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向認為,在詩歌理論批評界,做批評的人多,而致力于理論構建的人少。這是由于批評的對象比較具體,相對容易把握,而構建一種理論則需要長期積累與思考,非一日之功。正是由于這個原因,當我讀到2024年5月由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楊四平教授的理論專著《中國新詩敘事學》的時候,感到由衷欣喜?!吨袊略姅⑹聦W》是一本研究中國新詩敘事的理論著作,凝聚了楊四平七年的心血,其既是中國新詩理論之樹結下的又一顆豐滿的果實,又是中國新詩敘事學的奠基之作。西方敘事學于1960年代中期在法國誕生,很快形成一種國際性的文學研究潮流。1990年代,西方敘事學著作的中譯本陸續在中國出版,隨之引起中國學者對敘事學的關注與研究。從1990年代末至今,也先后出版了一些中國學者關于敘事學的著作,如楊義的《中國敘事學》、申丹的《敘述學與小說文體學研究》、胡亞敏的《敘事學》、陳平原的《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徐岱的《小說敘事學》等。這些著作大多側重于一般敘事學理論及小說敘事理論的探討,至于對詩歌敘事理論的系統探討,楊四平的《中國新詩敘事學》應是第一部。
促使楊四平探討中國新詩敘事學的原因,不僅是西方敘事學理論的輸入及小說敘事學的興起,更重要的還是新時期以來中國新詩領域所發生的重大變化。從1980年代中期開始,于堅、韓東、李亞偉等“第三代”詩人便寫下了大量敘事化、口語化的詩歌;進入1990年代以后,詩人們直面經濟轉型的大潮,直面生存處境,開始探尋從日?,嵭嫉纳娆F實中發現詩意、將日常生活經驗轉化為詩歌材料的可能性,而敘事性話語的加強就是其中之一。1990年代詩人的敘事與傳統的敘事相關,但又不是一回事。傳統敘事的基本元素是時間、環境、人物、故事,其主要特征是對已發生的事件進行客觀的講述。在現代生存場景的擠壓下,當代詩人的敘事不再以全面地講述一個故事或完整地塑造一個人物為目的,而是透過在現實生活中捕捉到的某一瞬間,展示詩人對事物的觀察角度以及某種體悟,從而對現實的生存狀態予以揭示,這是一種詩性的敘事。如果說西方敘事學理論的輸入、小說敘事學的興起是刺激楊四平研究新詩敘事的外因的話,那么1990年代以來中國新詩呈現的大范圍的詩性敘事,則是促使楊四平研究新詩敘事的內在原因。
楊四平構建的中國新詩敘事學有著鮮明的針對性,那就是他對中國新詩理論“抒情獨大”狀況的不滿。抒情與敘事一直是包括詩歌在內的文學寫作的最基本的表現手段,但是在詩歌理論的研究中,長期以來卻有一種獨尊抒情的傾向。著名詩人臧克家曾說過,“詩歌在文藝領域獨樹一幟,旗幟上高標兩個大字:抒情”。還有人根據別林斯基在《詩歌的分類和分型》中提出的觀點把文學分為敘事類、抒情類、戲劇類,用“三分法”把小說看成是敘事類文學的典型代表,而把詩歌看成是抒情類文學的典型代表。因而長期以來,詩歌敘事的研究不被重視,只有在研究敘事詩的論文中才會做比較認真的討論。楊四平沒有把目光局限在敘事詩的研究上,他的眼界與胸懷要寬闊得多。在《中國新詩敘事學》的緒論中,楊四平開宗明義指出:“目今,到了該將‘詩歌敘事’歷史化與系統化的時候了!換言之,要將‘詩歌敘事’在不同歷史時期的形態表現及風格特征加以結構性呈現……筆者試圖對百年中國新詩敘事形態進行較為深入的歷史化與系統化兼備的研究;換言之,既考察其啟導、緣由,梳理其遷流蔓延,又從理論上進行提煉與歸納,以期得出符合其實際的全新的理論表述。”他還在緒論中提出了兩項任務:一是對中國新詩敘事的歷史演進進行系統化的梳理;二是在此基礎上構建新詩敘事學的框架。讀完該書后,我認為這兩項任務楊四平都較為圓滿地完成了。
歷史化的敘述與理論的建構相結合,史與論相統一,是楊四平《中國新詩敘事學》這部著作的一個明顯特色。詩歌敘事,古已有之。楊四平將中國古代詩歌敘事的源頭追溯到“古逸詩”,我認為其實還可進一步上溯到先民的“結繩記事”。中國古代詩歌敘事理論,在《詩經》的研究中,在唐代的《本事詩》乃至宋代以后的詩話、詞話中,均留下了極豐富的史料。由于《中國新詩敘事學》的體例,楊四平并沒有對此做系統的回顧,但在中國古代詩歌敘事的理論精華部分卻融入了他的審美心理結構,成為觀照百年新詩敘事的一個出發點。在該書中,楊四平主要是對中國新詩敘事的歷史做了系統化的梳理,不僅在第二章拿出專章分六節對百年新詩敘事做了回顧,而且這種歷史化的敘述還滲透在后文對各種敘事形態的論述中;在此基礎上,以中國古代詩歌敘事理論為參照,借鑒西方敘事學和小說敘事學研究成果,建立了自己的中國新詩敘事學的框架。楊四平以現代性為中國新詩敘事的發生學維度,將新詩敘事形態概括為五大類型,即敘事詩敘事、抒情詩敘事、寫實敘事、呈現敘事和事態敘事;提出詩歌意義產生的最小限定單位是詩歌的“段位”,即詩歌的韻律、字詞句篇及其空白。各種詩歌敘事均需要借助這些詩歌“段位”,并通過它們呈現于詩作之中。這樣楊四平便歸納出了百年中國新詩敘事的一個完整的體系:以現代性為統攝,以敘事詩敘事、抒情詩敘事、寫實敘事、呈現敘事和事態敘事為支撐,以“段位”性為歸結。這套體系為分析中國新詩敘事現象、總結中國新詩傳統、重寫中國新詩史等,提供了一種新的觀念和視角,對中國新詩理論的建設無疑是有重要意義的。
一本好書不僅要給讀者提供豐富的新知,更要引發讀者的思考。《中國新詩敘事學》對當下讀者的影響不單純是提供了新詩敘事的系統知識,還提供了中國新詩敘事的一個理論模型,更重要的是,可以在某種程度上改變讀者的思維方式。如楊四平所指出的,在詩歌界長期存在“唯情是瞻”“唯情是從”“抒情獨大”等現象,這不僅是對“抒情”的偏愛,更是觀察詩歌現象時思維方法出了問題。其實,抒情與敘事盡管是兩種不同的表達方式,但在詩歌寫作中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水乳交融地呈現在詩歌中的。一位優秀的詩人不會孤立地、靜止地寫感情,而是善于把感情作為一種流動的、發展的、變化的過程來呈現,而且這種呈現總是與外界事物在時間鏈條上的推移聯系在一起的。如李清照在《詞論》中曾批評秦少游的詞“專主情致而少故實”。這就是說,單純的抒情容易空泛,只有在心與物、情與事的交互作用中,才能把詩人的情感生動傳神地表現出來,給讀者留下深刻的印象。
應當指出的是,楊四平寫此書時盡管針對的是“抒情獨大”現象,主張要“詩不離事”,在充分肯定敘事在詩歌創作中的位置的同時,并沒有反過來強調要“敘事獨大”。他對抒情與敘事的看法是客觀的、辯證的,認為敘事僅僅是詩歌多樣性表達中的一種,并不能包攬一切;不要“唯敘事論”,不要把敘事泛化。楊四平在緒論中特別強調抒情與敘事要相融合,“純抒情與純敘事的詩歌是不存在的。當抒情因素占主要地位時,我們將其稱為抒情詩或抒情性詩歌;而當敘事因素是主導因素時,我們將其稱為敘事詩或敘事性詩歌。從這個意義上講,一切詩歌都是雜色的,但雜色并非詩的缺陷。它恰恰彰顯了詩的豐富性”。像這樣的論述,不只讓讀者心服,更能給人一種客觀、辯證看待文學現象的學者風范。
任何有創見的理論在提出之初都不一定是盡善盡美的,楊四平提出的新詩敘事理論框架也不無可訾議之處。比如,五大敘事形態之間是否存在界限不明或重復之處?又如,新詩敘事理論的討論屬于詩歌的形式范疇,在論述寫實敘事時就不一定要分設“人道寫實”“批判寫實”“革命寫實”來談,因為寫實的內容是列舉不完的,應在超越詩歌具體內容的層面上展開。再如,有些術語的命名是否還可再斟酌?像“段位”這個概念,來自美國布萊恩·麥克黑爾在《關于建構詩歌敘事學的設想》一文中轉述的迪普萊西早年提出的“段位性”。而原文中“段位”的漢譯與中國語義中通常對“段位”的理解分歧較大,增加了讀者接受的障礙。這些現象的產生,恐怕與楊四平在構建中國新詩敘事體系時,有過于追求完整與自洽的傾向而對讀者的接受程度考慮不周有關。盡管如此,畢竟楊四平構建了一個中國新詩敘事的體系,這一體系將會在實踐中接受檢驗并不斷完善,而作者的首創與奠基之功將會載入中國新詩理論發展的史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