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腳牢牢抱緊樹干,噌噌往上爬。微風羽毛似的掃過他的身體,樹葉在他耳邊簌簌作響。因為他,幾縷細長的樹枝搖晃起來,一只麻雀撲棱著翅膀飛向天上的流云。
他有些興奮,喉結上下滑動,爬樹的速度也越來越快。等他反應過來,才發現自己已經爬了這么高。腳步聲早聽不見了,底下一個人也沒有,他松了口氣。他將身體緊緊地貼在樹上,感受自己怦怦的心跳。
這時候,寫字樓背后的小區花園展現在他眼前。樹葉漾成一圈又一圈波紋。穿過葉海,他看見了下面的世界。
細碎的陽光隨風流動,一只三花貓在花壇邊打滾。更遠一些的地方,穿著綠衣服的園丁將水管子對準綠化帶,水管里的水唰地噴出去,形成一條漂亮的水柱。
“小鄭啊……”
趙經理的聲音在耳邊回響,他嚇得渾身一顫,氣都不敢喘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那樣怕趙經理。趙經理有張圓臉,額頭寬闊,體格壯碩。不管多熱的天,他永遠都是西裝革履nuXUGiykwmzgXrLWO0y+EQ==。趙經理走路沒一點兒聲音,時常飄蕩在辦公室后方,像一團灰影。
一小時前,趙經理正坐在他的對面,那張紅臉膛上泛著油光,充滿了生命力的樣子。
周一早上的例會雷打不動,會議室坐滿了人。盡管開了窗,混濁的氣息還是散不出去。所有人都耷拉著腦袋,似在向手中的筆記本認罪。例會總是壓抑的,需要一些小插曲調節氣氛。趙經理說:“這個月業績倒數第一的,給大家表演個節目。”
“趙經理,我沒有準備節目。”他眼光躲閃著。
趙經理并沒生氣,很寬容地說:“沒事小鄭,那你就唱幾句粵語歌吧。”
“可是,我不會講粵語。”
沒等他說完,趙經理咧開嘴大笑起來。笑聲很快蔓延開去。眼前的一張張臉突然變得陌生。明明是朝夕相處的同事,他卻對不上誰是誰。他的目光渙散了,那張紅臉膛在他眼里不斷放大。
就在這時,他看見了一點兒微弱的光。透過會議室的玻璃門,那抹光幽綠幽綠的,是一個正在奔跑的小人。小人身后有四個字:安全出口。小人指引著他站起來,邁出了一條腿。眼角的余光里,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一切發生在轉瞬之間——他沖破視線編織的網,不管不顧地跑了出去。
“你去哪兒?!”趙經理的吼聲在身后炸開。
此時,他貼在大榕樹的枝干上,感受著日光在身上游動。“即使他們追來了,也發現不了我。”他這么想著。
恍惚間,他好像聽見了什么。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她在哼一首兒歌,調子很耳熟,可他怎么也記不起名字。
他正豎著耳朵仔細分辨,忽然,他的心顫了一下。
嬰兒車里躺著一個眼睛水汪汪的小孩。對上他的目光,小孩猛地瞪大眼睛,揮舞起攥緊的小拳頭。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兒。他輕輕把手指豎在唇邊,那孩子竟不再鬧騰,眼中的驚訝變成了困惑與迷茫。很快,女人推著嬰兒車走出了這片樹蔭。
底下又來了新的人,全都是老人。他們三三兩兩地聚攏著,大聲談論著各色話題,有國際形勢,也有投資理財,還有小區八卦。不一會兒,他們像潮水一樣退去,只剩下兩個老奶奶,如兩塊堅挺的礁石。
兩個老奶奶坐在一張長椅上,靠得很近。她們不像是常見的那種老人。兩人一直在竊竊私語,不時發出輕輕的笑聲,像兩個在課堂上講小話的女學生。先前的鳥叫蟲鳴聽不見了,風也變得輕柔起來。他望著她們,思緒不知飄到了哪里。
她們也起身離開后,樹下便空無一人了。沒人的時候,他無非是看樹葉、鳥兒、野貓、云彩。“原來樹上的風景是這樣的。”他在心里感慨。
太陽越來越大了,他的額頭滲出微小的汗珠。“公司這會兒怎么樣了?例會應該早結束了吧?”他想,“或許我可以到樹下看看。”可是,下樹了,然后呢?他再次遲疑。雜亂的思緒像毛線球,在腦海里越滾越大,他的視線也逐漸模糊。
影影綽綽地,他看到了一張紅臉膛。
他全身都僵住了,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他感到背后有陣涼風,身上的汗都退回到了皮膚里。
趙經理領著一群同事浩浩蕩蕩地走來。看來他們仍在尋他。如果他們找不到他,會不會報警呢?他又該怎么向警察解釋這一切?……
突然,他聽見了一個熟悉的聲音。那個聲音說:“大家中午想吃什么呀?”趙經理看上去親切和善,正與同事們熱絡地調侃。他的額頭在日光下閃閃發亮,有些刺眼。
原來他們是去聚餐。他反應了一會兒,這才張開嘴——他想讓他們停下腳步,可他沒能發出聲音,僅僅有一些氣體從他嘴里流了出去。趙經理和同事們走開了。他們好像已經徹底忘了他,每個人臉上都是幸福的模樣。
從樹上看,趙經理變得更加高大,那團灰色的影子又厚又濃,遮蔽了細碎的陽光,很快便鋪滿他的眼睛。
悠揚的樂曲聲在耳邊響起,他的心跳漏了一拍,手一抖,整個人就這樣墜落。
他猛地睜開眼,本能地按掉了鬧鐘。此刻是周一早晨七點。他抓過衣服,從床上一躍而起。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