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代的印記

老胡吃罷晚飯，放下碗筷習慣往廠區走。與上班時不同的是，他現在走在廠區水泥路上不急不緩，左顧右盼。廠區華燈初上，煙囪、水塔、廠房上閃爍著絢麗的輪廓燈。暮色籠罩下來，有激光燈光束劃破夜空，周圍的景象如夢如幻，老胡卻時常感到迷惘。

廠區已不是江紡（江維紡織廠）的廠區了。

江紡是一家中型企業，有過輝煌，后因國內市場同類產品供大于求，價格下跌，連年虧損而停產，設備再也沒有恢復運行，員工分流。近年，當地把江紡廠區打造成商旅文綜合體街區，以工業遺產為基礎，保留原有的建筑肌理、廠區風貌，將廠房內部改造成藝術家工作室、非遺手工作坊、劇院、文創商店、賓館酒店等，游客日增。這里的名稱也改了，因舊址緊靠安溪河古橋，所以新命名為安溪橋創意園。

不過，很多的人仍頑固地稱它江紡廠區。老胡亦然。

老胡是江紡退休員工，當過動力車間主任，親歷企業的興衰。對于江紡廠區的改造，老胡挺傷感的，有些日子沉默寡言，遇見老同事，只微微點下頭，不說話。他二十歲通過招工進廠，在這里工作生活了四十多年，從基層操作工干到中層領導，結婚生子，以廠為家，江紡已然是他的第二故鄉了。

他的老家在鄱陽湖邊上，距江紡百余里。參加工作頭幾年，老家是常回的，這與故鄉情結沒有關系。那時年輕，純粹是貪玩——老家有要好的發小和同學。回去了，玩的花樣并不多。當時沒有請吃請喝的風氣，男同學見面也就是一起回憶學生時期的趣事，打聽女同學的現狀，抑或穿著喇叭褲在街上閑逛。

每次回去，母親倒是會弄他喜歡的菜——銀魚泡蛋、湖水煮活魚等，正宗的家鄉味道。他后來才真切地體會到：父母在，故鄉是故鄉；父母去，故鄉便是他鄉了。

父母相繼離去后，老胡很少回老家了，清明節掃墓也是有一年沒一年的。

工作忙是個原因。廠里生產連續運行，動力車間必須保障全廠的水電氣供應。老胡從當上工段長開始，晚飯后也要去車間巡查。他家住生活區78棟，與廠區一墻之隔，眨眼工夫就到了。水電氣一旦出現故障，老胡必出現在設備搶修現場。搶修過后，車間安排加餐，犒勞辛苦的維修工，老胡有時參加，同兄弟們碰碰杯。

老胡不怎么落家，妻子是理解且支持的。妻子一邊上班，一邊帶小孩，還包攬了全部家務。廠領導對他家的情況也有考慮，安排他的妻子上常白班，不用三班倒。

廠里配套設施也是齊全的，有菜市場、糧站、商店、職工醫院，也有托兒所、幼兒園、子弟學校，員工生活無后顧之憂。廠里還有個特殊措施：優先安排廠工人子弟就業。話說回來，這舉措是好是壞真說不清楚，反正子弟學校每年考不出幾個大學生。

老胡的小孩在江紡長大、上學，高中畢業趕上了廠里招工的末班車，但此時江紡開始走下坡路了。小胡被分配在后紡車間維修工段當學徒。后紡車間女工多，小胡很快便戀愛結了婚。小兩口分了福利房，居住不開伙，回父母家吃飯免交伙食費。后來企業房改，福利房產權易主，也是父母掏的錢。

江紡關停時，老胡其實沒到退休年齡。依照安置辦法，他提前退了。青工的選擇要多些。小胡之前貪玩，打球唱歌跳舞，上班不肯學本事，分流出去擔心人家不待見，干脆買斷工齡自謀職業。小胡開過摩的，后來購了輛比亞迪跑滴滴，賺錢不容易。

安溪橋創意園升級改造動工后，老胡在家閑來無事，仍習慣去廠區轉悠。他背著手，東瞧瞧西看看。那些鋸齒形、人字形紅磚老廠房也保留了下來，留存著時代氣息和印記，老胡感到些安慰。

老胡當起了義務施工員。廠房內部重新裝修，要利用原有的上下水管道、預埋線路，老胡腦里存有圖紙，在現場悉心指導。

有不少江紡原員工，在創意園街區租店或擺攤，老胡總是拐彎走到老同事面前寒暄。

“怎么樣了？”

“還行！”

“好久沒在一起喝酒了，要不哪天邀些人聚一下？”

“老主任安排，聽你通知。”

老胡滿心歡喜地繼續轉悠。

兒子竟然也要來創業。小胡看中了老廠區西北角的閑置煤棚——鋼架結構，煤抓斗行車已拆除，有高度，建個籃球、羽毛球俱樂部很合適。意向報告遞上去，園區招商辦很快給了回復。

小胡事先同老胡有過商量，老胡很是欣慰——兒子經歷了社會磨煉，知道生活不易，有了個人規劃。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