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女朋友到鶴翔公園遛彎,總能聽到那個孤獨的歌聲。
鶴翔公園在瓢城北部,不大,重修過數次,沒修出什么特色。來的人還是很多。沒辦法,周邊沒有什么像樣的公園,不像樣的也幾乎沒有。
來來往往的人,幽靈一樣在夜色下游蕩。腿在自己身上,心思卻在別處,耳朵也給了各種聲音。
空地上,有人翩翩起舞,或廣場舞,或交際舞。廣場舞節奏強,音樂轟天響;交際舞舞曲舒緩,情意綿綿,這撥人也是散得最遲的。別的場子耍一陣就散了,他們不到十點不收場,走時依依不舍,估計到家、到床上、到被窩里,腦子里依然響著旋律,心里還在跳啊跳。
游廊下,有人激情放歌,或美聲,或京劇、淮劇。也許是音箱的原因,傳出來的聲音如牛哞,如狼嚎,正應了那句俗話:“七個和尚八個腔。”
我跟女朋友就在這里穿梭,漫無目的,東瞅瞅,西看看。我說:“到老了,咱們也來唱,也來跳。”女朋友不屑地說:“有什么好唱的?有什么好跳的?安穩點兒吧。”我說:“唱啊跳的就不安穩了?”她說:“想健康長壽,心情舒適,到農村去買套房,侍弄個園子,種種瓜果蔬菜,搭個棚子養養雞鴨鵝。對了,一定要多養幾只貓,我帶著它們在鄉村道路上隨意漫步,自由自在。”我說:“這個主意好。”
我們轉圈,轉到西邊的小路,那孤獨的歌聲就從黑暗的角落里沖過來。清唱,沒有音樂伴奏,沒有話筒音箱。歌聲時斷時續,像被人勒著脖子,像喉嚨里塞著棉花,像一只狗在喘息,像一頭病驢在呻吟。
我的頭皮過電一樣發麻,心里有一只公雞在啄來啄去。
他幾乎每晚都在這兒唱,我們每次來都能遇到。我們看不到他。他可能隱于樹后,也可能就在一片樹叢中站著。天太黑,我們看不清。
他唱的多是老歌。
他唱:“沒有花香,沒有樹高,我是一棵無人知道的小草……”
他唱:“你到我身邊,帶著微笑,帶來了我的煩惱……”
他唱:“輕輕地,我將離開你,請將眼角的淚拭去……”
他唱:“酒干倘賣無,酒干倘賣無……”
他唱:“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
他唱:“我的中國心……”
翻來覆去,就是這幾首歌,好像臟了的磁帶,聲音變了形,扭在一起,有時嗚嗚的像哭。
有人往那邊看,嘀咕道:“哪個呀?唱得這么難聽!”
也有人說:“病得不輕。”
女朋友說:“他為什么天天在這兒唱呢?就沒有別的事嗎?”
我想了想,說:“他跟我年齡相仿,差不多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生人,因為他唱的多是八十年代流行的歌。他是單身,也許結過婚,離了,也可能一直單著,但他肯定愛過,有喜歡的姑娘,那姑娘由于各種原因離開了他。他唱的多是傷感的歌,當然也有不傷感的。他沒有朋友,你看他幾乎天天晚上在這兒唱,不間斷。要是有朋友,晚上就會有飯局,去喝喝酒,也可能到歌廳去唱,而不是在這干號了。還有,他可能沒有正經的工作單位。有正經單位的話,同事間不可能沒有走動,晚上不可能沒有一點兒活動,而且極有可能要加班——現在有幾個單位不加班能完成工作的?他沒有,什么也沒有,所以天天晚上來。我不知道他下雨天來不來,我們下雨天從不出來散步的。對不?”
女朋友說:“你分析得有一定道理,真不愧是作家。”
我說:“他家離此不遠。一般到這公園的,都離此不遠,沒有人愿意穿過幾個街道跑多少里路往這破公園跑。但他怕人認出來,就躲在角落里唱,隱在黑暗中唱。他畢竟還沒有完全脫離現實之境,還知道不好意思,他是個好人。雖然他唱得那么難聽,但不怪他,他是天生的破鑼嗓子。”
女朋友說:“我覺得他唱得挺好的,真實,不裝,超凡脫俗。”
我沉默了。
這時,黑暗中的歌聲又響起:
天上的星星一堆堆
月下情人雙對對
望著那妹妹我的心捶捶
幸福的歌聲漫天飛
…………
有一天,我們來遛彎,竟然沒聽到那熟悉而難聽的聲音。那晚我們多轉了幾圈,直到很晚也沒見他來。
第二天,我們早早就來了,可一直到將近十點也沒見他來。
一周過去了,我們沒看到他。
一個月,兩個月,一年,兩年,我們再沒有看到他,我們倒有些失落了。
幾年后的一天,黑暗的角落里又響起歌聲。
還是那幾首老歌,翻來覆去地唱。
你知道嗎?那是我。
我聽到小路上有人議論:“哪個呀?唱得這么難聽!”
也有人說:“病得不輕。”
或許,我的女朋友也在其中。或許,她真的去鄉下了。
我在心里笑,不管他們,只是唱,沒心沒肺、昏天黑地地唱。
可是,有一天,這公園又要改造了。這回是要徹底關閉。
我去哪里放飛我的歌聲呢?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