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月29日,英國制造商組織“英國制造”發布報告,披露了最新的制造業統計數據年度分析。數據顯示,2022年,英國制造業年產值為2590億美元,全球排名從2000年的第五位跌至第12位,首次跌出世界前十。
作為工業革命的發源地,英國曾在全球制造業版圖中占據舉足輕重的地位,在19世紀一度成為“世界工廠”,其煤炭、鋼鐵、紡織、造船業均居于世界領先地位。兩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的制造業雖遭受美國、德國等新興制造業強國的沖擊,但二戰后其在凱恩斯主義經濟原則的主導下得到復蘇,仍具備頗為強勁的全球競爭力。然而自20世紀60年代起,由于全球化與英國產業轉型等一系列原因,英國制造業出現了較為顯著的衰退。
通常認為,英國制造業的結構性衰退是從撒切爾時期開始推行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開始的。但實際上,早在20世紀60年代后期,由于曾作為原材料產地和主要出口市場的大量英國殖民地走向獨立并逐漸建立起各自的工業體系,英國的比較優勢迅速衰落;同時,由于德國、日本的制造業崛起,英國在商品貿易中的優勢地位也遭到沖擊。國際分工的變化導致英國相關產業被迫重組,雖然當時仍有許多英國人篤信制造業強國的理念,但英國制造業競爭力下降的問題已經初露端倪。
20世紀70年代,英國經濟陷入滯脹,傳統的凱恩斯主義國家干預的理論無法解決當時的經濟問題,因此,撒切爾政府逐步改變凱恩斯主義的經濟政策,大力推行以私有化、市場化、自由化和全球一體化為核心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開始控制通脹,發展服務業,降低稅收以吸引投資,對公共企業實施私有化改組,推進英國產業全球化進程,走貿易和金融自由化的道路,這一經濟轉型意味著英國制造業的結構性衰退正式開始。
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開始推行之后,全球資本大量注入英國金融業,跨國經濟、數字經濟、金融與服務業成為英國產業發展的新重點,英國經濟結構發生本質變化,進入歷史性的“新階段”。到21世紀初,服務業占英國國內生產總值(GDP)的比重已接近80%,倫敦也在1986年“倫敦金融大爆炸”等一系列金融業自由化改革后成為全球金融網絡中的關鍵節點,吸引了大量跨國企業和投資者。這確定了英國在全球金融市場與國際結算中的重要地位,但也從根本經濟結構上擠壓了英國制造業發展的空間。
金融業高速發展的半個世紀,英國從事制造業的人口減少逾70%。根據世界銀行公布的數據,英國制造業增加值占GDP的比重從1990年的16.7%下降到2019年的8.6%。無論是在投資、政策支持還是產業結構方面,英國制造業的生存空間都因新興服務業的發展而日漸狹小。
制造業投資縮水是英國制造業衰退最為直接的原因。自20世紀70年代末起,英國本國資本大規模流向金融、房地產以及海外能源產業,而外國直接投資(FDI)則大都流向英國金融產業,制造業方面的投資顯著減少。這首先導致了與制造業發展息息相關的電網等基礎設施建設體系不完善,限制了制造業的規模性擴張,最終導致制造業成本居高不下,產品價格缺乏競爭力。其次,投資不足也使許多英國公司缺乏研發資金,無法更新技術和設備,被迫陷入低技能、低工資、低生產率的運營模式。這在無形中形成了惡性循環,即一旦對高級技能的需求消失,通過教育和培訓提供此類技能的動力也會消失,從而造成傳統制造業更深層次的退化。這直接導致了20世紀末期英國制造業在全球出口市場的份額從70年代的接近10%下降到不到3%。在投資縮水的情況下,無論是造船、造車等傳統制造業還是航空航天、醫療設備等新興高技術水平制造業,英國都已全面落后于中國、美國、德國、日本等制造業強國。
近年來,為抓住綠色產業轉型的機會,英國政府出臺了一系列刺激制造業發展的政策,包括“綠色工業革命十點計劃”、技術大國愿景等。然而,這些政策對傳統制造業的支持十分有限,對新興制造業而言,受英國脫歐、央地矛盾等政治因素干擾,政府并不具備將政策目標有效落實的能力,最終造成傳統制造業發展缺乏動力、新興制造業發展滯后的困局。
多重因素之下,英國制造業本身的產業結構也發生了根本變化。20世紀70年代以來,私有化之后的英國企業更注重短期盈利,為降低生產成本,許多傳統制造企業采取資產分類的策略,將產業鏈外移到了生產成本較低的國家。以英國造車業為例,將下游的生產環節轉移到東亞等成本更低的地區確實能在短期內提高企業的盈利水平,但長此以往,上游的創新和研發環節也會由于成本原因,隨著生產基礎外移而逐漸流向這些地區,導致英國汽車制造業對負責主要生產環節的地區產生反向依賴。積重難返的產業結構問題使得英國制造業難以朝積極的方向進行調整。

20世紀70年代開始的經濟領域的新自由主義轉向導致的產業結構變化是英國制造業衰退的主因,不過,由于英國新自由主義經濟模式自身存在危機,其制造業衰退的趨勢或許難以逆轉。
英國經濟發展進入“新階段”后,第三產業的發展促進了其GDP的增長,一度掩蓋了傳統制造業的結構性危機。20世紀80年代撒切爾執政時期,英國GDP年均增長率約為2.5%,“新階段”的經濟政策有效解決了通脹問題,起到了穩定經濟的作用。1990至2007年,英國經濟全球化程度進一步加深,英國與歐盟市場的經濟聯系也逐漸深入,這一階段英國GDP增長率達到2.7%。即便在2008年經濟危機后,英國GDP增速在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的影響下仍有1%~2%。這段時間,雖然地區發展不平衡、過度依賴服務業、貧富差距加大等問題已經出現,但經濟增長淡化了這些問題的消極影響。
然而,新自由主義經濟的隱患一直存在,在近年來英國內外形勢發生巨變的情況下,經濟轉型的問題逐漸開始浮出水面。英國脫歐后,許多國際金融機構將部分業務轉移到了巴黎、法蘭克福、阿姆斯特丹等歐盟成員國范圍內的金融服務中心城市。相應地,業務轉移也使英國金融業的就業增長率放緩,且部分高端金融職位開始外流。此外,由于脫歐帶來的不確定性和英國市場準入標準的變化,國際投資者對英國金融市場的興趣也有所減弱,這不僅影響了英國金融市場的流動性,也削弱了倫敦作為全球投資中心的地位。以金融業為中心的第三產業發展為英國帶來的紅利逐漸消退,“新階段”帶來的經濟增長慢慢消失。
經濟轉型后,英國愈加依賴全球供應鏈,而新冠疫情、烏克蘭危機等事件對關鍵產品和材料供應鏈穩定產生了一定影響。疫情期間,由于沒有能力生產足夠的醫療設備,英國的感染人數飆升;集裝箱短缺使英國零售業物流成本提高,從而導致物價上升;半導體短缺讓一眾英國車企蒙受經濟損失。

英國7jLvRyNIjeISUbE579eu7Q==制造業衰退直接導致其經濟不活躍率(指勞動年齡人口中既不工作也不尋求工作的人群比例)上升,失去工作的工人既無法在制造業中找到新機會,也因難以適應服務業和高科技行業的要求,無法在新興產業中謀生。2024年第一季度,英國經濟不活躍率約為22%,達到近年來的高點。這種情況下,英國勞動市場呈現出非常畸形的態勢:一方面大量待業人口由于技術門檻等原因無法進入新興產業,另一方面新興產業又出于自身發展需求需要吸納更多人才,而英國勞動市場無法滿足這些需求。這不僅影響了失業者的生活水平,還增加了整個英國社會的不穩定性,引起貧富差距擴大、社會階層流動性下降、福利系統壓力增大等社會民生問題。
這些問題引發了英國民眾的不滿和焦慮,最終導致英國中北部、威爾士等傳統制造業中心的民意發生轉變,反全球化、反精英的政治極化情緒爆發。在這種情緒的催化下,諸如英國改革黨這類民粹主義政黨開始在英國政壇出現,并以反移民、降低稅收、降低生活成本等口號對以保守黨和工黨為代表的主流政治勢力進行攻擊,引發英國社會進一步動蕩和分裂。為解決這些問題,英國政府雖然也曾做出過調整,但目前來看效果并不明顯,英國制造業的結構性衰退恐怕難以得到根本性的逆轉。
英國制造業的衰退與英國選擇新自由主義的經濟道路息息相關。第三產業的繁榮徹底動搖了英國制造業的基礎,第三產業蕭條的一系列嚴重后果則讓制造業的結構性問題日益突顯。重重危機之下,英國制造業走出陰霾的前景可能比較渺茫。
(傅博銳為上海外國語大學英國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員,高健為上海外國語大學英國研究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