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維特根斯坦后期哲學對語言游戲的異質性、游戲規則的多樣性及“意義即使用”等觀點的強調,對傳統語言觀產生了巨大沖擊。利奧塔爾從這種反形而上學的語言觀中受到啟發,在《后現代狀態》中明確采用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理論作為他闡述知識生產和語用關系建立的理論模型,從而發掘了這一理論的激進潛能。利奧塔爾對維特根斯坦語言游戲理論的后現代釋讀主要體現在語言的規范性、話語的共同體、語言的述行特征三個方面。他認為“誤構”才是后現代知識唯一的合法化來源,哈貝馬斯的“共識”目標只是語言游戲中的一個狀態,而不應該是最終目的。通過分析,會發現利奧塔爾對維特根斯坦的理論有所改造和突破。他試圖消解固定的語法規則和多樣的陳述“招數”之間的界限,從語言的述行特征切入,激發了語言游戲的斗爭性。探究這種后現代情境下的釋讀與創新,既能更深入地了解維特根斯坦后期哲學中的豐富性和張力,也能體會利奧塔爾在后現代背景下對語言、知識、規則等問題的深刻思考。
關鍵詞:利奧塔爾;維特根斯坦;語言游戲;后現代;誤構
中圖分類號:B561.5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5982(2024)10-0020-06
維特根斯坦(Ludwig Wittgenstein)的語言哲學推動了 20 世紀初西方哲學的關注重點從內容到構成形式的重要轉變,即從關注“說什么”到關注“如何說”的范式轉移。盡管這種元理論的哲學形式與關注社會現實的左派話語有差異,但隨著20世紀下半葉福柯(Michel Foucault)等哲學家的話語理論興起,話語共同體、理解規范性、知識合法性等議題受到關注。維特根斯坦后期提倡語言游戲(language games)及其規則多樣性,反對尋找語言本質,代之以“家族相似”(family resemblance)的觀念,帶有反總體性話語的后現代主義色彩,為后現代視野下的“激進式維特根斯坦哲學”埋下了伏筆。
利奧塔爾(Jean-Francois Lyotard)是挪用和改造維特根斯坦后期理論的哲學家之一。盡管二人背景不同,但他的后現代釋讀和創新為理解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觀提供了新視角。他在語言游戲理論的基礎上提出了誤構理論(paralogie),并試圖在后現代語境中將二者駁接起來,揭示現代社會“元敘事”(métarécit)的衰落和知識合法化中的“招數”(coup)運作,從而批評了以哈貝馬斯(Jürgen Habermas)為代表的學者們對普遍共識不切實際的追求。分析利奧塔爾的挪用和改造策略,有助于挖掘“語言游戲”理論的激進潛能,了解其對全球后工業時代語用新情境的回應。
一、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理論
維特根斯坦曾在《藍皮書》(Blue Book)和《褐皮書》(Brown Book)中初步探討了“語言游戲”的概念,后來又在《哲學研究》(Philosophical Investigation)中進行了更詳細和系統的闡述。“語言游戲”是《哲學研究》中同心圓式的核心概念之一,但維特根斯坦并未給予它一個確切的定義,而是在一次又一次的語用情境分析中不斷返回和完善這個概念。從奧古斯?。⊿aint Augustine)描述的原始語言交流系統(建筑工人下達一些簡單的名詞指令,例如“石板”“橫梁”等,助手聽到后協助他建造房子),到兒童通過“指物識字法”學習母語(教師用手指著特定事物以吸引兒童的注意力,同時口中說出事物對應的詞),再到我們在多樣的生活形式(命令、提問、猜測、描述等)下說出的不計其數的詞句,維特根斯坦由簡至繁,循序漸進地描述了語言游戲在人們使用語言過程中的普遍性和重要性。在第23節中,他指出,語言游戲意味著用語言來說話是某種行為舉止的一部分,或某種生活形式的一部分。(1)因此,行為和生活形式的多樣性決定了語言游戲的多樣性。由于語言游戲隨著人的行為和生活情境的變化而變化,語句的意義就要放在使用的情境中去理解。在第43節中,維特根斯坦提出了著名的“意義即使用”命題,認為“一個詞的含義是它在語言中的用法”(2)。也就是說,詞的意義不是內在或固定的,而是通過實際使用來體現的,這反映了語言游戲的實踐性和情境依賴性。
任何游戲都離不開規則,語言游戲也一樣,語法之于語言就像規則之于游戲。維特根斯坦認為,盡管規則可以用來教導如何玩游戲或作為游戲的一部分,但并不存在適用于所有語言形式的普遍規則。語言游戲的多樣性使得語言規則具有模糊性,因此維特根斯坦引入了“家族相似”的概念來解釋這種模糊性。他指出,詞語的意義并沒有固定的邊界,而是通過類似家族成員間的重疊相似性來理解。例如,“游戲”這個詞并沒有一個統一的定義,而是通過各種游戲類型(如棋類游戲、球類游戲、計算機游戲等)之間的相似性來理解。維特根斯坦稱之為“間接的解釋辦法”(3),并強調從綜合、動態的視角來看待語言,以適應語言不斷變化和發展的特性。
維特根斯坦雖一再強調語言游戲的多樣性和游戲規則的可變性,但另一方面,他也面臨著語言背后清晰的邏輯和結構帶來的挑戰。語言需要遵循的邏輯是嚴格而純粹的,但生活形式和語用情境卻處于不斷變化之中,二者間似乎存在不可彌合的矛盾。但是,維特根斯坦試圖倒轉我們對語言的認知,引導我們以真實需要為核心,把語詞從形而上學的用法重新帶回到日常用法。維特根斯坦把邏輯在日常生活中的狀態比喻為我們在冰面上的滑行,邏輯或者說規則就像是沒有摩擦的水晶般的冰面,但這種理想狀態并不存在,我們總是在粗糙的地面上滑行。因此,他提倡我們拋卻成規的欺幻,去洞察語言的實際運作。
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理論更新了以往對語言,尤其是語言的使用方面的看法,語言游戲的多樣性、語詞意義的模糊性和家族相似性都預示了一個更加開闊、去中心化、關注日常經驗和語用學的語言觀。利奧塔爾正是在這種語言觀革新的基礎上開啟了自己對后現代話語體系的論述的。利奧塔爾接續了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理論,并在后現代新語境中繼承和豐富了這一理論資源。
二、利奧塔爾對“語言游戲”理論的后現代解讀
利奧塔爾在《后現代狀況》(La condition" post-modern)中明確將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理論作為他開啟后現代話語理論的重要理論基礎。他說:“當維特根斯坦從零開始重新研究語言時,他把注意力集中在話語的作用上,他把通過這種方法找到的各種陳述叫作語言游戲?!保?)因此,利奧塔爾最看重的是維特根斯坦對語用學的探討,維特根斯坦后期闡明的“意義即使用”體現出他從語言的日常使用維度切入“意義”和“理解”(5)問題的轉變,這種反形而上學、反本質主義、多元化的語言哲學觀被利奧塔爾所吸收和改造,主要表現在以下三個方面。
第一,從規則或規范性角度來看,語言游戲是多樣且無法定義的,既沒有唯一的權威話語,也沒有統一的游戲規則。利奧塔爾認同維特根斯坦對語言游戲模糊性和開放性的描述,并進一步強調“元素異質性”和“局部決定論”。利奧塔爾將語言游戲的特征總結為以下三點:一是語言游戲的規則本身并不具有合法性,而是通過游戲者之間的契約來確立;二是規則的改變會改變游戲的性質;三是任何陳述都應被視為游戲中的“招數”(6)。尤其是第三點特征,確立了利奧塔爾關于語言游戲在后現代狀況中的第一原則:“交談就是斗爭,語言行為屬于一種普遍的競技?!保?)利奧塔爾認為,語言游戲中規則的合法性依賴于游戲者之間的一致契約,而規則的改變則意味著合法性的喪失和新契約的形成。
維特根斯坦對“規則”及“遵守規則”的探討為利奧塔爾(以及眾多西方激進左派哲學家)(8)批判社會規范性、知識合法性等全球化語境下的政治哲學問題提供了理論框架。維特根斯坦在《哲學研究》第201條中指出,“這就是我們的悖論:一條規則不能決定任何行動方式,因為我們可以使每個行動方式符合規則……也可以使每個行動方式與規則相沖突。于是無所謂符合也無所謂沖突。”(9)這種悖論意味著,與其說維特根斯坦是在維護語言共同體一致遵守的規則,“不如說他是在‘解構’規則”(10)。這種內在悖論啟發了索爾 ·克里普克(Saul A. Kripke)對維特根斯坦的“懷疑論式解讀”,在他看來,維特根斯坦為了解決這個悖論,已經在書中提出了另一個懷疑性的解決方案,即私人語言(private language)的不可能性(11)。私人語言是相對于共同體語言而言的,維特根斯坦挖掘了私人理解與集體理解(community view)之間的差異和張力,為利奧塔爾在后現代語境下的話語共同體創建抑或消解提供了借鑒。
第二,從話語共同體的角度來看,利奧塔爾反對哈貝馬斯對相互理解的確信。他對不同種類知識(敘述知識和科學知識)的不同語用學考察,明顯區別于哈貝馬斯在喬姆斯基(Avram" Chomsky)語言學理論基礎上發展出的普遍語用學。維特根斯坦在探討“私人語言”問題時,分析了語言共同體的作用:“獨特的意義(私有語言)是不可理解的;相反,某人在說‘加’的時候就意味著通常的加法功能,因為他們是被一個共同體認為是通過了共同體的檢驗來使用該功能的?!保?2)維特根斯坦認為,標準使用和私人意義的使用都包含在對規則無限運用的集合中。那么,為什么當我們說“加”時,指的是通常的加法函數而不是別的?維特根斯坦并不否認我們對規則的私人解釋,但也不否認共同體對規則的慣常使用。在克里普克看來,維特根斯坦質疑過去的意義行為與后來的實踐之間的聯系,類似于休謨質疑過去的單一事件與后來事件之間的因果關系。為了進一步確認這種類比,克里普克從兩個角度進行解讀:第一種方式認為,“附加在‘+’這個符號上的意指規定了我們在未來的所有情況下應該怎么做”(13),即使沒有任何既定事實支撐這種解釋。換句話說,我們對語句背后的事實為何有一種先入為主的觀念,這與語句是否為真無關。這種觀念為共同體理解(community view)提供了基礎,同時也是哈貝馬斯所追求的普遍共識(consensus community)得以確立的前提條件。在理解的有效性前提下,共識使得私人語言即使存在也失去了意義。第二種方式則與之相反,認為上述事實的缺失不能確定規則在未來的使用,過去對“加”的理解是基于趨勢,而非心靈狀態。趨勢蘊含著規范性,而語詞意指心意狀態的可能性是靈活的。利奧塔爾顯然傾向于此立場,他提倡“不斷地發明句式、詞匯和意義,這在言語層面上促進語言的發展,并且帶來巨大的快樂”(14)。因此,維特根斯坦對規則和私人語言的論證,被克里普克以兩種方式詮釋,利奧塔爾則釋讀出一個懷疑論甚至解構意義上的維特根斯坦,他強調語言游戲的多樣性和誤構的重要性,反對話語共同體對語言游戲的限制。
第三,從語言的“述行性”(15)(performatives)角度來看,利奧塔爾吸收了維特根斯坦關于“話語即行為”(16)的命題,他強調語言的“述行性”是因為他察覺到兩次世界大戰后的控制論社會模式,已逐漸取代了傳統的有機整體模式:“不論現在還是將來,調節功能以及由此而來的再生產功能都越來越脫離行政人員,越來越屬于自動裝置”(17)。利奧塔爾認為,自動化的控制機器作為技術與政治的混合體,使現代社會的現實變得僵化。他指出,在由“發話者—受話者—所指”構成的語言游戲中,必須加劇“移位”(déplacement)(18),這種“移位”是語言游戲參與者在受到“打擊”(coups)時產生的結果。如果我們僅僅停留于一種交流理論,那么我們做出的反應就只是對手在策略中預計的結果,利奧塔爾認為這并不是真正的“移位”,而是一種系統為了改善效率而控制的東西,無法體現他所期待的語言游戲的斗爭性。在現代社會關系中,自我變得孤立而微不足道,社會網絡卻在精密的計算和預測中變得井然有序,甚至擁有未經批判和反思的自律性和正當性。因此,利奧塔爾試圖開發各種語言“招數”的潛能,通過審視各種知識的陳述方式,他揭示了這些陳述的邊界,在驅散迷霧后,宏大敘事也因此不攻自破。
從規范性、理解的共同體、語言述行性三個角度,利奧塔爾繼承并創新了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理論。他通過對后現代情境的考察,澄清了宏大敘事規則和共識原則的失效,以及微觀敘事(petits récits)的凸顯,并通過誤構達到合法化。在對這些問題的闡述中,利奧塔爾不斷回應和釋讀維特根斯坦的觀點,同時也始終處于與維特根斯坦的斗爭和競技之中。
三、利奧塔爾對“語言游戲”理論的后現代重釋—— “誤構”壓倒“共識”
利奧塔爾在分析開端就強調“科學知識是一種話語”(19),它依靠諸如辯證法、闡釋學、理性主體或勞動主體的解放等一系列哲學的元話語構架起一套啟蒙敘事,這種敘事既是思辨的,又是解放的;既是哲學的,又是政治的。政治和哲學是合法化敘事的兩大版本:政治依賴自由敘事,通過人民意愿達成共識;哲學則尋求建立理性的元敘事。然而,利奧塔爾認為這些元敘事在當代面臨“合法性危機”,因為“不可能在元話語中統一或整合各種語言游戲”(20)?!昂戏ㄐ晕C”是哈貝馬斯用來描述晚期資本主義的概念,利奧塔爾卻借這個概念來反對哈貝馬斯的共識準則。利奧塔爾認為,現代資本主義的周期性危機早已從馬克思關注的經濟領域擴展到政治和文化領域,尼采對現代精神的虛無主義診斷以及馬克斯·韋伯歸納的現代世界的“合理化”(rationalization)和“祛魅”(disenchantment)概念無疑都在挑戰元敘事,松動元話語。利奧塔爾和哈貝馬斯各從不同角度借用和詮釋了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各有合理性和不足,但問題在于,誰更深刻地觸及了知識商品化、權力增長及微觀化趨勢不斷加深的后現代社會現實,并提出了更切實有效的方案。
上文已經提到,利奧塔爾以懷疑論甚至解構的視角闡釋維特根斯坦,強化了其理論中的張力和沖突。他一方面強調語言游戲的異質性和不可通約性,另一方面挖掘了維特根斯坦對規則和私人語言問題的開放性解決,試圖用原子化的微觀敘事取代共識性的宏大敘事,從而突破性地豐富了維特根斯坦的理論。相較之下,哈貝馬斯主要通過社會互動中的“辯論的對話”(Diskurs)來確認主體間意見交流的有效性,強調“生活世界”(life-world)作為所有交流的基礎。這個“生活世界”就像維特根斯坦的“生命形式”(forms of life)一樣,將知識和假設、既定規則和語言游戲孕育的新規則融匯起來,而知識和假設構成了一個共同體賴以生存的傳統的、不加批判的共識。于哈貝馬斯而言,語言共同體是社會一致性的根本保障。事實上,無論是利奧塔爾還是哈貝馬斯,二者都是從目的論(telos)的角度來評價共識的(21),哈貝馬斯設想的是“存異-求同”的交流模式,而利奧塔爾追求的是“存異-趨同-求異”的話語斗爭模式,在斗爭的過程中,“共識只是討論的一個狀態而不是目的,討論的目的應該是誤構”(22)。因此,究竟是把“誤構”還是把共識作為后現代語言游戲的最終目的,是利奧塔爾與哈貝馬斯的根本分歧所在。
從利奧塔爾的角度來看,為達成共識的差異并不是真正的差異,不能為各種微觀敘事的誕生創造條件,因為語言游戲的差異不僅是形式上的,也是語用學上的。哈貝馬斯設想了一個“理想語境”(ideal speech situation),這個語境是構成游戲參與者相互溝通的前提條件。但在論述實踐問題時,哈貝馬斯的立場發生變化:“不管我們的‘第一句話’是什么,我們都不能充分地說明它,這種局限性不是邏輯上的,它是一種實踐性的矛盾?!保?3)哈貝馬斯也意識到,在實踐中語言的不足顯露了出來,即使我們有明確的語言規則和語法,即使我們達成了某種共識,實際溝通中仍會遇到理解和表達上的不完備性和不確定性。共識能呈現語言的邏輯精確性,但在面對語言的述行性時,體現出難以克服的局限,這種局限被西拉·本哈貝布(Seyla Benhabib)精準地描繪出來:
他(哈貝馬斯)現在還在懷疑是否所有的主體都能說、能行動,因為當主體進行交往活動時,他們并非必然知道某種道德原則,并非知道如果違背了這原則就會導致實踐中的矛盾。(24)
因此,普遍語用學視閾下的社會交往理論必須反思:“是否所有的主體都能說,能行動?!?如果有主體被剝奪了這種權利,那么利奧塔爾對哈貝馬斯的批評就不容忽視。根據盧曼的觀點,系統為了減少復雜性,會促使個體的愿望適應系統的目的。利奧塔爾指出,這導致一些學者因不同意見而被壓制,這無疑是一種“恐怖主義”,他們被迫退出語言游戲,只能選擇沉默或附和。利奧塔爾反對將共識作為后現代語言游戲的目標,盡管哈貝馬斯設想的共識是在對話者之間真誠友好的交往中達成的,然而這個先決條件卻是缺失的,他無法確證所有主體都“必然知道某種道德原則”,但是他又已將共同的原則作為了交往活動的前提。于是,他面臨循環論證的危險,而這種危險在維特根斯坦的私人語言論證中就有所體現,為了論證語言共同體中規則的確定性,最后規則成為“懸在空氣中的規則”。因此,相較于“誤構”,共識有兩個主要局限:第一,在真誠有效的對話與在系統限制或干預下達成共識的對話之間似乎缺少明確界限;第二,語言既定的規則和邏輯與未來實踐之間的聯系并非必然的,休謨式的懷疑論在面對語言與實踐之間的矛盾張力時,仍然是不可回避的。正是為了克服上述局限,利奧塔爾提出誤構理論。一方面,他面臨著維特根斯坦對私人語言的論證難題在哈貝馬斯那里的延續;另一方面,他需要確立誤構的事實性與合法性,避免導向虛無主義或烏托邦困境。通過強調民間語用學和西方語言游戲的不可通約性,利奧塔爾試圖回應第一個問題,后一個問題的解決則需依賴于一個開放的系統,在這個系統中,誤構不斷消除著系統性,創造著新的話語。
除了上文提到過的幾種敘事外,利奧塔爾還提出了一種“內在于敘事的民間敘事語用學”(25)。如“卡希瓦納人”的例子所示,在民間敘事傳統中,敘事的主人公往往曾經是故事的聽眾,由于處境相似,后來這些敘事者也像古人一樣成為敘事中的主角。他們在敘述結束時說出自己的名字,使卡希納瓦的姓氏分配合法化,由此成為主人公。(26)在這種不斷轉述的機制中,與知識相關的語言行為不僅由發話者實現,而且也由受話者和被談論的第三者實現,每個游戲者的說話能力、傾聽能力和做事能力都同時被激發。利奧塔爾將民間敘事的語言游戲與西方主流語言游戲對立起來,認為前者通過自我合法化進行知識傳遞,后者依賴外部因素合法化進行知識生產。他進一步指出,誤構通過各種招數發揮作用,與上述兩種敘事都不同,誤構存在于偶然事件的斗爭中,但這種偶然性卻有“方向性”,即為了拆解和反對固有系統,拋棄自我合法化。因此,利奧塔爾實際取消了語法和語用之間的差別,陳述就是招數,招數本身的誤構與多樣性而非語法的多樣性才是誤構的前提。這種觀點突破了維特根斯坦“家族相似”的框架,強調“元素異質性”,區別于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原子論。
利奧塔爾為了確立誤構的合法性,首先強調了誤構的事實性。(27)他認為“語言游戲是社會為了存在而需要的最低限度的關系”(28),“交流成分既是現實,也是問題”(29)。近代啟蒙的政治和思辨的哲學都早已在利奧塔爾之前終結了,缺乏了整合其他語言游戲的元敘事,各種敘事的等級秩序也就逐漸消逝,科學敘述在當下只具有信息功能,是一種指示性陳述,無法規定我們的實踐。相反,“實踐主體說出的規定性陳述在這里享有特權,這種特權使規定性陳述在原則上獨立于科學陳述”(30)。因此,微觀敘事作為現實現象出現,具有事實性。在分歧中,臨時性的新真理標準不斷涌現,以異質性力量挑戰既定規則。這些敘事不再自我合法化,也不依賴其他敘事建立合法性,而是成為制造差異的力量,通過“移位”不斷挑戰封閉系統。利奧塔爾的開放系統也會面臨語言游戲的封閉性和社會系統消解復雜性的挑戰,但他試圖最大程度地將陳述與行動聯結起來,將語言行為能產生的效能最大化。陳述本身就是招數的創新,語言共同體的規則是誤構的組成部分,而非全部基礎,是誤構在行動中試圖超越戰勝的力量。利奧塔爾確立起“為了誤構”的方向,讓語言游戲真正成了一個鮮活的動詞。
不過,利奧塔爾斗爭性的左派立場和追求誤構的姿態也因一些不足而受到批評。在理查德·羅蒂 (Richard Rorty)看來,利奧塔爾沒有對后現代科學進行系統研究和闡述,就把循環論證、重復解釋等問題視為所有科學的本質,顯然是有失偏頗的。(31)此外,羅蒂也批評了利奧塔爾和??碌葘χ黧w性的拒斥,認為他們過于害怕卷入關于“主體”的元敘事,導致他們不愿與當下文化產生共鳴。(32)羅蒂更傾向于哈貝馬斯的立場,認為哈貝馬斯對未來社會的期待更符合知識分子的職責,而利奧塔爾對崇高精神的追求反映了對智力生活的渴望,難以與社會需要一致。但事實上,無論是利奧塔爾的誤構、德里達的“解構”,還是??聦υ捳Z秩序的反思,都意味著一種直面現代性或后現代性的理論資源和有力姿態,這些理論既包含著對現實情境的敏銳覺知和批判,又包含著具有事實基礎和可能性的行動方案,不僅挑戰了傳統的權力結構和知識體系,還為新的社會關系和文化形式提供了可能性。
總體而言,利奧塔爾對維特根斯坦“語言游戲”理論的后現代解釋和創新在其理論中具有重要意義。本文從規范性、理解共同體、語言的述行性特征三個方面分析了利奧塔爾對維特根斯坦觀點的繼承與擴展,尤其強調了語言的述行性,這是利奧塔爾誤構理論的重要部分,并突顯了語言游戲中的斗爭性。利奧塔爾在《后現代狀態》中始終批評哈貝馬斯的交往理論,盡管兩人都不同程度地借鑒了維特根斯坦的語言游戲理論。分析表明,哈貝馬斯對普遍共識的追求并未超出維特根斯坦對語言共同體和規則的理解,而利奧塔爾則挖掘出語言游戲理論中的內部張力,嘗試消解語法規則與變化的陳述招數之間的界限,推動誤構合法化,在實踐中創造了后現代語言游戲的新方式。
出于對語言述行性的效能追求,利奧塔爾的思想始終包含著不可忽視的倫理和政治維度,在《歧見》(Le Différend)一書中,他聚焦那些語言游戲的參與者因相互斗爭而陷入混亂的情況,認為現有語詞的霸權可能導致受害者無法有效申訴,即便申訴被聽到,也可能因為缺乏有效的評估和執行標準而落空?;诖?,利奧塔爾致力于維護微觀敘事,同時推崇現代主義藝術和革命性的科學探索。
值得注意的是,在《后現代道德》(Moralités postmodernes)中,利奧塔強調“沉默”的重要性,認為一切文化創作應以沉默為歸宿:“寫作不是為了與這些物質對話,而是為了讓它們回歸沉默。”(33)他通過提倡沉默進一步解構宏大敘事。利奧塔爾的觀點讓人聯想到維特根斯坦在《邏輯哲學論》(Tractatus Logico-Philosophicus)中的觀點:“凡是不可說的東西,必須對之沉默?!保?4)不同的是,維特根斯坦的沉默指向語言的限度,即對于那些超出語言表達能力的東西,比如倫理、宗教、形而上學問題,我們應當保持沉默。而在后現代情境中,一切事物都在(被)言說,各種話語爭相確立權威。在這種背景下,利奧塔爾走向了自我的回歸,走向了“沉默的無”(35)。在利奧塔爾看來,沉默成為對傳統權威話語的抗議和對多樣性表達的空間留白,是一種無聲之聲,與嘈雜的聲音形成對比,更像是德里達試圖靠近的“幽靈”般的真理狀態,處于在場與缺席之間。
注釋:
(1)(2)(3)(9)(16) [奧]路德維?!ぞS特根斯坦:《哲學研究》,陳嘉映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9、33、52、123、19頁。
(4)(6)(7)(14)(17)(18)(19)(20)(22)(25)(26)(28)(29)(30) [法]讓·弗朗索瓦·利奧塔爾:《后現代狀態》,車槿山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第37、38、38、38、60、33、11、126、224、78、79、62、63、126頁。
(5) 卡爾-奧托·阿佩爾(Karl-Otto Apel)在《哲學的改造》(Towards a Transformation of Philosophy)中比較了維特根斯坦的語言哲學觀和解釋學的理解問題,并認為前期維特根斯坦的先驗語義哲學并未涉及解釋學的問題,直到后期他在《哲學研究》中拋棄了一種精確語言的假定,用語言游戲的規則替代了描繪世界之“邏輯形式”的函項,并把人類活動(“生活形式”“習慣”“制度”等)納入語言游戲的基本概念,從而使其成為一個集語言用法、生活形式和世界解釋的模型統一體。按照阿佩爾的觀點,“語言游戲”作為一個理論模型已經較為完整,能夠為歷史維度的批判提供基礎。
(8) 除利奧塔爾外,拉克勞(Ernesto Laclau)和墨菲(Chantal Mouffe)將辯證的張力注入了維特根斯坦 “遵守規則”的闡釋而引出新霸權理論; 巴迪歐(Alain Badiou)和齊澤克(Slavoj Zizek)則將維特根斯坦 “可說” 與 “不可說”的關系嫁接上拉康 “象征”與 “實在”的圖譜,從而以與阿甘本(Giorgio Agamben)“重提元語言”相異的方式解構 “生活形式”。
(10) 黃瑋杰:《語言哲學的激進潛能——當代左派哲學語境下的維特根斯坦》,《哲學研究》2017年第12期。
(11) 關于規則的悖論及其與私人語言關系的探討,詳見克里普克在《維特根斯坦論規則和私人語言》(Wittgenstein on Rules and Private Language)中的論述。
(12) Private Language,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Jul 26, 1996.
(13) [美]索爾·克里普克:《維特根斯坦論規則和私人語言》,周志羿譯,漓江出版社2016年版,第29頁。
(15) 利奧塔爾借用J.L奧斯汀的述行語言理論,并將此與“效能”(performance)聯系起來,意在說明奧斯汀的述行語言能夠實現最佳的“效能”,由此可見利奧塔爾對述行語言的重視,對陳述和行為之間的緊密關系的重視。
(21) David Schalkwyk,Why the Social Bond Cannot be a Passing Fashion: Reading Wittgenstein Against Lyotard, Theoria, 1997, 6, pp.116-131.
(23)(24) [英]威廉姆·奧斯威特:《哈貝馬斯》,沈亞生譯,黑龍江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49、53頁。
(27) 王夢悅:《誤構的事實性——論維特根斯坦“語言游戲”不構成對利奧塔爾“誤構”的支持》,《哈爾濱師范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20年第6期。
?? [美]理查德·羅蒂:《哈貝馬斯和利奧塔論后現代性》,李文閣譯,《世界哲學》2004年第4期。
(33) [法]讓-弗朗索瓦·利奧塔爾:《后現代道德》,莫偉民等譯,學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139頁。
(34) [奧]路德維?!ぞS特根斯坦:《維特根斯坦全集》第1卷,陳啟偉譯,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第263頁。
(35) 關于利奧塔爾哲學中的“無”,可參看梁寶珊的《比較西田幾多郎與利奧塔爾如何以“無”來面對現代性》,收錄于林永強、張政遠合編的《東亞視野下的日本哲學——傳統、現代與轉化》。
作者簡介:郭高潔,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博士研究生,北京,100872。
(責任編輯 木 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