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之后,時序更新,但東方市的城區和郊野的陽光仿佛停滯了,暑氣壓著土地。我坐在開著冷氣的車里,看窗外忽閃而過的人行道,揚起一些沙塵,陽光落到沙塵上,一道犀利的銀色弧線橫貫天空。在更強烈的陽光到來之前,車進入了俄賢嶺的山門。
九峰山
俄賢嶺另名俄娘九峰山,沿昌化江中游東北岸蜿蜒,是海南現存面積最大、原生態保存最為完整的喀斯特地貌原始熱帶雨林。
進了山門,俄賢嶺的九座山峰遙遙在望,曲折連綿,在草葉間若隱若現,恍如我們圖騰般的祖先,走過遠古大地時,在自己的腳步之后撒下了一串文字與音符,這些文字和音符與特定的大地連接起來。
車在鄉間行駛,向東、向南、向東,駛到一個拐口。拐口處一塊平整的空地,背倚東方廣壩湖,湖上風景如宋人畫卷,遠山近在咫尺,相對而出,近景的湖面,盛著明亮的光影。此時尚未近午,陽光溫和些,遠峰是帶狀的縹緲,俄娘九峰山之九峰開始顯露一些可愛處。凡山水風光之美,不在于土地尺幅大小,車往前走,人的目光便從大、高、遠的境界,漸趨小、低、近的精妙細微。
山有三遠,因為大廣壩與廣壩湖的調劑,九峰山高遠之色漸漸清明,由東北而向西南,山勢綿延起伏,山巒間坡巖交疊狀如云卷,奇異處在于其間確有流云卷舒。車至“仙龜拜峰”景觀處,陽光愈烈,九峰山于煙嵐中露出尖狀鳥喙。這鳥喙類鳳,忽隱忽現,讓我想起柳三變的羈旅詞《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
佇倚危樓風細細,望極春愁,黯黯生天際。草色煙光殘照里,無言誰會憑闌意。
擬把疏狂圖一醉,對酒當歌,強樂還無味。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
《蝶戀花·佇倚危樓風細細》是柳永懷念戀人的作品。這里的柳永因思念已近乎癡狂,他日漸消瘦衣帶漸寬。一個春日的傍晚,微風習習,詞人佇立于高樓上,憑欄極目遠眺,想在目之所及內看見一些想看的景色。我們無法知曉當時的柳永想看的是什么,再看天邊,他心里生起了點點春愁,眼里的所見之物,也因之沾上了淡淡的愁緒。此時煙霧迷蒙,殘陽斜照芳草。其實,此時殘照里最惹人遐思的,是詞人長身獨立的身影。我們無法明確引起詞人愁緒的人或物象,但他后來對酒當歌、疏放求醉的方式,讓我們了解了他內心因思念而生的愁苦。而詞的最后兩句,對于愛情的執著極具感染力,它被王國維稱為“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所必經之境界,并最終成為關于愛情的千古絕唱。
759760e83fed2bb860458cb8a41d2ee6峰下小山蔥翠,灣為俄賢灣,當地人稱灣中小島為蓬萊島,蓬萊島便自有仙龜游弋。而與九峰山遙相呼應的是我背倚的一面山坡。山坡上一巨石狀如唐時大詩人杜子美,衣袂飄飛于大片樹林間。初秋俄賢嶺的草葉,被碩大而刺眼的陽光壓得有些消沉,那些熱帶羽狀復葉也沒有更好的抵抗辦法。倘若杜子美先生來了此地,這些像是死去的干樹枝,也許會陪著他一起等著春天突然冒出來的新鮮粗壯的嫩芽。
巨石“杜子美”隔著俄賢灣與九峰山兩兩相望,不下堂筵,坐窮泉壑,而來來往往的東方人,卻沒想起借這巧合給杜陵野老與東方添些羈旅逸事,顯見了他們的務實內斂。這或許便是俄賢嶺“賢”之所在,山川原是通了人性的。
草木深
這真是一個陽光過分熱烈的正午。當我開始踏上俄賢嶺林間的棧道時,有山泉滴落的聲音從森林深處傳來,我整個身體在聽到滴水聲時就像中了魔法一樣,仿佛長成了優雅柔和的青翠枝葉。我在這大自然間拾級而上,我覺得林中萬物都很親切。蕩漾的微風送來一些飄忽的鳥的歌聲,棧道兩旁的石頭壘成新生溪澗的和聲樂器,雨水充盈的季節,溪澗在石頭縫里歌唱。我來得晚些,八月的東方,雨總是稀罕,一些溪流開始變得干涸,陽光照射水流過的印跡,蜿蜒曲折,如飛天的銀色腰帶從山頂翩然飄落。
八月的陽光始終在施展它作為調色板的天賦,它使俄賢嶺看起來像一座墨綠色的高樹林,一座由樹葉和樹枝形成的富有變身魔法的山。它由無數的草木與花枝組合而成,風來得猛些,枝葉搖搖晃晃。
海紅豆的枝葉常常從棧道圍欄的縫隙探過頭來,羽狀的復葉在風里微微搖動,披針形的花瓣看起來防衛性很強,但我還是忍不住伸手觸了觸。童年時代,看海紅豆莢果開裂的過程就像在欣賞一次奇妙的藝術創作,莢果搖晃著,而后一聲脆響,莢果突然爆裂開來,露出紅艷艷的潤澤的豆子。它的紅由邊緣向內部逐步加深,最里面特別艷紅的部分則呈心形,可謂心心相印。故而認識它的詩人們,便給它取了更富情感的名字“相思豆”。被賦予“相思”意味的海紅豆,平白地就長了一副天使的面孔,從莢果裂開的門里,伸出一雙圣潔的手,遞出愛情或者友情的信物。
“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愿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蔽覀兊脑姺鹜蹙S詠頌紅豆的這首名詩,隨時被相愛的人們提起。鳥有相思鳥,樹有相思樹,豆亦寄托了無限的情思。相傳古代有個少婦,因思念出征戰死于邊塞的夫君,朝夕倚于門前樹下慟哭,淚水流干了,眼里流出了血,血淚染紅了樹根,于是就結出了具有相思意義的紅色小豆子。
豆有相思意。王維的詩《相思》起句因物起興,語雖單純,卻極富想象,全詩情調高雅凝練,情思飽滿奔放,語言樸素無華,韻律和諧柔美,故而詩一出便傳唱不衰。此外,唐代絕句名篇經樂工譜曲而廣為流傳者甚多,王維的《相思》就是梨園弟子愛唱的歌詞之一。
在俄賢嶺,移步可換景,其間草葉、老樹與隨處糾結的青藤枯藤總會讓人想起王摩詰,他晚年居于藍田輞川別墅,畫人物、叢竹、山水等,他以破墨法畫成的名作《輞川圖》,似乎能見得些許俄賢嶺的煙嵐。蘇軾曾說:“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或許由此引申,俄賢嶺的風景,是入得詩佛的詩畫的。高大的老樹佇立在一塊稍微凸起的土地上,一些樹冠倒垂下來,大地寂靜,它們也靜止不動。它們沒有血液,它們沒有神經,但它們的漿液凝結了時光,它們不聲不響地在這片土地上生存了幾十年甚至上百年,無論多大的風雨,它們都被釘在原地。它們不是獅子也不是蛇,它們沒有動物那樣靈動的軀體可以逃走或者進攻,它們就這樣默默地堅守著。于節令而言,八月已經入秋,在我遇見俄賢嶺第三棵高大的海南梧桐時,感到空氣和流云都在奇異地鼓脹——那種努力是憋住的、幾欲噴薄而出的快樂。幾片心形的梧桐葉從枝頭落下。秋在梧桐落葉中,果然是的。落葉渲染了山間的基調,下午卻有著夜晚的所有寧靜,四周有啁啾聲,也許是畫眉在歌唱。陽光透過梧桐葉,在棧道上投下光線和倒影。幾根長而粗的藤條穿過后山的大石扭結而來,越過新近生出的小樹叢,與棧道上的旅人一起仰望更遠更高的蔚藍色山嶺。
關于梧桐,我們從古詩詞里讀到很多古典的意象,而海南梧桐與古詩詞里的梧桐是“血緣”上的近親。海南梧桐樹干高大直立、蒼勁挺拔,在開花季,枝上一團團的白黃色小花,風微動,小花煙霧般飄散于半空中,正如“一葉梧桐如喚客,起來搔首聽秋聲”。宋時詩人蘇泂就用這么一片梧桐葉,喚來了秋聲。
在《詩經》里,梧桐是鳳鳥青睞的棲居之所。“鳳凰鳴矣,于彼高岡;梧桐生矣,于彼朝陽?!奔矣形嗤?,引得鳳凰來。俄賢嶺有梧桐樹,自然引來了它的鳳凰——海南梧桐新飛來的葉瓣,就落在了俄賢嶺山頂上的洞口。
花梨錄
在俄賢嶺腳下,一家黃花梨山莊,漫山的花梨樹成排而列,波浪般的樹枝,在陽光下蕩漾起伏。有風來,枝葉在微微晃動,柔軟、翠綠、陰涼,細碎的陽光落到花梨葉上,像小精靈的眼睛一樣閃閃發亮。
同行的友人與曾經的莊主是故友。曾經的莊主是外地人,當年對這片土地一見鐘情,便留了下來,開墾土地,種植花梨,在山莊里辟了湖,建了花梨工坊,往來的旅人可以真切地觸摸花梨的肌理,這是切實的福氣。如今十多年過去了,原莊主已年近古稀,這花梨山莊也易了主。但老人舍不得這土地,便一直住著。老人說,他已經是這莊上的土著居民了。
這是一個平靜的下午。我們坐在玻璃房里,看玻璃外湖邊的花梨。湖是地球的眼睛,花梨枝是它纖細的睫毛。我在凝視湖水時,看到了那些睫毛的顫動??諝饫镲柡环N圓滿的寧靜,太陽褪去了它的辣和神秘,對面墻上的時鐘在柏木槌的撞擊下發出深沉的旋律。
從前的東方人似乎毫不費力就過了一輩子,農耕、捕魚、讀詩,枕著花木聽海潮?;驹跒┣按ㄉ隙加校狭说臉涓恢趺淳统闪思依锏纳颀?,漸漸地蒙上了灰塵。子孫在休憩時把灰塵撣了下來,灰塵在午后的太陽里飛舞著。有人在這回憶里聞到了花梨木的香氣,淡而清雅,像記得兜兜轉轉的快樂,也像茶的氤氳,繚繞著許多的意味。
在許多記載里,都說明清家具使用的多是花梨木,事實上,從唐代開始,就有用花梨木制作龍床的傳說。傳說里花梨木由海南運出,須經近一年的時間才能到達京城,除了皇帝下榻的龍床,他人是不能夠享用的。明清時期,花梨木似乎更趨近于一個集萬千寵愛的奇女子,在宮廷和官宦的家中高居正堂。而此時的海南花梨木,仍舊是皇宮的珍品,除了皇帝,其他無關的人萬不能睹其芳顏。
花梨木是有新老之分的,大都色彩鮮艷,紋理清晰。新的花梨木據說顏色淺黃,有淺淡的香味,是明清家具的主要材種,但因其色澤紋理粗糙,始終也得不到皇帝的珍愛,便流落到宮外的官宦家里。老的花梨木,便是極受皇家寵幸的生于海南的海南檀。海南檀木色金黃而溫潤,不張揚,芯材的顏色另有他樣,多是紅褐色也偶有深褐色,其間的紋路似乎都存有清幽的香氣。海南檀的比重較小,說是質感極好,底子里其實是堅硬厚實的,且其紋理從容淡定,如行云流水。奇特的是,木紋中還常有許多木癤,木癤大都平整,沒有裂縫,紋理卻常現出狐貍頭、老人頭及老人毛發的形狀,妙趣橫生,這當是人們極愛的所謂的鬼臉了。
幾年前,一個朋友說看過他老家當年一戶有錢人家的花梨木四柱床。這張床應是晚明或是清初的作品,它由床罩和床身組成,兩側面和后面掛檐及床帷子都用四簇云紋攢接,整張床顯得端莊秀麗。正面掛檐鑲著兩塊透雕的板片,刻著傳統的吉祥圖案雙鳳朝陽。正面圍子透雕的圖案他看了半天沒看出是何種動物,有一種類似少女的巧笑倩兮。廳里還有花梨木制作的四足香幾和雕著“壽”字的扶手椅。據說這家人在解放戰爭時就人去房空,有一些遠房的親戚偶來打掃灰塵,但后來那張四柱床還是丟了,沒有人追究過它的下落。好在那香幾和扶手椅留了下來,成了文物,但過去的總歸是一種不能忘卻的記憶。
因為好奇,后來我趕了幾百里路去拜訪朋友說的那戶花梨人家。繞了幾條山道,村莊就躺在昌化江邊上。一些山,一些水,一些石墻,主人遷居國外多年,這房子空蕩蕩的,早就沒了煙火氣。庭院很寬,石墻邊婆娑的椰子樹和杧果樹的枝葉在半空中疊層相接,郁郁蔥蔥的,偶有幾片發黃的葉子夾雜其中,彰顯了田園的寧靜與瞬間的寂寞。聽到說話聲,看守庭院的老人從左側廂房走了出來。老人熱情地邀請我們一起品嘗他兒子送來的點心,卻不讓我把任何物品放到花梨木的香幾上。香幾當年主要用于置放香爐,幾個面都用四段弧形大邊攢成圓框,并打槽裝上了面心板。束腰下的牙條浮雕卷草紋,以插肩榫與四彎腿相交。香幾的腿足細長,足底翻出云頭。這種細節的繁復,顯現了當時最閑的人的生活態度,只有他們能領略到其中的妙處。制造這許多種圖案,實在是需要藝術和時間。
我不大能夠想象過去的世界,譬如那張遺落了的端莊秀麗的床,上面睡著的,一定是個美麗溫婉的女子吧?可清朝三百年,女人好像是沒什么時裝的,都是寬大的衫褲、緊窄妖媚的水紅小襖,據說睡覺時也不脫下,生生就讓這美麗的花梨木床冤屈了去。據說當年宮廷里的這些花梨床,都取材自海南,而皇帝的龍床,必得由俄賢嶺的黃花梨所制而成。
花梨山莊的主人給我們添了花梨茶。花梨茶的顏色是混著暗沉的清透,須得分幾個層次來飲。初入口,先觀其色,湯色如琥珀,有明亮金圈,香味獨特,滋味更是醇厚,而茶韻濃郁;喝第二口時,會感到淡雅柔和,香味獨特,入口回甘,且甘暖不澀;第三口則是細品其意,悠然自得,青的湯色映于眼簾。我品著花梨茶,聽友人和他的故人坐在時鐘的嘀嗒聲里聊天。他們的話題一直散漫,繞著這些年花梨的行情和各自的人生際遇。老人說得很慢,想起來就說一句,像滾燙茶水中回旋的清葉,緩緩地浮泛著。半掩的門里悄無聲息,仿佛一切還在遠處,沒有醒轉。
云水謠
我們到南浪村去尋找那棵最老的花梨樹。南浪村里的小路,都長著齊整的花梨樹,每一戶人家門前,都有至少兩棵花梨樹矗立左右,仿佛忠實的護衛。村里沒有圍墻,每一戶人家的庭院都敞開著,房屋墻脊砌以青磚明瓦,白的墻。我們在兩兩相接的翹起的屋檐下行走,穿過狹長的小巷,眼前豁然,別有天地。
這是一座過于粗糙的關于花梨的園林。大大小小的花梨樹隨意散植其間,年歲最高的兩株花梨樹被鐵絲網圍了起來,人只能站開了仰望。園主人聽到聲響,開了后窗,探出頭來招呼,說這棵花梨樹現在是被保護的文物了,常常有人遠道而來,就為了看它一眼。
這棵老去了的花梨樹顯然淡定了許多,它像人一樣直立,巍然不動,根深深地扎入泥土之中。它的枝柯在碧空里伸展,盛接細碎的陽光,在漫長的炎熱歲月里,它的枝葉懷著無限的喜悅,四處延展,宛如柔軟卻又倔強的草莖,服從大地的安排。它喜歡平展展地伸向天際,像月亮那樣仰躺在最純凈的光影中間。我決定前往村子背后的俄賢灣。一只黑狗突然從園子的后山跑出來,氣喘吁吁的,它遠遠地打量著我們這些外來者,大概在斟酌它應該擺出怎樣的姿態。園主人拍了拍它的腦袋,它轉頭看看我,搖了搖尾巴,算是問好吧。
俄賢灣是廣壩湖的一個分支。這片被當地人稱為小桂林的山水,其實美得也很細膩與和諧。它的周圍是一片山巒,奇峰突起,九峰山就隱在帷幔一樣的煙云中,下臨深澗,通達其間。山腳沉浸于湖灣之中,湖面半覆金色的夕照,湖中有島,倒映于一湖碧波之間。島上山石嶙峋,枯葉縱橫,恍如天地混沌初開、水巖奔馳的景象。鉛灰色的荒石裂縫交錯,綠楓樹虬曲的枝柯就立在荒石中間,看上去面目滄桑,卻也寥廓而紛繁。蒼茫暮色中,俄賢灣與九峰山、湖中荒島以及落日,形成了神秘之謎,宛然秋日幽深的辭章。
俄賢灣的風景并不算十分壯麗,但它與我的理念很和諧。當我站在游船上往湖灣深處行進的時候,風用它的語言與我交流。這種交流像魔法一樣,我不需要用船槳敲打船幫,也能激起回聲。那聲音在九峰山和湖灣中那些野島的樹林中縈繞擴散。夕陽的余暉落到水面上,越拉越長,半灣瑟瑟半灣紅,湖灣下靜臥的森林碎木的影子,和著暮色里的山坡山谷,都歡叫了起來。
當風蕩起波浪時,云在天上被扯成了碎片,霞光把它們往湖灣深處拖曳。我在船上看到的水面反復起著褶皺,水隨著夕陽的顏色發生著變化,一會兒藍,一會兒綠,它棲息在俗世和天堂之間,共享俗世和天堂的顏色。
在俄賢灣,天空的顏色是沒有修飾的藍,夕陽鋪在水面上的暗敗的金色凸顯湖灣與藍色天空之間的旖旎私語,長尾狐或者火鳥一樣的白云在山巒間飄來飄去。我們的船越過一座裸著巖石的島,不遠處就是碼頭。一些灰色的云在小島頭頂上浮動,像是大小犬星座在守護著點點群星,它們的倒影在水里搖晃,夕照的光芒在湖灣上形成波紋斜線,一片光輝。
船從俄賢灣深處返航時,我遠遠地看見九峰山頂上的云漸漸地添了些鉛灰和蜜的顏色。在水的波紋中,我看見身后的太陽正悄悄地落下去,這時我眼前的九峰山緩緩地聳立起一座長長的山巒,夕照和山巒把水面劃出一道界限,我隱約看見夏日太陽的舊影。船繼續朝前走,水波不興,萬籟俱寂,我甚至想光著腳走在這鏡面世界里,或者仰躺在鏡面上,看天空中忽隱忽現的粗糙的空氣顆粒,它們像懸空織網的蜘蛛一樣,沿著神秘的路線進行古怪的飄移。一些類似布谷鳥的叫聲從九峰山深處傳來,聽上去十分清晰。一輪蒼白的月亮從山巒中那蜿蜒曲折處悄悄升了起來,其清冷的眼睛在漣漪中不斷復制。
藍色的天空在淺吟低唱,藍色的湖灣用尖亮的嗓音唱起它的落日之旅。八月的黃昏,天氣開始轉為寧靜溫和了,日子變得遲緩、明亮而靈巧。這個激變是在湖灣與白云親近的瞬間發生的。光亮突然充滿了我的眼簾,盡管天色漸暗,夜晚即將來臨。九峰山山巒間飄忽的白云,像扇動翅膀的黃鶯鳥,它在山巒間自由地飛翔,仿佛宇宙間全無他物,它的巢就筑在那白云的角落,用夕照的金絲與湖灣袋裝的褶皺編織而成,點綴著地上漸趨清涼的初秋柔和的霧靄。
我們的船在平靜的水面上航行,在落日剩下一抹余暉時,我們抵達了岸邊。暮靄中一群牛在一長溜的草地上吃草;一戶人家隨意坐落在空曠的草地上;庭前樹下的吊床里躺著閉眼小憩的旅人;悠長的黎族民歌從湖灣深處翩然而來,那曲調仿佛攜著清水和細沙,和藍綠色的湖、黑而凝重的山巒、飄忽的白云搭配得渾然天成;幾個孩童抱著椰子在玩耍,被剖開的椰子,散發出一股家鄉的仙氣。
一溪云
在前往俄賢嶺的旅途中,因為天空都是滿屏的云,我愛上了兩種顏色:云的白和天的藍。這愛來得緩慢,好像需要經過一番思考,以顯出它的莊重和長遠。
從《說文解字》對“云”字的解釋中我們了解到古人對云這一自然景物,有著更多細節的發現。云之變幻本是一種自然現象,無論天氣陰晴與季節更替,云都會在天空中游走。因其有獨立的姿態,散淡飄逸,自由閑適,因而成為文人墨客吟詠表現的對象,并借之抒發自己的情懷。
云的意象歷來為詩人們所關注,在中國的古典詩歌里,運用云意象的詩句比比皆是。我最早對“云”感到驚喜的是讀《離騷》,當時覺著云里的仙氣,如此飄忽不定,充滿魅惑:“吾令鳳鳥飛騰兮,繼之以日夜。飄風屯其相離兮,帥云霓而來御?!笔聦嵣希@兩句詩中的“云”,是作為神話世界中仙人抵御外來入侵的防御工具出現的,具有某種人格象征的意味。但我在初遇此句時,覺著滿紙都是中國古典最富奇思的玄幻色彩,驚喜不已。而此次俄賢嶺的云,把這份隱匿了二十多年的驚喜,重新續上了。
我喜歡滿目的白云,它能隨時變身,如游龍或者鳴鳳,有時它甚至可以盤旋為海馬的形狀,一種薄的聲氣應和,在天空更寬大的藍色中努力被迷惑。每一朵白色的云都可能是海妖身上一襲白色的裙子,海妖的內里在燃燒,就像山林里著火的灌木,鉤著那些蕪蔓的枝葉,把所有的想象都飄拂起來。一些云落到芭蕉葉上,像白色油布把整個宇宙都罩在了熾熱的光圈中,需要一種類似博物館櫥窗里的密碼,來標志區別于人類俗世的欲望。
前往俄賢嶺的路上,我想把天地間的白云都收入篷窗一樣的手機里。廣壩湖上,落了三四點白鷗,與九峰山的青綠形成應和之勢,恍如畫家數筆繪出的橫塘夏意圖。蘆花搖曳,清淡的云影飄浮于邈遠的藍色天空。我總是想著,等這陽光減些聲勢,就把這一半煙水和白云剪回家。古時詞人就偏愛素淡平遠的風景,譬如蔡伸說“落日歸云,寒空斷雁。吳波淺淡山平遠”,這是人極自由的一種狀態。望向長空,云間自有色彩暈染,人的眉眼便盛了湖間聲色,如同斜風細雨的宋詞,描了半闋的旖旎白玉。
而白云在中國的傳統文化里,是一種象征性極強的符號,“白”有圣潔之意,可代表純凈之心;而云之飄忽,迎風起意,南來北往,自由而閑適。故中國古人隱士的詩詞里,斷不能缺了關于白云的吟詠。譬如陶潛,他一生貧窮,“短褐穿結,簞瓢屢空”,卻始終與酒與云為樂,“云無心以出岫,鳥倦飛而知還”,他曾出仕三四次,終覺心為形役;四十一歲時,他辭掉了彭澤令,從此遠離世俗世界,開始了自己后半生躬耕隱逸的自由生活。陶潛和他的詩都是我極喜歡的。他詩里闡寫的云、鳥、菊和酒,是我關于魏晉隱士生活的所有想象。其實,隱士的標簽是后世安給陶潛的,于陶潛自身而言,歸隱只是服從他自己心靈愿望的一種選擇。他要做獨立于流俗之波的中流砥柱,他對自己的人生選擇表現出堅定不移的信念。
我走上俄賢嶺的棧道時,已近正午。陽光肆無忌憚,云也不怯,帶著一種奇怪的自由在我頭頂的枝葉間來來去去,與山林渾然一體。我感覺整個身體都凝成一種感官,每一個毛孔都沁透了愉悅。我對于云和草葉總是異常親近,并常常不由自主地想起陶潛那些關于云的詩句和意象。
擺脫仕途生活后的陶潛,回歸到鄉村田園,過著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耕生活。然而此時的詩人在精神上是孤獨的,他沒有可以進行精神共鳴的朋友。于是詩人在古代圣賢堆里尋找知音,“何以慰吾懷,賴古多此賢”。后來陶潛與朋友惜別,作了一首《于王撫軍座送客》,借云的意象來表達自己孤苦惆悵、無可皈依的處境。在陶潛看來,自然已是凄風苦雨,與朋友別離更添凄苦,這樣的雙重傷感,令詩人心情沉重。而此時,山澗中的寒氣云蒸而起,孤獨的游云四處飄蕩,無所皈依。
與前代詩歌中云的意象相比,陶潛是創造性地豐富了云的內涵,譬如,他用“白云”來表現自己對隱逸生活的向往,用“孤云”“游云”的意象來表現自己高潔傲岸的節操。總之,他和他詩里的云是渾然一體的,他的人格性情、抱負追求以及所處的時代風云,都借助云的意象得到了生動的展示。與此同時,他的人格魅力及其背后的精神向度也得到了具有豐富而廣闊意義的闡釋。
我倚著俄賢嶺一棵高聳的重陽木,望頭頂上的白云,想起我們海南人最喜愛的那位北宋文學家蘇軾,他是陶潛的粉絲,他的終極理想似乎也有著陶潛的影子,他甚至在他的《行香子·述懷》里做了坦率的表白:
清夜無塵,月色如銀。酒斟時,須滿十分。浮名浮利,虛苦勞神。嘆隙中駒,石中火,夢中身。
雖抱文章,開口Uipm6licIJw4iuups8cLBcmlCixRoVn6c4qFHosPCXU=誰親。且陶陶,樂盡天真。幾時歸去,作個閑人。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
“對一張琴,一壺酒,一溪云?!边@是蘇軾描述他自己老去后想要的一種生活方式。蘇軾從未厭棄人生,他生性樂天曠達。人生原本短暫,回首望,一切皆為虛無,與其浪費生命去追逐名利浮云,不如做個閑人,對一張琴,倒一壺酒,聽溪水潺潺,看白云浮動。
這個正午,在俄賢嶺繁茂的林間,我也看到了這樣的一溪云,我想給她賦上我自己對云的修辭(《一溪云的修辭》):
小片的云的影子突然印在明亮的湖光中
我在一片草葉的背后看到
我們朝著我們的生長
如同你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
你一直棲息在詞語上面
東籬把酒,暗香盈袖
我聽到你散落在湖邊的幾聲低嘆
疏簾鋪淡月,好黃昏。枕隱流年
秋到窗前十里青
夜里被放牧的記憶有你余溫的辭令
每一個修辭其實都是幻影
熟睡于云的航海圖上
月亮的黑暗睡去又醒來
懸掛在奔涌的夏天之中
兩只白鵝壓著月光
一片翅影
【作者簡介】楊道,女,海南東方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人民文學》《天涯》《北京文學》《青年作家》《四川文學》《詩刊》等,著有散文集《終古凝眉》《珠岸碎影》。曾獲南海文藝獎文學獎、曉劍青年文學獎,散文作品多次獲中國新聞獎報紙副刊作品獎。
責任編輯 練彩利
特邀編輯 張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