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露過后,秋熟遍野。地下作物陸陸續(xù)續(xù)成熟:花生,紅薯,洋姜,蕪菁,胡蘿卜,麻山藥……
紅的白的綠的黃的,長的圓的疙里疙瘩的滴里嘟嚕的……秋天的土壤,藏著那么多寶貝和秘密,像一個大規(guī)模地下作物博物館。
刨,這個動作就帶著豐收的意味,充滿了懸念和期待。秋風(fēng)地頭,你永遠(yuǎn)不知一塊地會包含怎樣的奇跡。想揭謎,就得奮力掄動?頭。“孔嗵、孔嗵”,幾聲悶響,力氣從?尖兒傳送到土地。土地受震動,慢慢松開嘴巴,藏在肥厚舌頭下的秘密,骨碌碌滾出來。哦!一堆一堆,一窩一窩,你忍不住“嘿”的一聲驚嘆,那是多么實實在在的收獲呀。
這比收那些枝上懸的、藤上掛的、地上匍匐鋪陳的,更讓人充滿驚驚乍乍的意外之喜。
刨花生,比較輕松啦。一把短?就好,甚至碰上沙土地,短?也不用,直接用手薅。握住一棵花生根部,輕輕一拔,土地嘩然裂縫兒,一嘟嚕花生破土而出。它們扶老攜幼像被老孫召喚下的土地爺,一個咯嘣不打,乖乖現(xiàn)身。這樣嶄新的花生,拿在手里:上面綠的莖和葉,下面白的根和果,仨仁兒,倆仁兒,還有自大為王一個仁兒的,有像葫蘆,有像蠶繭,有像串珠,有的頭對頭,有的背對背,擠擠挨挨,交頭接耳……它們初見天光,驚喜得比你見了它們還驚喜。
刨紅薯的場景,總有一種視覺沖擊力,主要是因為紅薯色彩太艷。尤其刨到一半,回頭看,身后,哩哩啦啦散落一大溜,紅艷艷如火如霞,特別吸睛,好像那刨紅薯的人在播火種花呢。地上莖葉幔帳全被拉開,一垛墨綠堆在地頭;蟲兒們慌亂蹦跳,四散投親奔友。干干凈凈的土地上,一溜溜隆起的土壟。告訴你吧,紅薯基本都躲在壟背里面呢。它們跟人一樣,有的性子急,兀自把壟背撐得裂了縫兒,探頭探腦露出來,像浮游的大魚露出了背。
面對一地豐收,刨,真是需要技巧的。那年,我刨紅薯,一?頭一個,照得那個準(zhǔn),把幾窩紅薯糟踐得——這個腦漿迸裂,那個攔腰截斷,慘呀。我自己都心疼得齜牙咧嘴的。我爹說,你要看準(zhǔn)紅薯的主根,拉開點兒距離,哪能照著人家腦門兒下去?
我看他掄起?頭,從旁側(cè)吃進(jìn)土里,“嗵”,一小塊土地,被震松;再去主根周圍,前后左右,輕攏慢撥細(xì)描畫。那?尖兒,像優(yōu)雅的羊毫、輕柔的琴撥子。一下兩下三四下,在溫柔的撫弄和召喚里,大小紅薯,帶著溫潤的泥土味兒,散著新鮮的作物氣息,嘰里咕嚕從土里現(xiàn)了身。
好刨手,不會刨傷一個紅薯。看一地紅薯,全須全尾,眉開眼笑,真讓人感佩力度和分寸的掌握。我覺得,一個能從地上莖葉的長勢看到地下收獲的多寡,且能刨、會刨、善刨的人,他對付生活的能力,也差不到哪里去。
而每一種地下作物,都是互助合作的典范;就像那種一個主內(nèi)、一個主外的小家庭,內(nèi)外搭配得和諧有致。你在地上,負(fù)責(zé)陽光雨露,貌美如花;我在地下,負(fù)責(zé)吸收沉潛,發(fā)根養(yǎng)家。?頭呢,真像一個傳記作家,通過“刨”這個動作,一方面展露了地下作物的前世今生,一方面呈現(xiàn)了大地的氣度和奇跡。
至于刨土豆,刨者總有與自己相遇的錯覺。拉開秧子,?頭起處:哇,那圓滾滾的土豆,不就是自己?有初闖人世的灰頭土臉,有深藏暗處的用功發(fā)奮,也有被泥巴裹身的俗世尷尬,有默默的吸收、狠狠的積攢,有牢牢把握成長主線的不舍初心。翠綠毛羽,成了過往,它們曾為眼下的自己傳達(dá)養(yǎng)料和水分,也曾招搖著掀動一陣小風(fēng)晃暈自己,而最后,能與光陰鏖戰(zhàn)到底的,還是最樸實、最沉默的地下部分。
大蝌蚪一樣的洋姜,拐杖一樣的麻山藥,橘黃明媚的胡蘿卜,翠青梅紅的“心里美”……讓我們迎著颯颯秋風(fēng),走向田野,把土里的秋天刨回來吧。
(編輯 高倩/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