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清明,我們去了一趟廣府城。我、三舅、二弟,還有姨家的小表弟。
并不是去游玩。我們懷著沉重的心情,是去追尋姥爺的犧牲之地。
姥爺是在解放戰爭中犧牲的,烈士證上只有一個簡單的記載:“1946年河北省邯鄲因戰犧牲,解放戰爭。生前職務:二野六縱隊十八旅五十二團三營七連指導員。”據說那場戰斗異常慘烈,犧牲了很多戰士。戰士們的尸骨就地掩埋了,因此姥爺的遺骨始終未能找到。
姥爺畢業于大名師范學校。受進步思想的影響,他積極投身革命,在學校就已悄悄入了黨。姥爺畢業前夕,抗日戰爭全面爆發。他不顧家人的反對,毅然參加了八路軍,與侵略者進行英勇的斗爭。抗戰勝利后,內戰爆發。姥爺戰袍未脫,又投身解放戰爭,南征北戰,以至于唯一的女兒出生,他也只在滿月的時候回來過一趟,之后再未回鄉。
邯鄲距老家也不過一百多公里,但在那個年代已是相當遙遠了。姥爺犧牲以后,為找回他的遺骨,他的父親,也就是我的老姥爺,曾步行去邯鄲,往返一個多月,磨破了腳下的鞋,耗盡了盤纏,最后是靠討飯才回來的。可惜并未能如愿。
尋找姥爺的遺骨,探尋他的犧牲地,等這個念頭隨著我年齡的增長而漸漸萌生時,家中的老人們已先后離世。姥爺排行老大。等我的想法日漸成熟,二姥爺和三姥爺也相繼過世了。如今母親已八十多歲高齡,在她有生之年,替她完成心愿的愿望愈加迫切。為此我曾兩次前往邯鄲,都未能探尋到任何線索,只得在無名英雄紀念碑前深深叩拜,悼念姥爺和那些為國捐軀的先烈。
我也曾求助過央視的《等著我》欄目和今日頭條的“尋找烈士遺骨”活動,但由于年代久遠,線索有限,均無所獲。
我有三個舅舅——二姥爺家的大舅和二舅,三姥爺家的三舅。前陣子三舅給我電話,說他求助了抖音的“讓烈士遺骨回家”活動,并聯系到了一名志愿者,讓我陪他再踏上尋找之路。這次我們要去的地方是廣府城。為什么要去廣府城?志愿者說那就是過去的永年縣老縣城。
姥爺犧牲的時候母親剛剛八歲。她聽長輩們講,當時戰斗慘烈,連長犧牲后,身為指導員的姥爺帶領戰士繼續沖鋒。他身先士卒,甩掉了棉衣,一馬當先,不幸中彈身亡。在母親的敘述里,有城墻,有護城河,打完那一仗部隊就朝南走了。
從母親的敘述里,可以歸納出幾點:一是姥爺是在冬天犧牲的;二是犧牲地有城墻和護城河;三是戰斗之后部隊就開拔了。據此推斷,姥爺的犧牲地并不在邯鄲城區,而是在邯鄲的下屬地永年縣。永年縣當年的縣城便是如今的廣府城。
高高的城墻,寬闊的護城河,當志愿者郝先生帶領我們到達城邊,眼前的情景一下與我的想象高度吻合了。
原來這座堅固的城池已有兩千六百年的歷史,可以追溯到隋末唐初。城墻高十二米,寬八米,非常堅固。城墻東西南北四個城門,由四座吊橋溝通內外。城墻上共有一千五百多個垛口,每個垛樁上都有一個射擊孔。站在城墻上居高臨下,易守難攻。廣府城還利用洼地的特點,繞城挖了一條護城河,水深數米,最寬之處可達一百四十余米。吊橋拉起,再無進城之路。難怪當年解放永年縣的戰斗格外艱難——我軍戰斗初期的數次攻城戰均告失敗,最后只能靠長期的圍城戰才將其攻克。
城北門外有位擺攤的老者。當我們說明來意,老者便熱情地為我們描述當年那場慘烈的戰斗。老者已七十六歲了,他小時候經常聽他的長輩們講述當年攻打縣城的情景。他說解放軍當年就是從北門攻城的。之所以攻打北門,是因為這里的河面最窄。解放軍本來是想踏冰攻城的,可惜那年天氣偏暖,河面遲遲不肯結冰。戰事緊急,國民黨大軍已向豫北地區大舉進攻。解放軍奉命南征,馬上要出發,想在開拔之前解放永年城。老者說,那仗打得慘啊,戰士們前仆后繼地攻城,可惜水深受阻,加上缺乏重武器,犧牲了很多戰士,仍未能成功。
冬天、部隊南下、城墻、護城河,幾個關鍵信息都與老者的講述相吻合。
我們問:“犧牲的戰士呢?埋葬在什么地方?”
老者朝不遠處一指說:“就在那個信號塔附近。”老者說攻城之前戰士們在那里挖了戰壕,犧牲后卻掩埋在了自己挖的戰壕里。
我們問:“犧牲了多少人?”老者說他聽父輩們講,有好幾百人呢。
來到老者所指的位置,我們按傳統的方式,擺上祭品,燒了紙錢,重重叩拜,寄托我們的緬懷和哀思。
此地不準焚燒,管理人員問清我們的來意,網開一面,讓我們實現了一個小小的愿望。
雖然還不能完全確定這就是姥爺的犧牲之地,但我寧肯相信姥爺的遺骨就埋在腳下的這塊土地。如今這塊土地上,有一片綠油油的小樹林。雖然它們還不夠粗壯,也不可能是七十八年前的樹木,但我相信這肯定是它們的后代。
下午,我們從北門登上了城墻。我想替姥爺實現一個愿望——站在他當年未曾攻克的地方。站在北城門的城樓上,當年戰斗的情景像電影畫面一樣驀然浮現在眼前:槍聲大作,殺聲四起,戰士們冒著槍林彈雨游過河面,踏上云梯朝城墻上攀爬。終于,一名戰士手持紅旗,插在了城樓上。
那面浸染著戰士們的鮮血的紅旗,在城樓上迎風飄揚。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