研究的新維度。

在藝術史學科內對藝術贊助行為展開研究 的最有代表性的學者當數貢布里希。他通過發 表《肖像藝術與佛羅倫薩中產階級》《作為藝 術贊助人的早期美第奇家族》等一系列論文， 開創了從贊助人角度研究文藝復興藝術的先河。 他重點對美第奇家族的贊助行為進行了微觀層 面的詳細剖析，發現不僅創作所需的資金，就 連每幅畫作詳細的設計方案、創作題材也都由 贊助人控制。由此來取得對藝術家的絕對控制 權。貢布里希還指出，除了眾所周知的為了鞏 固政治地位以攫取更大的商業利益以外，這些 家族還需要通過贊助藝術作品來確保自己在不 斷變化的社會環境里能夠獲得身份認同。

另一位學者巴克桑德爾更是索性將藝術贊 助人稱為藝術作品的第二作者，而藝術家僅僅作為操作者負責將贊助人的意圖翻譯成視覺形 式。他從當時的合同、賬目等被傳統藝術史視 為“邊角料”的史料入手，努力揭示這種贊助 人與藝術家之間的雇傭關系。不論他們的看法 是否客觀全面，不可否認的是，他們的研究確 實推動了藝術史從內部向外部的轉化，將社會 文化研究的視角引入，開拓了新的學科疆域。

二、文化經濟學學科中的藝術贊助

隨著自由交易藝術市場的興起，藝術品交 換過程同時成為經濟和藝術兩個學科的研究對 象。文化經濟學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誕生的一 個新型交叉學科。面對市場經濟帶來的相對平 等的競爭關系，文化經濟學首先將藝術品視作 流通中的普通商品，以供需關系作為切入口， 分析交換過程中雙方關系的變動規律。同時還 將藝術家視作勞動力，與企業、非營利組織、 政府部門同時納入市場關系中進行多邊考察。 藝術贊助行為在這樣的學科內也體現出了許多 全新的特點與制度邏輯。

按照文化經濟學的分析邏輯，藝術贊助作 為對藝術的外部支持，與“市場失靈”這一概 念密切相關。所謂市場失靈，指的是市場無法 僅通過自發的供需關系以及價格波動對資源進 行有效配置。而這一現象比起其他普通商品， 在藝術品交易時出現得更為頻繁。這一結論是 許多經濟學家在對藝術市場進行深入研究后得 出的。

運用經濟學理論研究藝術贊助必要性的主 要代表學者有美國博物館學專家斯蒂芬 ·威爾 與經濟學家威廉 ·鮑莫爾。前者對國家在藝術 領域實施的稅收政策和企業以及私人對藝術的 捐助行為進行研究，并提出正反兩個方向的思 考：“藝術在非常廣闊的范圍內建構了一種公共 利益，但市場空間卻無法在其所涉及所有領域 內給予其相應的回饋與支撐。”反之，如果這些藝術品在由大眾廣泛參與的市場中無法受到 歡迎，那政府財政是否還有必要進行支持呢？ 經濟學家威廉 ·鮑莫爾創立的成本病模型則是 直接被運用到藝術市場中，用來說明贊助行為 的必要性。威廉 ·鮑莫爾指出：由于藝術生產 的特殊性，主要包括需要大量的人力以及產品 本身對于現場性和歷史復原性的追求，導致生 產本身沒辦法從社會生產力的總體進步與規模 化大生產的成本降低中受惠。這就造成了藝術 產品，尤其是現場表演類的票價居高不下，售 票所得根本無法支撐藝術機構的運營成本，對 藝術的補助就成了一個永恒的話題。

同樣，文化經濟學還從企業經營的角度出 發，分析了贊助藝術的一些動機。為尋求贊助 的藝術機構提供了系統化的指引。主要可以分 為四個方面：商業利益追求、內部管理改善、 人文價值秉承、社會責任擔當。

這四個方面既體現了企業在贊助行為中希 望得到的回饋，也體現了藝術主動提供給現代 企業的利益。其中“商業利益”通常被認為是 企業最根本的贊助動機，許多企業贊助藝術主 要看中的是商標曝光帶來的促銷作用以及媒體 覆蓋帶來的品牌影響力擴大、市場占有率增加 等直接回報。但是隨著全球化進程的推進，許 多大型跨國公司相繼提出了“CI”（Corporate Identification，企業識別）與“CC”（Corporate Communication，企業傳播）兩個概念，認為贊 助合適的藝術活動，有助于企業增強組織凝聚 力和員工對企業的身份認同。隨著社會的高度 發達，“人文價值傳承”和“社會責任擔當” 的動機占比逐漸上升。2008 年日本企業贊助 情況報告“企業贊助的目的調查”一項顯示： “希望為社會做出貢獻”占 92%，希望“地域 社會的藝術文化得以振興”占 68%，“在競爭 中取得優勢地位”和“作為宣傳廣告的即得效 果”只占 6.5% 和 7.2%。這是國家的市場和社 會高度發達、企業深度參與社會分工、不再為

短期利益做出決策的結果。有些企業甚至會擔 心自己的品牌商標過多地出現在藝術活動上招 致公眾反感，刻意淡化自己的贊助行為。

隨著文化經濟學對于藝術贊助的深入研 究，政府作為外部補助的一個重要主體開始進 入人們的視野。然而政府究竟應該扮演怎樣的 角色，對于相應的政策以及產生的影響又是否 僅僅局限在經濟領域呢，文化政策學科內的研 究將更詳細地分析這些問題。

三、文化政策學科中的藝術贊助

國家調節管理文化的措施自人類文明誕生 以來就一直伴隨著我們，但現代意義上的“文 化政策”直到 20 世紀 70 年代才真正開始為各 界使用。一般來說，文化政策是指最高宗旨、 具體目標和執行手段三個層級組成的一個體系。 其中，對藝術的資助是文化政策中最核心的組 成部分。

從當代國家公共文化資助體系來看，主要 體現出多元化和動態化兩個特點。設置的主要 思路可以概括為兩方面：一方面從政府，親自 經營文化機構作為公共服務建設的一部分，然 后再將這些服務以低廉的票價的形式向公眾出 售；另一方面通過資金與稅收支持的形式鼓勵 企業與個人進行藝術贊助。具體的贊助形式與 每個國家的經濟制度、歷史文化密不可分，大 致可以分為四類：提供便利型、庇護人型、建 筑師型、工程師型。

提供便利型指的是既不提供直接的資金支 持，也不制定相關的法律法規進行管理。只是 通過稅收等途徑對企業與私人對藝術的贊助行 為予以鼓勵，以此來最大限度地規避政府對文 化的影響和控制。這一模式的典型代表是美國。 庇護人型指的是政府在文化藝術領域充當庇護 人的角色，比起向普羅大眾和邊緣人士普及， 這種模式的文化政策更看重保護現有的藝術遺產。因此也被批評顯現出一定的精英導向。這 一模式的典型代表是英國，政府通過各種委員 會來資助藝術，以確保自己和藝術機構之間保 持一定距離。建筑師模式指的是政府通過中央 部門統一制定文化發展規劃，并由各級政府機 關統一管理實施。這一模式的代表是法國。工 程師型則由政府掌管控制所有的藝術生產與分 配渠道，僅對通過審查的藝術進行資助。

在當下關于藝術資助的文化政策研究中， 出現了兩種截然不同的傾向。其中一種認為不 應對藝術進行贊助，代表學者有歐內斯特 ·凡 登哈格和政治科學家愛德華 ·班菲爾德，主要 理由可以分為三個方面：首先是自由市場，相 信市場的資源配置，認為政府使用的稅收應當 放在普惠全民和更能產生實際利益的領域；其 次是有限政府，這是與自由市場相結合的一種 理論，認為國家政府只負責維持基本的秩序， 對藝術進行資助會導致強制公民接受政府認可 的藝術價值；最后是藝術例外，他們認為藝術 并非現代生活的必需品，應當是獨立的存在， 不應受到權力與資本的限制。資助藝術可能會 導致大部分國民稅收被用于補助只有少部分精 英才能享受的東西。

另一種看法認為，政府對藝術進行資助 依舊有必要，主要基于三個原因：首先是教育 權利，教育是公民的一項基本權利，藝術作為 教育的一種載體，理應得到資助；其次是社會 認同，藝術與文化遺產有助于建構民族身份認 同，提高國家與地區的文化形象；最后是經濟 效益，這也是國家資助藝術最根本的原因。藝 術活動作為環保經濟，低耗能高收益。不僅可 以促進旅游觀光業的發展，大力提升地區經濟 活力，還能夠創造大量的就業機會。

這兩種爭端表面上看似存在于政策制定者 內部，實際卻與政策效果評估緊密相連。同樣 的文化政策在同一個社會的不同群體中可能產 生完全不同的效果，照顧一方利益的同時是否損害了另一方，有沒有可能尋找一種普遍的資 助標準？這些問題將研究的語境引入了文化社 會學之中。

四、文化社會學學科中的藝術贊助

法國社會學家布爾迪厄在分析文化與藝術 消費對社會個體的意義時提出了“占位”的概 念，指出個體通過欣賞藝術，支付“贊揚與認 可”來在社會空間中確保自己的地位，這個地 位和他認可的藝術體裁在整個藝術市場中的地 位是相對應的。此后，這種位置通過遺傳贈給 下一代。然而這種強有力的固化傾向很快招致 處于邊緣人們的反對，他們通過組成新的社群， 制定新的游戲規則來使社會普遍認可的資本失 效（這里的社群也就是布爾迪厄的“場域”）。

在這種語境下，資本從一種超歷史的靜止 存在變成了一種具體形態與價值，會隨著場域 的改變而改變的籌碼。對藝術的贊助行為也不 能再單純地表述為“外部對內部的支持”，外 部與內部的分割界限被消解，取而代之的是并 行或相互包含著的一個個場域。因而贊助的本 質就可以表述為：一種場域內部或場域間的資 本交換。面對這一研究語境的轉換，藝術贊助 的重點開始向作為交換過程核心的分配體系與 作為資本象征的獎項授予兩個方面。

東京大學文化經營學教授小林真理在 2007 年編著的《藝術管理概論》一書中，將媒介的 發展過程概括為兩個種類：空間場所與信息載 體。前者的例子是小酒館和咖啡館，后者的代 表是報紙和雜志期刊。咖啡館誕生之初就成為 知識分子交流新思想、交換新著作的重要場所。 直至今日，人類社會進入全面信息化的時代， 咖啡館依舊作為一個城市的創意和活力的指標， 活躍在實體經濟第一線。

最早誕生的信息載體是新聞類的期刊。作 為一種最為普及的大眾媒介，它誕生在王室衰落，中產階級興起的時代背景下。創辦之初， 它主要是為了給越來越多的喜歡去咖啡館的人 提供談資。作為控制大眾注意力的主要手段， 這種影響很快便蔓延到了藝術領域。不僅許多 藝術機構都被雜志發行機構吸引來刊登演出信 息，藝術評論家們也紛紛在上面發表自己的見 解。

后來它甚至發展成了藝術界批評爭奪話語 權的主戰場。藝術家、評論家與公眾就這樣通 過出版發行商緊密地聯系在了一起。隨著期刊 的發展勢頭越來越猛，藝術機構逐漸意識到了 公眾注意力資源的重要性。一些機構開始印刷 自己的信息發布刊物，內容主要是作品目錄與 演出預告。比起藝術批評，這些機構刊印的目 錄具有更強的經濟含義，更多的作用在于為藝 術市場交換提供指引。目錄上的作品比沒有登 載的作品往往具有更大的出售機會。藝術家為 了讓自己的作品被選登在目錄內，常常需要向 博物館或畫廊等藝術機構支付相應的費用。

獎項作為象征資本的價值主要和兩個要素 相關：一是授予機構在場域內的位置，二是已 獲得者在場域內的位置。授獎行為在授予資本 的同時帶有一種強烈的收編含義。獲得獎項的 藝術家為了使這個象征資本發揮價值，被迫承 認該場域的游戲規則。（規則是保障獎項發揮 資本作用的本位，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如果創 作非法文學，將面臨獎項失效的風險。） 一些位于邊緣的場域會設立位于自身內部的獎項， 以此作為保持獨立的手段。前者的典型例子有 諾貝爾文學獎，或是法蘭西文學院院士席位。 這些獎項或榮譽被認為與文學場的核心利益密 不可分。后者則多見于與許多互聯網創作平臺 虛擬社區內部的投票，前幾名不僅能獲得社群 內部的象征資本，有時還與商業市場有較為緊 密的聯系。

五、結語

藝術贊助作為一個將藝術與社會空間其他 領域內資源鏈接起來的“中介性行為”，展開 研究時難免會涉及多個學科的理論。本文從跨 學科的視點展開論述，分別對藝術史研究、文 化經濟學、文化政策學、文化社會學四個學科 內的藝術贊助議題研究狀況進行了梳理。每部 分又可大致分為研究背景和核心議題兩個部分。 由于受到篇幅限制，本文僅能做概覽性綜述， 希望能對計劃在各個學科內展開詳細研究的學 者提供參考。

[ 作者簡介 ] 史家明，男，漢族，陜西西安人， 上海戲劇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藝 術社會學與觀眾拓展、虛擬技術時代的青年藝 術家推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