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大嘴

郝爺生前接受采訪的時候，已經(jīng)八十歲了。他右手握拳，塞到嘴里，然后拿出來得意地晃一晃?！拔业耐馓枴麓笞臁?，名副其實?！彪S后，老爺子話頭一轉(zhuǎn)，“都說嘴大吃四方，那純扯。我從小到大，盡為嘴忙活了。”

“我小時候嘴饞，啥都吃。爛木頭里的蛀蟲，白白嫩嫩，烤熟了外面是脆的，里面鮮滑發(fā)黏，就像朝鮮族人做的烤大米餅，真的香，就是不好找。山上的洋辣罐（一種昆蟲的繭）秋天掛在柞樹棵子上，像家雀蛋，蹲在灶坑口拿火烤煳巴點兒，越嚼越香。找洋辣罐得眼尖，不能著急，細心找一天咋的也能找到十個二十個。”老爺子說起吃的來，如數(shù)家珍。

老爺子說：“我十四五的時候特別能吃，老覺得一根腸子空半截，天天餓得眼睛瓦藍。我家沒有地，靠老爸的木匠手藝養(yǎng)家。家家都窮，打棺材的多，打家具的少。老爸弄吃的沒轍，給我做了個木頭雞腿，讓我吃飯時拿著蘸醬裹一裹，說是抗餓。那天，爸媽上地里了，我晌午就拿著木頭雞腿蘸醬下飯。老媽留的那點兒飯幾口就吃沒了，我只好裹著木頭雞腿舔飯碗。我剛舔了幾口，有人嚷嚷土匪進村了。我尋思舔干凈再跑，正舔著碗一伙土匪進屋了。打頭的土匪看見雞腿，罵了一句：‘這小兔崽子，伙食不差，還有大雞腿吃?！闷鹨豢词悄绢^的，就打了我一脖溜子：‘小兔崽子，白長了大傻個子，拿個木頭雞腿糊弄自個玩兒，那能咂吧出什么滋味？想吃雞跟爺上馬，想吃啥吃啥，走到哪兒吃哪兒?！址愿朗窒拢骸线@小兔崽子?！揖瓦@么稀里糊涂當(dāng)了土匪。不怕你們年輕人笑話，那時候我啥也沒工夫帶，就順手把木頭雞腿帶上了。

“書上寫當(dāng)土匪吃香的、喝辣的，論秤分金銀，其實根本沒有那么回事兒。真正有錢有勢的大戶人家都是‘響窯’，高墻大院，養(yǎng)著炮手。綹子要去搶，就得拿人命來換。不少綹子背后靠著大戶，明著占山為王，暗地里當(dāng)著大戶人家的家丁。我剛上馬，才十六，給大當(dāng)家的當(dāng)馬童，天天和馬匹住在一起。要打仗了，馬有豆子和雞蛋吃。我餓得眼睛發(fā)藍，那也不敢偷吃一個雞蛋，只敢偷偷藏起點兒豆子來，沒人的時候用石頭碾成餅慢慢嚼著吃。有一回，綹子砸了‘響窯’，大當(dāng)家的擺慶功宴。我是小崽子，靠不上邊，還得站崗，一邊聞著酒肉味兒一邊舔木頭雞腿，凍得咝咝哈哈的，餓得渾身哆嗦，忍不住鼻涕一把淚一把地哭了起來。喝得醉醺醺的小頭目帶人查哨，聽我在那兒哭，上來就一鞭子，打得我搶來的破棉襖撕開一道大口子，里面又舊又臟的黑棉花蛋兒掉出來一堆，眨眼工夫我渾身就凍透了。

“民主聯(lián)軍圍剿山寨的時候，我和大當(dāng)家的順暗道溜了。我倆躲在老林子里，啥吃的都沒有，我餓得眼冒金星。大當(dāng)家的拿槍逼著我出去找吃的。我沒地方找去，就掏出木頭雞腿讓大當(dāng)家的舔一舔，懇求挺到天黑再說。我看著大當(dāng)家的伸著舌頭舔木頭雞腿，小聲勸他慢點兒舔，舔一會兒咽一回口水。大當(dāng)家的慢慢舔，覺著餓勁兒過了，拍我的肩膀，夸我孝順。

“大當(dāng)家的被民主聯(lián)軍抓住了，查清有血債，公開槍決了。我是個馬童，寬大處理，問我想回家還是想?yún)④姟Ｎ艺f想回家問問，民主聯(lián)軍就給我開了路條。我回到家，才知道家里分了地。老媽給我蒸了一鍋一層白面一層高粱面的花卷，說讓我吃個夠。我一口氣吃了十個，撐得直翻白眼。老媽怕我撐死，看了我一宿，抹了一宿眼淚。第二天，爸媽一塊兒送我去參軍。爸媽要回家的時候，我把木頭雞腿交給老爸，說以后天天都能吃飽飯了，用不著了。老爸說：‘還是帶上，別忘了讓咱家吃上飽飯的恩人。’連長得知我肚量大，吩咐伙房多給我打一份飯菜。連長說：‘打仗要吃飽肚子，那才能打勝仗。等咱們打贏了，要讓人人都吃上飽飯。’

“我在民主聯(lián)軍當(dāng)馬夫，把戰(zhàn)馬養(yǎng)得膘肥體壯、毛色發(fā)亮。有一回，部隊被圍，固守待援。我心疼戰(zhàn)馬，就偷偷把我的口糧分出一半喂馬。餓極了，就舔木頭雞腿挺一挺。沒想到餓得頭暈眼花，一頭栽在地上。連長知道了，開會決定干部和黨員一人省一口喂馬。我也要這么干，連長說：‘你不是黨員，也不是干部，用不著你省?！抑绷耍?dāng)天晚上就申請入黨，理由就一個：‘我今天挨點兒餓，是為了今后再沒有人忍饑挨餓。共產(chǎn)黨讓我有飯吃，我愿意跟著黨讓老百姓人人都有飯吃?！?/p>

郝爺帶著村里人鑿石種樹，擔(dān)土造田，把到處是石頭的家鄉(xiāng)變成了米糧川。郝爺當(dāng)了四十年的村黨支部書記，縣里人人都知道“郝大嘴”的事跡。村里的鄉(xiāng)親告訴我，“郝大嘴”一輩子省吃儉用，沒占過村里一分錢便宜。郝爺臨終就一個要求——把木頭雞腿放在村史館的顯著位置。

[責(zé)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