遺址詩學：江南的巴洛克重構

2024年4月，百花文藝出版社出版了石人的詩集《瓷片》。該詩集是2015年石人復歸詩壇后的成果集成，也是他1980年代寫詩以來出版的首部詩集，入選浙江省文化藝術基金項目。詩集《瓷片》分為“瓷片”“隱居地”“遺址”“郊游”“夜窗”和“一條河流的五個隱喻”六輯，收錄了2015年以來的七十余首近作。石人以考古學的熱情和邃智投放對江南大地復雜多元的凝望，以微觀史詩和遺址書寫的雜糅文本在國內外詩壇引發關注。以遺址詩人命名回歸詩壇的石人，我認為是恰當的。詩集《瓷片》以湖州為中心，以江南運河為半徑，用長三角沖積扇之上的地名、遺跡、風物為讀者重構了一個時空交錯、多文化碰撞的江南沙盤，敞開了時代流變中個人與族群的家國情懷和靈肉渴望。

石人是土生土長的湖州人，他在一篇隨筆中回憶道，“從小西街45號出門，經過儀鳳橋，拐進衣裳街，穿過箍桶匠鋪、修鞋鋪、五金店、成衣鋪、教堂、配鑰匙修鐘表店、賣老鼠藥店、賣花生糖店……一直走到郵政大樓、報刊門市部和《世界文學》雜志及麥克迪爾米德、特朗斯特羅姆的文字之中，開始隱秘、激動、暗火洶涌的精神之旅，傾訴型寫作就這樣悄然啟程”。石人早期的詩歌寫作沉浸在古典意境中，舒張于流麗的節奏，抒唱農業文明逐漸消逝的傷感，簽署對地域文化的詩意認領。復出后的石人已人到中年，告別“生存與毀滅”“破碎與完美”“復仇與榮光”的曾經，轉入“打撈遺忘”的遺址詩學模式。

石人在《夕光中的松雪齋——致趙孟頫》中寫道，“碎金嶙峋，留出的圓孔讓氣息穿透/不能預知的世事，窺探這個黃昏的城市/夾縫中伸出最后一撇枯筆，偏鋒凜冽。/來客們不辭而別。錢幣撒落一邊，/題山的斜坡上，夕陽的虛光中駿馬佇立”。石人從趙孟頫“夾縫中伸出最后一撇枯筆”的生存鏡像中，敞開時代和命運洪流中個人的無奈、肉身的易朽和生命的卑微。他行走在湖州“這個黃昏的城市”的“殘山剩水”之間，偉大的傳統“僅剩下這一個土堆了”，詩人的血管中涌動著“金屬熔煉以后冷卻的悲哀”，把靈與肉之眼交給夕光中的“駿馬”與“寒冬深陷的眼睛”。詩作的抒寫對象是湖州古典文化地標——蓮花莊公園。這是宋元之間大書法家趙孟頫的舊宅，但透過“錦花文字”的光鮮卻指呈了宅主“風雨號啕”的隱痛，并給予溫軟體恤。“用一種完美的體型獲得了活下去的理由”，這是石人將自身經驗融入書寫對象的手法，借貌似風光的茍活者“完美的體型”，奠祭歷史語境中個人內心的傷痛、屈辱和挫敗。

“皕宋樓”是湖州又一處重要文化遺存，其主人陸心源是晚清大藏書家。石人的《在皕宋樓門外》一詩中寫道，“兩爿瘦長的窄門緊閉，太陽自上而下/垂掛它黑亮的卷帙，蕭然空蕩/留存嘆息的陰影，在轎車穿梭的路口/低旋，從灰幔的沉重以下彈出一記回聲/閃耀在曠遠的空洞中。那高于頭頂的建筑/向天際遍卷的形制頓失飛舉之勢//用紙片減殺水力，宋本和月河的堤岸/撒滿了機輪轟鳴中鼓脹的魚尸，/尋常巷陌白墻黛瓦，比急速駛離的快輪/更快地消隱，比新主人光臨墓穴/而淹于汛期的滂沱之夜更快，更殘酷/……/從未死絕過念頭，一座精致花園，/尚存門縫的寬容，守衛人用自慰的愉悅/給予施舍一般打理花草的遺孀/越過了垂暮之年。黑得發脆的瓦片/懸浮在空中默念前世的讖語，像蜘蛛/經營的絲網，黏附著名聲的空殼”。作為旅游景點，“皕宋樓”的主人如今人去書散，每天人來人往，在機輪的轟鳴聲中，曾經的輝煌湮沒于時代劇變的滂沱之夜。而“兩爿瘦長的窄門緊閉”，就是沉默之唇被橫懸墻門的喻象；“太陽自上而下/垂掛它黑亮的卷帙”，當屬垂天之聯張掛于天地之間的背景設置；“那高于頭頂的建筑/向天際遍卷的形制頓失飛舉之勢”，則像一個滔滔不絕的傾訴者的比擬。詩人在天地之間踽踽獨行，憤世嫉俗，祖祖輩輩所依偎的“青花蔓延的帝國”“漣漪起始的地方”的江南，已如“斷了鎢絲的燈泡”，“在發炎的肺部呼嘯著沉淪”。當下修葺一新的村落，燈火通明的社區，張燈結彩的景點，在石人看來只是一幅“贗品字畫”，不過是欲望的“因果轉承”。石人將個人的人生遭遇代入前人復雜多元的歷史，向前輩遞交了一言難盡的敬意和悲憫。

在《邱城遺址》中，“大風在拂曉時分勁吹，從沒有聽到過。/比這更沉郁的咆哮，黑色的躁動，/舔食著太湖渺茫的水面，千帆競發，/我們開始的第一天，就在等待終結到來”。一切都結束了，結束于接納、泛愛和別無選擇的守望，結束于傷逝、安葬和順天由命的守靈。石人秉持“如果無法選擇，就去燃燒”的英勇，用“歡愉的挽留者”的達觀與智慧“抱緊自己”，再“去愛一個人”，向“低垂的黑夜致以相同的敬禮”。這是一個守望者建構的遺址詩學，一個敘事主體在歷史中的站位。

2020年年初，石人一人一車去到杭州北郊的良渚遺址。面對空無一人的景區，詩人百感交集，寫下了《良渚玉鳥》。石人在這首腦洞大開的小長詩中寫道，“鳥立高臺，它比我更早來到這里，/它靜止，暖光匯集在墻面，單薄。/它側目而視，觀察我，似曾相識的陌生人。/它驚訝，沉埋泥土之下的飛翔也可以/飛抵今天狂亂的暴冷中心”。一幅“巨型鳥瞰圖”在詩中訇然打開，雄闊而洪亮。石人從“駿馬佇立”的湖州轉換到“鳥立高臺”的良渚，借一塊玉石引導，穿過“鋼鐵和玻璃鉆石的幻影”，時間中江南的豐繁、宏邃、復調、斑雜的遺址群復活在他的心中。如果說詩集《瓷片》中一首首遺址之詩只是一個個小構件，那么《良渚玉鳥》就屬于一次總體性裝配整合。

作為一首十三章節的小長詩，《良渚玉鳥》有一百二十余行，十三是十二之后的重啟，是結局之后的開始。石人以輪回方式來展示良渚遺址和歷史記憶，彰顯他對遺址被修復成景點后再度被商業化的悲涼。例如石人在第六章節中寫道，“它們延續至今的技能，給我財富/卻依然要安享貧窮，領取一餐救濟的罪過，/使我無數次飛掠宮殿上空，因為脆弱/而不宜展示的過程，在我未來之前就被告知：/‘你腳下的厚土來自肉體的青煙’”。裊裊升起的“肉體的青煙”是鏡子意象的霧化狀態，當詞語、聲音、意趣進入液態、氣態、煙態的視覺之鏡并不斷地分裂、扭曲和交織，人存在的透視關系圖譜就隱顯其間。人與玉、過往與未來、存在與虛無、宮殿與遺址、斷裂與溝通、景觀與商品在這一縷“肉體的青煙”中抱頭痛哭，而厚土來自肉體轉瞬即逝卻又生生不息的累積。

這是一個人的肉體、一個人的家園、一個人的精神宅基地，也是一個由愛、感傷和祭奠打撈的一個部落的倫理，一種超越秩序存在的秩序。正如石人在《溪口長街》中寫道，“做出最后決定之后，帝王和社稷/只是形容紙灰飄落的動態名詞，順流而下/鄉鄰隨時可以被晨霧當成灰墻而繞行”。在“城門緩緩關閉”和“鋁合金卷閘門”“哐啷一聲”提起之間，石人再一次直呈個體存在的意義。帝王也好，鄉鄰也罷，在歷史溪流之中，只不過是一個“小浪尖”，一粒“小介質”，甚至不如“霓虹光影下和地名緊密縫合”，但對個體的“我”的存在來說，意味著價值、取向和可能，意味著“離開忘乎所以的人群”，留下自己的聲音和體味。

這種綜合性的遺址詩學取向，既有對歷史時空的滄桑喚醒，又有紛繁的現實意義，同時還充滿了對未來的詢問和關切。詩歌在生死中穿越，古今同在、主客互鏡、人神交往、心象雜陳等技法在方法論層面交織發展，形成玉琮打磨的獨門手藝。

史詩寫作重要的是如何處理好“宏觀把握”與“微觀傳達”的關系。霍俊明曾提出在“巨型鳥瞰圖”中落實“針尖般的反思與詰問”，是衡量一個詩人是否成熟的重要標尺。石人偏愛重濁與明亮兼容，晦澀與明晰混合，思辨與駁詰交融，在歷史痕跡的日常書寫中形成一種高度個人化的詩歌風格。

首先，在詞語交錯互動中激活詩意的繁殖力。在詩集《瓷片》中，石人常以肌理密實的塊狀詞語構筑出句群，呈現激情自抑的頓挫與承轉，在悖論式的句群騰挪中指向人性的樂觀與鎮定。如《眠佛寺巷的黎明》中，“日常的岔路總有一個出口在欲望的深處，/升起黎明的煤煙，沿著貧瘠的屋頂交錯延伸，/漫長而狹窄，看不見頹落的傾向”。這是詩的開頭部分，將實存的“岔路”“出口”和“屋頂”嵌入“欲望深處”，使詞語衍生出敬文東所謂的“凸現更為晦澀更為復雜難纏的現實雙重性”。再如《良渚玉鳥》中，“人獸紋交織對稱的臉”“他們的骸骨構架起來的新世界”等語象，既神秘險峻，又穿插自如，詞與物、人與神、象與意之間互為糾結，意趣粘連迸濺，散發出一種渾樸天成的柔韌與綿密。

其次，在語調率性天成中賦予詩境的自洽性。成熟詩人往往語調獨特，有讓人聞其聲而知其人的特點。石人的詩往往在自如轉行與斷裂處釋放率性的口吻和果決的語氣。如《購物大廈觀光電梯下的鐵佛寺》中，“斷指的疼痛，無法隱忍一場漫長的浩劫，/以圍墻的界限來普度眾生。而我/無窮的樂趣來自物欲的機械內部，/上下升降做活塞狀運作，弧形透明罩/倒映一個漂移的呻吟，驚飛群鳥/竄入荊棘，盛開的蓮花爬到我身上”。這是該詩的結尾，詩人以真誠的語調袒露了俗世的苦樂，在一部電梯的“上升下降”之中，表達“物欲的機械內部”人的無奈與宿命。整首詩既整飭渾一，又動靜相間，“活塞狀運作”既呼應開頭“升至城市塔尖”的寫實起興，又暗含眾生“愛一個人”的欲望隱喻，可謂機趣豐沛，妙趣橫生。

最后，在語勢的起承轉合中強化詩趣的共鳴度。語勢是一個語言學概念，指語言凸現思想感情的運動狀態與變化態勢。在詩集《瓷片》中，石人的語勢主要通過詞語、短語、短句和大量動詞巧用來制造。比如生造的生澀之詞“題山”“腮板”“虛存”“減殺”等，因這些詞語的加入，為詩境添加了澀重孤昂的張力。又如生造一些古奧與時尚瞬間接通的短語，“門縫的寬容”“沉睡的致幻”“真理的利益”等，因此，給詩行施加了流暢之中的險怪刺激。再如使用一些偈語短句，“我們開始的第一天，就在等待終結到來”“發出黑如燈火的熾光”“制造了蔭涼又死于蔭涼”等，這些偈語短句嵌套在詩中起伏頓挫，讀起來既語義深長又藻飾濃烈，提增了詩作的修辭效能。

總之，石人的詩集《瓷片》可以相贈未來，正如郝胥黎說的，“世界本質上是詩，它的意義只是它本身。其重要性在于它的存在，以及我們覺知它的存在：這真是一項大神秘”。石人為遺址寫詩就是為明天制造甲骨、古玉和泥封，也是向彼岸請安、致敬，更是為自我塑像、為靈魂留遺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