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時,媽媽將桌子布置得像節日晚宴時一樣:餐巾紙被折成扇子形狀插在玻璃杯里,彩色小碗里的薯片、橄欖、櫻桃、番茄作為前菜,蠟燭被放在小碟子里以免燭油落在桌布上……最重要的是,菜單上有烤雞和炒土豆。理論上,這里就像天堂一樣美麗。但是,我沒辦法開心起來。
“你做出了‘傷心迪米’的表情,”泰莎用責備的語氣說,“我知道你在責怪我,但達芙妮會回來的!她最好把一切都告訴我們,我不喜歡被人當成笨蛋。”
“我肯定她不是針對我們的。”我小聲說,“我們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有秘密,也許一切都只是錯覺。”
“我的預感跟福爾摩斯一樣準確。”泰莎反駁道,“我告訴你,她就是在說謊,像厄斯塔什曾舅外祖父一樣。”
媽媽剛走進餐廳,她挑眉坐下。我非常不希望她參與到我和泰莎關于達芙妮的爭吵中,于是我狠狠地瞪著泰莎。泰莎卻把我的示意理解成不要浪費時間。
“媽媽,你知道一切,是嗎?”泰莎問道,“關于‘遺忘精華’和厄斯塔什曾舅外祖父所做的事情。”
媽媽點燃了蠟燭。她給我們倒上喝的,把薯片、橄欖、櫻桃和番茄拿近了些,就好像在一場長途跋涉之前,要確定我們有足夠的物資儲備一樣。
我們似乎等待了很長時間,幾乎認定媽媽不會回答這個問題。我們都沉默著,觀察媽媽的每一個動作。媽媽終于開口了:“正如你們知道的,我的父母在我小時候出了車禍,這讓我陷入無盡的痛苦中。那時候我真的認為自己很不幸。我的外祖母悉心照顧我,但我仍郁郁寡歡。我每晚都做噩夢……總之,那是一段艱難的時光。”
我坐在椅子上不敢動彈,好像發出一丁點兒動靜,都是對媽媽的不敬。
“外祖母將我帶到這里,”媽媽接著說,“厄斯塔什舅外祖父對我說,他會嘗試抹去我不好的記憶,治愈我。我不會失去記憶,但我在想到我的父母時不會再感到難過。你們看到照片上的厄斯塔什舅外祖父了嗎?那時候的他可不是養老院里那個老態龍鐘的老爺爺,他是個很有存在感的高大男人。他的聲音渾厚、深沉,眼神很有穿透力。他盯著別人的時候,會讓人內心慌亂。總之,這么自信的人很難讓人不信服,更何況我才六歲,即使成年人也會被他震懾!”
我很喜歡媽媽說“總之”,因為這能讓我在她講述的故事里找到一個標志或一個“救生圈”,讓自己不會迷失。
“我發現其他人也會來這里。我們在一起生活了三個星期,每天進行十分鐘的‘遺忘精華’治療,剩下的時間就是一起創作、玩耍、大笑、在日記里提到的記事本上做記錄……我也經歷過這些,我知道這里就像一個幸福的蟬蛹,是個能夠讓你跳出時間、逃離世界的花園。在這里,人們仿佛將時鐘調到了合適的時間,之后再重新回到現實生活中去。我以為‘遺忘精華’治愈了我,因為當我離開這里時,再也不會一睜開眼就想哭,再也不會做噩夢,而且做好準備在外祖母的幫助下繼續生活下去……我曾經有過多次被難過的往事糾纏的經歷,我覺得很難過。每次我都會來到這里一段時間,這會讓我感覺好一些。”
泰莎無意識地輕輕點了點頭。
“成年后我才明白,根本不存在什么‘遺忘精華’。那些透明的、沒有味道的液體就是水。那時候我二十歲,在大學學習心理學,后來我放棄了這門學科,成為室內設計師。因為幾年的大學生涯足夠讓我認識到,是那棟老房子、那段通過訴說或寫作傾訴心事、自我安撫心靈的時光幫助了那些人。當時,我非常憤怒。厄斯塔什舅外祖父是個騙子,他欺騙了那些人,心存僥幸地治療他們,事實上還有許多更專業的人可以幫助他們。這簡直是胡鬧!當然,我自己也有足夠的經歷證明這里是沒有危險的,這讓我好受了一些。說到底,對于尚特盧布的寄宿者來說,這里的時光就像給人帶來益處的假期。我看見許多人從這里離開時,表情是那么幸福。事實上,天才的發明者的確失敗了,但厄斯塔什這個人比他的機器成功多了。”
媽媽停頓了一下。此時,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打破這段沉默。
“但是,”她接著說,“這個謊言很容易被揭穿……突然我開始有了疑惑,我猜測厄斯塔什舅外祖父相信了自己的謊言。他肯定知道自己在玻璃瓶里裝的是水,而不是什么精華。但是,他的許多寄宿者都覺得自己被治愈了,也許他也覺得自己的機器和藥水是有用的?我沒有勇氣問他真相如何。他修復了我破碎的心,所以我不能讓他傷心,不是嗎?我只把這個秘密告訴了外祖母。她原本是那么相信自己的哥哥,因此當她知道真相后非常激動,甚至為此感到害怕。人們都在說,她的哥哥發明的藥水治愈了許多人,但沒有任何許可證明,因此是非法的……如果有一天他的病人沒有在尚特盧布得到好處而去舉報他呢?趁著還沒有人舉報她的哥哥,外祖母決定立即停止這場荒唐的鬧劇。但是,她不愿意直接去跟她的哥哥交流,以免傷他的心。”
泰莎驚訝地睜大了眼睛:“你是說……”
我正在分析這一大堆分量十足的信息。我想到了后續的事態發展,正如泰莎也想到的,于是我向她投去勝利的目光。

“是的。”媽媽說,“我的外祖母舉報了她的哥哥。她寄了一封匿名信,抱怨老房子里總是很吵鬧,而且有很多人來來往往,場面很奇怪。她之所以寫這樣的匿名信,是因為她提前打聽過,知道這樣做只是警告,不會對她的哥哥造成實質性的懲罰,好讓他在事情變得難以收場之前結束這一切。結果,調查還是有一些發現的。她非常害怕自己做了蠢事,但她認為這是為了保護她的哥哥。總之,我們以為自己在做好事,而……”
我重新調整呼吸。
“跟你們一樣,我在日記里了解了許多事情,”媽媽接著說,“比如,為什么厄斯塔什舅外祖父在‘遺忘精華’尚未完成的時候就開始接待寄宿者,為什么他繼續做這件事情,以及他知道自己在說謊。我相信,他從頭至尾都是出于好意。他想讓心靈受傷的人重新好起來。”
“是的,”泰莎沉思著說,“無論如何,厄斯塔什曾舅外祖父都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媽媽點點頭。餐廳里出現了幾秒鐘的沉默。
“今天下午我在照片沖洗室里試了一下,”媽媽又說,“我很快就記起了沖洗照片的所有技術。明天我就可以將照片沖洗出來。”
“還有一扇房門要打開呢!”我提醒她們。
“我從來沒有進過那個房間,但我認為記事本應該是被收藏在那里的。”媽媽說,“如果你們愿意,我們可以一起去。但是,我不希望你們翻閱那些記事本。”
“那里有你的記事本嗎?”泰莎急忙問道。
她也許跟我一樣,已經意識到媽媽的悲傷也跟其他寄宿者的自述一樣,被關在了那個房間里。
“是的,我從十四歲開始在記事本上傾訴心聲,那時候悲傷的往事又一次襲擾我,讓我非常難過,所以我回到了這里。這也是我不想讓你們翻閱其他寄宿者的記事本的原因。如果有陌生人看了我的記事本,我知道那是什么樣的感覺。”
“媽媽,還有一些事情沒有解決。”我說。
我緩慢地說著。桌子上的蠟燭漸漸熔化成蠟油,讓本就不愉快的氣氛更添了一絲令人沮喪的味道。也許這跟媽媽想營造的氣氛正相反……
我打算拿出我的記事本,現在是解開所有謎團的時候了。泰莎什么也沒說。這是第一次,我看到她跟我一樣,在長時間等待,什么也不做,以便讓其他人做出決定。
“在這里,”我取出記事本,“我們在閣樓里找到了這些照片。我們覺得厄斯塔什曾舅外祖父是故意瞞著你的!”
泰莎站起身來到媽媽身后,將雙手放在媽媽的肩上。我將照片攤在桌子上。媽媽臉上露出吃驚的表情,然后展現出一個悲傷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