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們都叫她阿牟(滿語,意為伯母)。
阿牟一個人生活,小院里種滿了芍藥花,屋內是各種盆養蘭花,去她家就像去花仙宮。小鎮里僅有一家小醫院,另有高臺階藥鋪子。阿牟每隔一段日子就會用藥爐在小小的后院熬制膏藥和蘭花藥,鄰里就能隔著柵欄聞到彌漫而來的藥香。在街坊四鄰一年四季的日常用語中,時常會出現兩句與阿牟有關的話:“快去阿牟家拿幾包蘭花藥來。”“去拿幾貼阿牟膏藥。”“蘭花藥”和“阿牟膏藥”兩個詞帶著老巷深宅的味道。阿牟靠賣這兩種藥過活。阿牟膏藥治跌打損傷、瘡癤,消腫痛;蘭花藥治急慢性扁桃體炎、齒齦紅腫、咽喉疼痛和小兒疳癥。撕開蘭花藥簡易的小紙袋,倒出一粒粒黑色的小水丸,口服幾粒,味苦澀,口腔與腹腸一陣清涼。
街坊鄰里來阿牟家拿藥,家里富裕的她會收一點兒錢,家窮的她就白送,所以阿牟在街坊四鄰中人緣特別好。孩子們發現,阿牟熬膏藥的時候嘴里一直念叨著什么,念叨幾句就添些柴火,用木勺在鍋里攪拌,好像在禱告。熬好藥后,又哼唱小曲兒,唱的是清水河調。唱詞孩子們聽來聽去已記得滾瓜爛熟,只是阿牟的小曲兒每次只唱一段,始終不唱下一段:
什么花白來什么花黑?
抬頭望見什么花飛?
什么花開在老龍崗?
什么花開大姑歸?
阿牟喜歡孩子,鄰家女孩兒景蘭兒、玉蘭兒常去她家聽鼓藝兒(故事),晚了就睡在她家不走了。男孩子享受不到這個待遇,只能聽二手故事。
“阿牟,我們想聽你唱‘什么花白什么花黑’。”
“阿牟,你唱的‘大姑’是誰呀?”
阿牟說小曲兒的下一段要過年時再唱,她先給女孩兒們講大姑的故事。
“大姑”是滿族人對未婚女子的敬稱。阿牟說的大姑姓關,名叫蘭花。蘭花的心上人名叫哈郎阿(滿語,意為好男孩兒)。哈郎阿與人結伴進山挖參,感冒引起急性扁桃體炎,發高燒,頸部腫痛,吞咽困難,病倒山林。同伴用土法子給他扎咕(滿語,意為治療)不見效,最后死在地窨子里,葬于山林。蘭花悲痛欲絕,終身不嫁。她不信扁桃體炎治不了,懷著對心上人的不舍毅然走進十花頂子、老龍崗等山林,開啟了別樣的人生。蘭花女扮男裝,放山、打獵、進木幫,一年到頭回家一次,帶回黃芪、桔梗、龍膽草和串地龍等藥材。她不識字,叫來哈家的學童為她記錄她口述的親身經歷。木幫里有人嗓子紅腫發炎,吃了幾個沒把兒的略帶臭味的山梨嗓子就好了,沒把兒的山梨是黑瞎子生吃生拉的山梨。山中的野獸也得病。她悄悄跟蹤病獸看它吃什么草。病獸吃什么草病好了,她就把這種草采回來。她把聽來的秘方、偏方和親眼所見的放山人、獵人、木幫人、刮痧、熱敷、冰敷等治病方法,以及他們用動物或植物釀泡的藥酒,丹、散、膏和丸等方劑或成藥的過程講出來,一講就是三天三夜,學童記下厚厚一大本。過完年她又走了,傍年根再回來。年復一年,學童變成了青年,錄下十幾冊《蘭花口述錄》,試著配藥給人扎咕病,聲名鵲起,成為小鎮有名的滿醫。又一年,蘭花過完年后去了長白山,這一次走后再也沒有回來。阿牟就是《蘭花口述錄》記錄者的妻子,一直在高臺階藥鋪做藥工。丈夫病逝后,她將十幾冊《蘭花口述錄》及各種秘方全部獻給官家,自己回到民間,制作膏藥和蘭花藥。蘭花藥以關大姑的名字“蘭花”命名。

“阿牟,小曲兒的下一段為什么要過年才唱呢?”
阿牟說:“從前,關大姑長年在山里采藥,每年過年才下山回家,與家人團圓。后來她留在長白山不下來了,家里人每逢佳節倍思親,就唱小曲兒的下一段,請她回家來團圓。”
終于等到過年,孩子們一個接一個來給阿牟拜年。阿牟給孩子們吃糖果、花生、瓜子。孩子們吵著要她唱小曲兒的下一段,她眼含淚水唱起來:
葫蘆花白來茄子花黑,
抬頭望見雪花飛。
藥香花開老龍崗,
蘭花開了大姑歸。
孩子們吸吸鼻子,聞到一股清香味,問阿牟什么這么香。阿牟笑了,指著窗臺叫孩子們看。窗臺上的那幾盆春蘭都開花了,香氣撲鼻。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