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

出于禮貌，或許你該向她問個好。

她叫多米尼克，這是她來到這個世界的第16年，也是這個世界變為焦土的第37年——仿生人的背叛毀滅了地球的大半地表。

她依然沒有找到任何一個人類，而左臂的義肢已經越來越不耐用——自有意識以來，她便沒有左前臂，肘關節整齊的切口處連接的是父母留下的義肢，但昨天翻找氧氣罐時，小拇指一截指節不小心脫落了，她得盡快去37區找些電子元器件。

帶上氧氣瓶與工作筆記，多米尼克離開這個勉強可被稱作“家”的防空洞。很快，她又撞見56區那個地球上最后的機器人。

“你好！請問有什么可以幫助您？”他程序化地開口。

“請為我預言今天下午會發生的事件。”多米尼克輕車熟路。

“最新一批機器人被投入使用，中心商場降價，人類發現另一個居所……”

“說些我還不知道的！”

“……地球是、一個、塞滿棉花的布娃娃，風一吹會變、成薄荷巧克力味。更高維度的文明……是一群老鼠！”

“好吧，謝謝你！”他本不該是這樣思維黏成一團的樣子，多米尼克想。她帶著些許失望和不耐，轉身走了。

“37區。天氣晴朗，人類未出現。”

做好筆記后，多米尼克走進廢棄的回收廠。劇烈的輻射已經讓方圓百里的土地變為焦黑色，空氣中似乎還縈繞著焦糊味——這是一塊在土地上貼再多云層也無法抹去的傷疤。

多米尼克在廢棄電子元器件堆中翻到一塊可以匹配義肢的器件，將其裝上后，她又繼續翻找起來。掀開一塊碎裂的電子屏，一臺收音機躺在那兒。她摁下開關，混亂、嘈雜的聲音匯聚成壯闊的河流，最清晰的一句屬于上個時代——

“好消息！好消息！仿生機器人上市了！不要98，不要998，9998帶回家！”

時間女神貯存了大量白晝與黑夜，又將它們切成等份。廢土之上，多米尼克的生活繼續著。光陰的刻刀并未給她留下太多痕跡——身體和靈魂都是。

第327次搜救，她依然最先來到熟悉的37區。

太陽正在鋼鐵與焦土的空隙中死去，多米尼克手腳并用爬上天臺，無法抑制自己想要咆哮的欲望：“你好！我是多米尼克！我來自6區，有一些氧氣儲存……”

當她以為會迎來一如既往的寂靜時，一道變了調的聲音響起：“我……羅伯特。”

手止不住地發顫，頭腦半夢半醒，世界在眼前扭曲，多米尼克雙腿發軟，幾乎站不穩了。

“你好！你好！你好……”

狂喜沖刷著她，她的舌頭拋出字句的浪潮。羅伯特只安靜地坐著，多米尼克意識到自己的失態，撓了撓后腦。

他說他叫羅伯特。多米尼克問他年齡，他說他叫羅伯特。一切符號都在長達37年的行走中被遺忘，除去死里逃生的姓名——一如他誕生之時。

多米尼克背著羅伯特先生上了天臺，仔細打量著他。他有一雙灰眼睛，眼角眉梢夾著土地龜裂似的皺紋。

“我叫羅伯特。”他無知無覺，只將舊報紙似的皮膚包裹著的手骨伸向多米尼克身旁，那是連接著她面罩的氧氣罐。

接下來是廝打，窮盡生命的廝打。羅伯特一把推倒她，想要掀掉她的氧氣面罩，多米尼克舉起左拳，用力揮向羅伯特的下頜……待她回過神來，羅伯特已經倒在地上，人類的頭顱破碎。

她顫抖著跪下，捧起羅伯特的手，那灰白的、死寂的皮膚。淚水無法流出，她背起羅伯特先生極輕的身體，跋涉在廢墟的寂寞之上。

她終于想停下，風造就的浪花卻拍打著她，不住地向前。

或許是幾天后、幾個月后、幾年后，多米尼克決定留在一場極普通的地震里。或許是因為她意識到一些事：她的來處并不是地球，甚至不是銀河系；她不是人，而是仿生機器人。

……

宇宙，拉尼凱亞超星系團，本星系群，37星系，主星。

“‘最新款仿生機器人上市了！不要98，不要998，9998帶回家！具有學習能力，無需進食，無需充電，完美服務我們的生活！’

“37年前，人類決定向其他星系大規模遷徙，烏托邦計劃作為附屬，目的是通過技術為少部分留在地球的人類及其后代編織一個關于仿生人叛亂、絕大部分人類已經滅絕的假象。

“為捕捉地球信息，我們投放了第二代仿生人，其底層代碼為‘搜索’。就在2小時前，我們接收到其左前肢及面部傳感器的信號，地球最后的人類已死亡。在此，我們宣布，人類聯合政府正式退出地球！”

再見，多米尼克！再見——

地球。

（責任編輯 / 牛一名 美術編輯 / 胡美巖）

指導教師/丁倩倩 繪圖/張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