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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多無處不在

2024-11-03 00:00:00花壺
青春 2024年10期

1

我上高中之后,在歷史教科書上看到《等待戈多》的劇照,才依稀想起來楊國庭給我講過戈多的故事。聽母親說,他最近突然腦筋不管事了,理由是幺舅說他疑神疑鬼,經常半夜醒來,把燈打開,然后說一些奇奇怪怪的話。幺舅問他在干什么,他就只會說在等戈多。問他戈多是誰,他又說不知道。這讓幺舅和舅媽感到惶恐,怕招來什么不好的東西,便要召集家里人商量對策。

正值暑假,我和母親去看望他。幺舅說想把他送去精神病院,但小縣城里又沒有,最起碼得到市里去,費用那么高,誰供得起?于是,把大姨、二姨和大舅也喊來一塊兒商量。最終決定把他送到市里面的精神病院,費用由幾家平攤。我反對,但我顯然沒有話語權。我慫恿母親一塊兒反對,但母親的年紀是他們兄妹里最小的,也沒有話語權,并且幺舅說,我們有誰不贊成的,就領他去家里住幾天試試。楊國庭半夜起來等戈多的詭異場面大家都曾親眼看見,所以都沒話說了,一致同意幺舅的提議,等聯系好精神病院之后,就把楊國庭送走。

我很是沮喪,唯一能做的就是問母親,我能不能跟楊國庭一起睡一晚。母親當場否決了,還警告我離他遠點,小心被傳染。

我從未見過楊國庭半夜起來等戈多的場面,因為我總是睡得太死,這種事大人不會叫醒我,所以常常一覺睡到天亮,錯過了很多次機會。但今天晚上,為了親眼看見,我一直未睡。我被安排和表弟睡一張床,表弟喜歡熬夜,好不容易等他睡熟后,家里的其他人也早已進入夢鄉了。

我輕輕下床,走下樓去。楊國庭睡在樓下,可能是怕他半夜夢游從樓梯上摔下去。剛走到樓梯口,就看到下面有一絲灰暗的光線,走到楊國庭臥室門前,才發現是從門縫里鉆出來的。我輕輕推了推門,開了一個縫兒,門鎖是壞的,上面系著一截發黃的白布帶子,用它夾在門縫里,可以把門關緊。

隨著白布帶子滑落,一束燈光撲到了我的臉上。我推開門,叫了一聲“阿庭”。我一直這么叫他,為此,聽到過的人都教訓過我,我卻改不掉,他也不介意。我曾嘗試著叫他公公,他卻說感覺怪怪的,還是阿庭聽起來自然。

“你就是戈多?”楊國庭驚喜地朝我撲過來,一把抓住我的兩只手臂。

“什么戈多?你真的瘋了?我是小沐啊!”

“小沐……你來做什么?要跟我一塊兒等戈多?”

“我是來聽你講故事的?!?/p>

“講什么故事?”楊國庭瞪大眼睛看著我。

實際上,自從我小學畢業后,他就很少再給我講故事了,一是我長大了,二是他的那些故事我早就聽得滾瓜爛熟,所以這個回答讓他感到意外。

“什么都行,最好是戈多的故事?!蔽艺f。

“好,來!”他把我拉到他的床邊,我起身去把門關緊,才回來坐下。

他又把已經很多年沒跟我講過的戈多的故事講了一遍。他說,格凸河還沒有開發成旅游景區的時候,他經常去那里釣魚。有一天,他碰到兩個老外在河邊講話,但聽不懂。他們看到他之后,其中一個走過來,用蹩腳的普通話問他:“你是不是戈多?”

楊國庭問:“哪樣是戈多?”

“我們也不知道,所以才問你?!绷硪粋€老外用同樣蹩腳的普通話回答。

“你們都不曉得,還等人家,怕是鬼哦?!睏顕ゴ蛉さ卣f。

“不可能,他今天一定會來的。”

“你咋個曉得他一定會來?”

“剛才有個年輕小伙子給我們講的。”

“哪個年輕小伙?”

“不認識,只記得腰上拴著一個葫蘆,剛路過的時候講的。”其中一個堅決地說。另一個連連點頭。

楊國庭覺得莫名其妙,哪里有什么拴著葫蘆的小伙子,便趕緊收拾魚竿走遠了。隨后便聽到了兩個老外的笑聲,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之后有段時間,他經常夢到那兩個老外,他們每次都問他是不是戈多。有一次他終于大膽質問他們戈多到底有什么稀奇的,你們要一直等他。他們說戈多可以給人想要的任何東西。楊國庭醒來后發現只是做夢。但在夢里建構出來的這個意象逐漸在他的記憶里扎根,以至于這次,他跟我說的是,他真的在河邊見到了戈多。但我沒有相信,因為此前他從未提過這事,肯定是記pdnAdyU/+ZNSSNaxyvqiEkPohlN2FhAoYyVKUNbcqOY=憶錯亂了。但我還是問他戈多長什么樣,他卻說只看到了背面。我又問他從戈多那兒獲得了什么,他說什么都沒有,因為戈多也是個老外,聽不懂方言。他的回答有很多漏洞而且缺乏細節,但他沒有想要補充的意思。我斷定他只是假想出來的,不再為難他。

故事講完,我問他相信戈多真的存在嗎?他說相信,他正在等他,他一定會來。這讓我感到意外,小學畢業前,我一直是相信戈多存在的,但我記得那時他已經對此失去信心,沒想到現在我倆恰好反了過來。想到他即將被送往精神病院,我眼眶有些濕潤,他好像知道是怎么回事似的,竟讓我帶他去找戈多。我說:“你瘋了嗎?”心想,你哪兒也去不了,你越想去找戈多,就越只能去精神病院。我只是希望他正常一點,這樣我才有足夠的理由說服舅舅姨媽們讓他繼續留在這個家里。他顯然不知道我想表達的意思,說等了幾十年都不見戈多來,倒不如直接去找,人不能期待著想要的東西自己掉進碗里來,所以極力懇求我帶他離開,說他好久沒出門了,都不知道哪兒是哪兒,況且戈多說英語,我在才可以跟他對話。理智告訴我絕對不能這么做,但是好像我的內心深處也有一個戈多在召喚我,讓我最終做出了這個極其愚蠢和錯誤的決定。

2

幾個月來他半夜里頻繁的異常舉動已經讓家里的眾人脫敏了,反正再忍耐幾天就要把他送走了,且我在同他說了這么多話后依舊沒有人起來一探究竟,這讓我倆得以順利出了家門。

他家住在一處大山坡腳下的凹處,這座山像一個倒下的金元寶,房屋正坐落在圓形弧線的地方。兩邊是凸起來的山體,門口有塊院壩,院壩下坎是一片還算開闊的田壩,田壩中間有條河流橫穿而過,將楊國庭一家同田壩對面的大寨子分離開來。這個地方風水極好,聽他說,以前建老房子的時候,在地基的四個角落分別撒上一把谷子,結果第二天早上,那些谷子竟然全部匯聚到了地基中間,還長滿了芽,便立馬動工了。

我扶著楊國庭走過院壩,幺舅安在這里的太陽能燈已經熄滅。夜已深了,夜空不算明亮,我一只手扶著他,一只手打著手電筒,向田壩走去。踩在田坎上,露水打濕了褲腳,在炎熱的夏夜,這并不是一種折磨,倒可算是一種享受。

來到河邊,河面有幾米寬,汛期已過,河水不算太急。此岸只有楊國庭家一家人,所以沒有搭橋,只搬了幾塊大點的石頭墊在水里,得踩著石頭過去。漲水的季節,找不到足夠大的石頭墊著過河,他們一家就只能在此岸活動。等河水退了,那些墊腳石從水里露出頭來,兩岸才能正常往來。

好在眼前的墊腳石已經露出水面,我先一塊一塊跳上去,看穩不穩固。一蹦一跳到了對岸,又蹦跳著回來,這才背起楊國庭走到對岸去。有兩塊石頭的間距有點大,估摸著他自己走是跨不過去的。

到了對岸,把楊國庭放下來,我才問他要去哪里找戈多。他說有個地方叫浪浪山,那里有火車。我問浪浪山在哪里,他說不知道,得跟著感覺走。我心生困惑,甚至有些憤怒,像被騙了一樣。這一刻,我確認他真的瘋了。不過事已至此,我只好讓他走在前面帶路,我也跟著他的感覺走。

這一帶我不熟悉,過了田壩,便是大山大嶺,大寨子正沉睡在山腳下。楊國庭沿著邊上的小路爬上山去,繞開了寨子,我緊隨其后。

往山上爬能有火車?我心里想。我還沒坐過火車呢,但是憑想象也不太可能在大山上設Xz0UVednqQusL1ox3VgU2Q==站臺吧?說來慚愧,雖然已經上了高中,但我到過最遙遠的地方只有楊國庭家,而且除了課本上刻畫的那些虛無縹緲的世界之外,沒見過什么世面,用別人的話說,就是讀死書。跟我同齡的好多人,初中畢業就出省打工去了,他們大抵是坐過火車的。

我對火車沒有清晰概念的同時又滿懷期待,這讓我相信了楊國庭的鬼話。爬到山坡上,發現好多土地已經丟了荒,跟半山腰的森林逐漸融為一體。我和楊國庭走進森林,聽到了些莫名其妙的聲音,像鳥叫,但我不認識,問楊國庭,他說是爛雀雀,怕什么。天還沒亮,森林里更是黑黢黢的一片,我問楊國庭要不要歇一會兒,他說趕時間,不然火車要過站了。

他一人像千軍萬馬,橫掃森林,讓草木抖三抖,讓鳥雀息了聲,我竟一點兒也不害怕了。出了森林,翻過山腰去,便是一處巨大的山谷,云霧繚繞,一眼望去,視野只停留在眼前。再往前走,只見一排黃色的光輝灑過來,整整齊齊。

“那是……”我拖長了聲音。

“火車?!睏顕フf。

我跟隨他踏入云霧,再回頭就什么也看不清了,直至那排燈光越來越明晰地焊在綠皮車廂上。有一道門打開,門旁邊站著一名乘警。楊國庭先上車,然后回頭拉我。上車后,楊國庭朝乘警敬了個禮,他只是微微俯身微笑回應。門隨即關上,楊國庭帶我往里走。視線范圍之內已經坐滿了人,看起來跟我們沒什么兩樣。我們在車廂里穿梭,尋找空位。楊國庭說:“這火車的座位怎么跟公交車似的?”突然有個老頭拍了拍他的肩膀喊了聲“老楊”,楊國庭側頭一看,露出驚喜的神情,一手搭在那老頭的肩膀上,說:“??!老周,你怎么會在這兒?”這句說的竟是普通話。

“先坐下來慢慢說,我那邊還有位置。”老周扶著楊國庭往前走,我跟在后面,還在猜想這是誰,看著也不像寨子里的人。

楊國庭回頭朝我示意,說:“小沐,跟著。”老周聞聲便問他我是誰,楊國庭說是他外孫。

到了前面的車廂,果然還有三個位置連著,上面橫放著一根拐杖。老周走上前把拐杖拿下來杵著,說是他的,示意楊國庭落座。我心里覺得稀奇,怎么敬個禮就不用買票了?不明不白地挨著楊國庭坐下,老周坐在他的另一側。

車廂內的乘客好像互不相識,都不說話?;疖囌谇靶校巴庖琅f霧蒙蒙的一片,分不清方向,如果感覺沒錯的話,應該是開往西邊。

老周問我倆要去哪里,楊國庭說去找個人。老周又問去找誰。我心想這人怎么這么無趣,非要打破砂鍋問到底,沒想到楊國庭直接跟他說要去找戈多。我趕緊捅了捅他的肩膀,湊上去輕聲問他為什么這么隨意泄露我們的計劃。自從不可思議地在大山谷里成功上了火車之后,我已經完全相信了楊國庭的計劃。他轉過頭來悄悄對我說老周是他的老同學,信得過,叫我放心。我怎么放心,楊國庭字都不認得幾個,哪來的同學。雖然疑惑,但這種場合我也不好多問,只好先觀望觀望。

我倆鬼鬼祟祟的舉動老周完全看在眼里,他原本驚愕的表情變得愉悅起來,他笑了,說:“其實,不瞞你們,我也是去找戈多的。”

我感到十分詫異,難道這趟車上的乘客都是去尋找戈多的?見我如此表情,楊國庭又跟我說,他以前也給老周講過戈多的故事,說正好一塊兒,只是好奇老周怎么突然沉迷此事。

老周說自從楊國庭給他講了戈多的故事之后,他一直期待著能見戈多一面,后來意外看到了《等待戈多》話劇,才發現戈多是虛構的。楊國庭趕緊打斷他,說:“不可能!我親眼見過他,就在格凸河邊。”老周說:“真的假的?他長什么樣,真的能滿足所有愿望嗎?”楊國庭嘆了一聲氣,說:“可惜我只看到了背影,像個老外,聽不懂普通話,所以這次才把我這乖外孫帶上?!睏顕ビ謫枺骸澳阏f他是假的,為什么又要去找他?”

老周說他也是背著子女悄悄上的火車。他兒子在市里工作,女兒嫁到了國外,但女兒跟他老伴感情更深,老伴還在世的時候,女兒一年還回來一次,老伴走后就再沒回來過。老周一個人生活在鄉下,小兒子幾個月才去看他一次。他本以為在鄉下安靜、自由,沒想到老伴走后,越來越覺得孤獨、虛無,戈多的故事讓他萌生了尋找新生的想法。

見話題有點沉重,楊國庭轉而問老周去找戈多想獲得什么。老周說他只是單純地想確認一下戈多是否存在,否則,在這個世界上,已經再沒有任何事情能讓他的內心泛起波瀾了。

老周又反問楊國庭的意圖為何。楊國庭笑了笑,說:“想讓他幫我證明我沒有發瘋?!?/p>

“就這么簡單?”老周感覺不可思議。

楊國庭說:“聽起來是簡單,但起碼是具體的,你的回答反倒讓人捉磨不透,沒人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話,但是我相信你,雖然我們已經幾十年沒見了?!?/p>

不知道老周聽了這話感覺如何,反正我聽起來倒只覺得像玩笑話,因為說完之后,楊國庭開懷大笑,那些好不容易對他倆的談話脫了敏的乘客又一激靈,都把目光投射過來了。

我意識到,車窗外的景象已經逐漸明晰起來。我看見的是樹,密密麻麻的樹,甚至有樹枝不斷摩擦著車窗,發出欻欻的聲音。這條路是多久沒清理了?回過頭來看看我們背靠的這一側,也是密密麻麻的樹,但矮一些,目光穿過它們的頭頂,順著斜坡直下,到半坡處,很快被那邊的森林攔截,霧氣也被困在那里,阻礙了視線,看不到更遠處了。我猜想,火車正從森林的半山腰穿過,而且極有可能是陰坡,因為看不見半點陽光。

自此,我一直盯著窗外,想確認到底經過了哪些地方,回去跟別人吹噓的時候好有個根據,不至于說得牛頭不對馬嘴。我看得入神,那些密密麻麻的樹在我的腦海里快速穿梭,織起了一張結實稠密的網,以至于我不再聽得清楊國庭和老周接下來的對話。

一陣陣循環往復的車輪聲和一幕幕快速變換卻單調重復的窗外景象在腦海中縈繞,我幾度感覺快要暈厥窒息,卻又沒法再轉移視線。我看不清外面是什么地方,其他人卻好像習以為常,并不在乎。楊國庭則只顧著跟老周說話,他倆雖然并排坐著,卻始終四目相對,談笑甚歡。

這時,第一道陽光刺穿車窗,映入眼簾。除了這道陽光,我從一片昏糊中緩過神來時看到的景象,與之前毫無不同?!瓣柟膺M來了!”我甚至驚呼。楊國庭這才疑惑地轉過頭來看看我,摸了摸我的頭,說:“當然了,小沐,天亮了?!崩现苡盅a了一句:“睡著了吧?”隨后兩人又開始了新的交談。

我沒再理會他們,他們說得毫無道理。在我看來,天早就亮了,只是我們一直在陰坡,背著太陽前行,因為從上車那一刻算起,時間已足夠漫長。他們不知道,陽光為了出現在我們的眼前,曾試圖穿越森林,甚至恨不得把山體擊碎,可是它那么柔和,根本做不到,它甚至連同樣柔和的云霧都沒法穿透。此時此刻,它依舊柔和地進入我們的視線,他們卻只是想當然地以為是天亮了。天亮了,太陽自然會出現,他們卻不知道,事實是,我們已經悄然駛入了平原。

視野已經變得開闊起來,森林被甩在了身后,火車正在一處平坦的草地上繼續前行。霧氣尚未散盡,彌漫在視線盡頭,與一些灌木之類的東西交融在一起,隔絕了藍天,囚禁了草原,自己卻也好像被什么東西扼住了咽喉,動彈不得。陽光從斜上方照射進來,但窗口太小,看不到它在天空的軌跡,不過以此推斷,火車并非開往正西方向,而更可能是駛向西北。

3

不久后,火車停了下來。楊國庭問了一句:“到了?”然后才舍得看窗外一眼,還是一片開闊的平原。霧逐漸散去了,陽光普照。見有人上了車,老周說:“還早著呢,過站停車罷了。”

一個老頭走進來,腰間捆著一個棕黃色的葫蘆。車廂已經沒有空位,我準備起身給他讓座,誰知被楊國庭一把拉住,叫我坐好,不要亂動。我以為他是不想讓陌生人坐他旁邊,便老實坐好,不敢抬頭與那老頭對視,多看一眼便多一分不自在,好像這座位早被他預訂了似的。

下一秒,老頭便拍了拍我的肩膀,說:“小伙子,起來讓我坐會兒。”我抬頭看他,他的嘴巴微張,有顆門牙已經掉了,朝我微笑,有點滑稽又有點瘆人。我還沒說話,楊國庭反問憑什么,先來后到。老頭說年輕人給老人家讓座不是天經地義?楊國庭說他也是老人家。老頭不耐煩了,說你是老人家我又沒讓你讓座。楊國庭說他腦筋不管事,需要外孫挨著照看。老頭有些憤怒了,環顧車廂,大吼道:“這是什么世道?神經病都能坐火車?年輕人不給老年人讓座?”乘客們開始議論紛紛,嘀嘀咕咕的,又細又密e7b24eb3bf249ea9d5494dbd363570d7ae7e000128d302fe7a58751657354c6a,聽不清,但總覺得沒有什么好話。我低聲對楊國庭說:“罷了,我還是讓給他坐吧,免得招來不必要的麻煩?!睏顕フ郎蕚湔f些什么,我已經站起來了,隨后那老頭便一屁股坐下。楊國庭瞥了他一眼,把臨門一腳的話又憋了回去。

我靠著另外一側座位站著,不敢走遠,生怕楊國庭和那老頭惹出事來。那老頭連句感謝都沒有,我也有些生氣,但為了少惹事端,我站靠老周這邊,遠離了他。

沒想到,我多慮了。楊國庭很快便和那老頭搭上話,甚至連老周都有點插不上嘴。你若說這楊國庭是真的瘋了,有時候倒還挺清醒的,但說沒瘋,那怎么會這么快跟“仇家”和好?這可不是他平常的做派。也許是跟老周擺龍門陣已經擺得差不多了,覺得無聊至極,作為中間人,便率先打破僵局,開了話題。這讓我體會到了被背叛的滋味。哪怕不情愿看到他們談笑甚歡,棄我于不顧,我還是聽到了那老頭姓趙。趙老頭問楊國庭要去哪里,楊國庭愣了一會兒,答曰去看望一位遠房親戚。趙老頭笑了,說:“年紀這么大了,人家不來看你,反倒要你去看人家。”楊國庭說:“你能不能別老對別人的行為指指點點,現在的年輕人最反感這個?!壁w老頭則說:“再不管教管教,便要世風日下嘍。”

我瞪了他一眼,卻怕他看見。他正從腰間取下葫蘆,不慌不忙地拔下蓋子,向楊國庭遞了遞,問要不要來一口。楊國庭謝絕了。趙老頭又問老周是不是跟他一塊兒的。老周說:“對對對,我跟他一塊兒的?!壁w老頭問他喝不喝,老周擺了擺手。趙老頭稍稍抿了一口,就蓋上了,然后“啊”的一聲。這種聲音往往意在突出酒之烈或者飲酒之過癮。隨后,他問老周:“你也是去走親戚?”老周說:“不瞞你說,要去找個人,但不是親戚?!壁w老頭“哦”了一聲,沒再追問,然后開始隔著楊國庭跟老周閑聊起來。我看著都覺得尷尬,楊國庭夾在中間,就像多余的一樣。你非要惹人家說話做什么?這下好了,人家把你當空氣了。

楊國庭終于坐不住了,對老周說:“要不我倆換個位置吧,你倆說話方便一點?!崩现苡X得不好意思,說:“沒事,就這樣吧,我少說一點便是?!壁w老頭卻執意要換,這讓老周感到為難,他已經察覺到了楊國庭的不高興。趙老頭見狀,對楊國庭說:“他不換,來我倆換?!睏顕ゾ妥竭吘壢チ?,我原本的位置。為了順著他,我也往那邊挪了挪,扶著他的座椅。我朝他使了個眼色,他灰溜溜地低下頭,感覺吃了個大啞巴虧。

看著這滿滿的一車廂人,我突然意識到什么問題,俯下身靠近楊國庭的耳邊,說感覺上一站好像都是上車的,沒見下車的。楊國庭叫我別大驚小怪,公交車前面那幾站不也全是上車的嗎?“哦!是嗎?”我連小縣城都沒出過,哪里坐過什么公交車?他說是就是吧。

不久后,又到了一站,車停了。已是正午,看不見太陽,但能感覺到它正普照著大地。窗外依舊是一片開闊的草原。這次是真正的一望無際,在視野最末端,草原與藍天白云相吻。

我問楊國庭餓不餓,走得匆忙,居然什么都沒帶,真是被戈多沖昏了頭。楊國庭說不餓,不知道是不是裝的,不過我確實也沒有什么感覺。這個站依舊沒人下車,一對母子走進車廂,小孩三四歲,婦女三十多歲。已經沒有座位,卻沒人肯讓座。此時,我才仔細端詳起在座的每一位乘客。這節車廂比較短小,兩邊各十個座位,基本是老頭老太,而且看起來都是知識分子,除了那趙老頭,衣衫襤褸,配上那裝了點假酒的破葫蘆,說他是丐幫幫主我都信。

我都站著了,該誰讓座好呢?車廂內變得異常安靜,連趙老頭也不說話了,生怕暴露自己屁股底下藏著一個座位似的。他甚至把頭靠在座椅靠背上,閉目養神。老周瞅了他一眼,“哎”了一聲,不知如何是好,趕緊把拐杖杵起來,兩手搭在上面,盡可能顯示出自己的老年人身份。我看了眼楊國庭,他正在觀察著這一切,因為他離得最遠。最后,坐在對面的一位老太太緩慢地站起身來,示意婦女坐。婦女說:“您老人家坐,我們站著就行。”老太太說:“你拖著小孩不容易,小孩愛折騰,怎么能站得了?!眿D女還是沒忍心坐下。

果然,阿庭沒讓我失望,他站起來了,往里走,一句話也沒說。我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只好跟那婦女說:“阿姨,我們快下車了,您過來坐吧?!眿D女這才把小兒子拖過來,坐在趙老頭的旁邊。我趕緊去追楊國庭。這一剎那,趙老頭微睜開眼,瞟了一眼旁邊的母子倆,拍了拍老周,兩人又聊了起來。

我隨著楊國庭往車頭的方向穿越了幾節車廂,每一節都一模一樣,走到前面,發現還有不少空位。何必在后面讓來讓去呢?這里不還有這么多空位嗎?我挨著楊國庭坐下,他悶悶不樂,我知道自打趙老頭上車,他就感覺憋屈。我說:“忍一忍,找戈多要緊,不然要前功盡棄了?!边@句話的依據大概是,如果把戈多當成一種信仰的話,那在追求信仰的過程中,必然是要自律、純潔、真誠的,不然極有可能找不到他。楊國庭氣憤極了,說:“等老子找到戈多,非要讓他幫老子出口氣不可!”

此時已到下午,我終于有和楊國庭好好說話的機會了。我問他還有多久到站,他說要坐到終點站,估計得到晚上?!案甓嘣谀膬??”我問,“在終點站等我們?”楊國庭自信滿滿地說:“嗯,感覺是這樣?!蔽覇柸f一這一車人都是去找他的怎么辦?他說那可能得排隊,但是見戈多需要緣分,像趙老頭這種沒素質的,肯定見不著。

事到如今,我已經完全聽信楊國庭說的話,心想我主動給趙老頭讓座,戈多肯定是愿意見見我的。到時候跟他說什么好呢?楊國庭說想讓他幫忙證明他沒有發瘋,甚至想報復一下趙老頭,出一口氣,如果因為某些未知的原因,楊國庭沒有見到戈多,我就幫他轉達這兩個心愿。如果他自己說了,我就給戈多說我自己的心愿,讓他帶我離開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連火車都沒坐過,真的太丟人了。

4

我正想著,突然聽到火車尾部傳來一聲巨響,緊接著是一陣尖叫聲,幾乎同時火車顫抖了一下,停了下來。我和楊國庭四目相對,瞪大了眼睛,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霸趺戳耍俊蔽蚁乳_口。楊國庭說趕緊去看看。我沖在前面,他緊跟在我身后,跑到老周他們坐的那節車廂,他們已經全部站起來了,乘客們議論紛紛,聲音嘈雜,場面一度十分混亂。有兩名乘警正在試圖維持秩序,可是他倆的聲音完全壓不住。我問老周怎么回事,他說好像是什么東西撞了火車,就在附近。

我鉆了個空看向窗外,有三頭大犀牛正在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這節車廂,看樣子隨時準備發起第二次襲擊。我大喊:“犀牛!是大犀牛!”一下子,乘客們都涌向窗邊,看著這三頭龐然大物。突然,另一側有乘客大喊道:“這邊也有!”我又鉆過去瞄了一眼,果然還有三頭。它們頂著鋒利且高聳的牛角,四條粗壯的腿焊在草地里,支撐起龐大的身軀,眼神里透露出犀利的綠光,殺氣逼人。除非說我們這車人迫害了它們的族群,不然實在無法解釋它們為什么這么憤怒。

兩名乘警各站一邊,把車窗打開,然后打開一個箱子。老周看了一眼,說是麻醉槍。兩名乘警各拿一把,架在窗臺上,瞄準。我跟老周站在一側,沒顧上楊國庭。接著,乘警精準命中了其中一頭犀牛,但是似乎劑量不夠,藥效未出。只見三頭犀牛各自散開,翹起牛角,朝火車猛沖過來,速度太快,乘警第二槍打歪了。見這場面,我們已經提前尖叫起來,緊接著,車身發生了劇烈震蕩,不知道是不是兩側車身同時遭到襲擊,所以才沒有發生側翻。我這一側的兩頭犀牛又退回去,準備尋找新的撞擊點,第三頭遲遲不見露面,可能麻醉劑已經生效,倒在了鐵軌邊的視野盲區。

我又跑到另一側,這邊的乘警明顯更老練一些,已經解決了兩頭,其中一頭倒在地上,眼睛睜得大大的,不再動彈,還有一頭不見蹤影。剩下的一頭眼睛發紅,它已經憤怒到了極點,正對著乘警的位置直沖過來。這個視角不好瞄準,果然一槍打在了犀牛角上,彈射出去了,老乘警眼疾手快,又一槍打在了它的大腿上,下一秒,我們這一側的人被撞飛了,另一側的人又飛過來,倒在車廂里擠成一堆。趙老頭一只胳膊頂在我的脖子上,我差點窒息,他的破葫蘆壓著我肚子,難受得要命。我喊道:“趕緊起開!趙老頭子。”聽了這話,他反倒不慌不忙地扶著座位,我使勁把他頂在一邊,大喊阿庭,喊了兩聲,他才出聲,原來是被壓在了人堆里。我挨個把他們都扶起來,最后才到他。從車窗往外看,總共看到三頭倒地的犀牛,我個子比較高,還可以看到另外兩頭的腿和尾巴,但還有一頭怎么也看不到。

乘警安撫大家,讓眾人保持安靜。幾分鐘后,車廂才真正靜下來。細聽外面沒有動靜,乘警叫大家老老實實待在車廂內不要亂走動,更不要下車,然后他們倆拿著麻醉槍,開門下了車。沒人敢跟上去,只好又湊回窗邊,想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楊國庭說他看不到,我說看不到就算了,找個角落待著,免得又被壓在人堆下面。

突然,車外傳來一聲嚎叫,車身又顫抖了一下,卻什么也看不到。我已經沖到門邊,顧不得那么多了,趙老頭跟在后面。跳下車來,我看到那位更老練一些的乘警被一頭犀牛用角頂在車身上,他們一塊兒倒在那兒,鮮血淋漓。我嚇傻了,問年輕乘警怎么回事。他已木在原地,好像我叫他時才緩過神,回頭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乘客們紛紛下車,有人目光呆滯,有人掩面哭泣,有人議論紛紛。如果我猜得沒錯,原先那頭看不到的犀牛應該是躲在車窗下面裝死,然后趁機撞死了前去核查的老乘警。年輕乘警在后面給那犀牛來了一槍,隨后,它便同老乘警一塊兒倒下了。

我們一起把那頭犀牛拉開,把老乘警抬上了車。年輕乘警又打開一個大箱子,里面是一把大電鋸,他熟練地依次把六只犀牛角鋸下來,叫我們幫他一起抬上車。我嚇傻了,雖然我在所有乘客里最年輕力壯,卻沒有上前幫忙。趙老頭喝了口酒,率先上了車。楊國庭只靠在車窗邊旁觀,自始至終沒有下車,見趙老頭上車,他搶先往里走了。剩下老周和幾位稍年輕些的乘客去幫著抬犀牛角,他們只處理掉犀牛角,其他的部分留在原地,一股血腥味撲鼻。我跟在最后面,車門關上,車準備開走了。

我走進去,看到楊國庭已經占據了最開始的位置。這對他來講,是挽回尊嚴的最好體現,犀牛的撞擊給了他這次搶座的機會。還沒見到戈多,他就已經算是出了口氣了。老周坐在旁邊,再過去是趙老頭,我已經沒有位置,靠著楊國庭的座位站著。時間過了這么久,才發現火車半天沒有動靜。又過了一會兒,乘警走過來,說火車出了點故障,可能是犀牛撞擊造成的,叫大家少安毋躁,正在抓緊維修。乘客們開始埋怨,說天都快黑了,這下得什么時候才能到站。

乘警帶著工具修車去了。我第一次坐火車,心想難道乘警這么全能嗎?又迎接乘客,又維護秩序,又會使用麻醉槍,又會使用電鋸,居然還會修車?可是老乘警沒了,莫非這修車速度要慢一半?

車廂內,老周依舊和趙老頭相談甚歡,應該是剛才已經把能聊的話題都聊得差不多了,現在開始聊起犀牛來。老周說犀牛一般是獨來獨往,這種結群出現的情況實屬罕見,而且如果沒有記錯的話,它們應該是生活在東南亞和非洲地區,我們該不會在東南亞吧?

我插了句嘴,說火車是往西北方向開的,不可能在東南亞。老周說那就奇怪了,哪來的犀牛?我不懂這些東西,以為只要有草地,那么有犀牛就合情合理,所以只覺得是老周記錯了。

楊國庭突然說想上廁所,我指了指車頭的方向,說好像在那邊。他起身自己去,讓我坐他的位置,占著,誰來都不能讓。這句話說得老大聲了。趙老頭抬頭瞅了他一眼,繼續和老周擺龍門陣,話題已經轉移到了麻醉槍的結構和原理。

5

我已經站得疲憊,一坐下來便靠著椅背,閉上了眼。過了一會兒,楊國庭還沒回來。迷迷糊糊中,我聽見趙老頭對老周說:“我跟你說,今天晚上,戈多就在終點站等我們?!蔽覈樀帽犻_眼睛,老周趕緊側著身子,背對著我,挨近趙老頭說了句:“你小點兒聲?!蔽亿s緊又把眼睛閉上,沒想到接下來竟一個字都聽不清了。接著,他倆同時站起來,朝著車頭走去,我這才又把眼睛睜開。楊國庭還沒回來,我的腦海里閃過一秒的疑惑,不過很快便昏昏沉沉地倒在空著的三個位置上,睡著了。

有人拍了拍我,我大吃一驚,睜開眼,老周說車修好了,馬上出發。意思是讓我坐好,讓位。我挪回楊國庭的位置,老周和趙老頭同時坐下。車開動了,楊國庭還沒回來,我覺得不對勁,問老周見到我外公沒?他說:“沒有,他上廁所上到現在?”我說:“不知道,剛才睡著了,我去看看?!蔽掖颐ε芟蛳词珠g,見門緊鎖著,我雙手拍門,大喊阿庭,卻沒人回應。我慌了,急忙去找乘警,邊找邊喊。乘客們都好奇地看著我,有的甚至已經心生憤怒,感覺要隨時跳起來將我摁倒。我找了好幾節車廂都沒找到乘警,走到車尾,聽到后面有動靜,敲了幾下門,打開了,透過門縫,我看到車廂里堆滿了犀牛角!乘警迅速走出來,然后把門關上。我目光呆滯,吞吞吐吐地說:“洗手間……洗手間的門鎖住了?!?/p>

他說:“里面有人吧?”

“沒有人,我實在憋不住了,就喊了幾聲,沒有人回應?!?/p>

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番,若有所思。我在想他該不會記仇,想到我沒幫他抬犀牛角,就不搭理我吧?

然后,他讓我隨他前去看看。我們穿越車廂,有些人已經躍躍欲試要將我放倒了,但是有乘警打頭,他們又只能安分地坐著。來到洗手間門口,乘警敲了敲門:“里面有人嗎?”沒有回應。隨后,他去拿來工具箱,幾下把門給撬開,里面空空的,什么也沒有。不可能啊?我大吃一驚。沒想到乘警說:“誰把鎖搞成這樣了?回頭調監控看看?!比缓笥謱ξ艺f:“你不是說要上廁所嗎?請便?!蔽抑x過他,目送他往車尾走去。

我鉆進洗手間,用手把門抵住,仔細觀察了內部,沒有什么異常??寇囃獗诘囊粋扔袀€大正方形格子,上了鎖,敲了敲,貌似是空的,也許裝著滅火器或者煙霧報警器之類的,不過沒有貼什么標簽。輕聲喊了幾聲阿庭,依舊沒有回應,我只好出了洗手間,挨個車廂尋找,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這次,為了生命安全,我不敢放聲呼喊了,只用眼睛觀察。

又一次找到車尾,車廂門依舊緊閉,楊國庭該不會在里面談犀牛角買賣吧?我不敢呼喊,只是把耳朵貼近門壁,聽聽里面的動靜——沒想到,竟然聽到了老周和趙老頭的聲音!

趙老頭說:“總算把那老頭給處理掉了?!?/p>

該不會說的是楊國庭?我差點破門而入,但理智壓制住了沖動。

接著,老周嘆了口氣,說:“我這老同學哪兒都好,就是太較真,我脾氣好,能忍他,你是一點都忍不了??!我倆這么多年還是有點感情的,我對不起他?!?/p>

趙老頭說:“你也別太自責,我們只是讓他下了車,又沒有要他的命。況且他又不知道是我倆干的。這下戈多就是你一個人的了?!?/p>

“可是,這荒郊野外的,萬一遇到犀牛怎么辦?”老周說。

“那就是他的命了,跟我們無關,不要想太多?!壁w老頭回答。

居然為了獨自去見戈多,要置自己這么多年的老同學于死地,老周啊老周,虧得我外公這么信任你!還有你,姓趙的,不用再等戈多來教訓你了,我現在就要親手宰了你這老頭!

我回過頭,一眼瞧見安在墻壁上的滅火器,沖上去扯下來,高舉著砸向車廂門。滅火器飛出的瞬間,整輛火車爆炸了,鐵門被炸飛,隨后,一車廂的犀牛角朝我飛來。我仿佛看到一頭頭鮮活的犀牛要撞向我,它們的眼神里,充滿憤怒,飽含怨恨。我為什么成了它們的敵人?

6

我被犀牛角頂得灰飛煙滅,飄到了天上,已經沒有了雙腿,下半身跟云層融為一體。這是我自己的身體嗎?怎么如此陌生?皮膚是純白色的,跟云彩一個顏色,手掌上沒有了紋路,衣服則是純粹的藍色。脖子上掛著一顆吊墜,看形狀,也許是一根袖珍版的小犀牛角。除了它,身體上的任何一個部分都感覺如此陌生。

檢視完這副全新的身軀,我從云層上往下望去,一片朦朧中,我看到阿庭從一個麻袋里鉆出來,衣衫襤褸,精神恍惚地站在那六頭被鋸掉牛角的死犀牛旁邊,眼看著草原盡頭處爆炸的火車,宛如一條咆哮的火龍。他呆滯在那里,久久不能平靜,最后,竟然跪在地上,對著夕陽和晚霞,磕了三個頭,口中喊道:“謝謝戈多先生!謝謝您!一定是您救了我!”

哪怕火車沒有到站,哪怕他迷迷糊糊地提前被拋下了車,哪怕與戈多先生素未謀面,自此,他便永遠相信他存在了。

在天上,我才明白,并不是一個小小的滅火器就能毀掉一列火車。六頭犀牛不要命的撞擊,給這次爆炸埋下了隱患。時間緊迫,年輕乘警沒有排查出來,要是老乘警還活著的話,也許這樁悲劇就不會發生。但是往往越溯源,就越找不到源頭,最后便是,不想死,就不應該生。

阿庭沒有再提起我,也許這次他是真的瘋了。我只覺得失落,卻擠不出一滴眼淚。在天上,會不會沒人相信這個東西?也許這具新身體在被設計的時候,就沒有會流淚這一說。

視野里的阿庭徹底被云層阻隔了,我孤零零地在云層上飄動,漫無目的,不知道該去哪里。

飄著飄著,隱隱約約見到前面有兩個人。挨近了一瞧,竟然是兩個長得跟我一模一樣的“人”,衣服也是純粹的藍色,只不過,他們的皮膚是暗紫色的。再挨近些,才看見其中一個杵著一根拐杖,雖然也同樣沒有雙腿。另一個的腰間系著一個發黃的葫蘆。

我想一個人靜一靜,準備繞過他們。剛要轉身,他倆似乎已經發現了我,其中一個開口便問:“你是不是戈多?”

責任編輯 貓十三

作者簡介

花壺,本名班興令,1999年生,貴州安順人,布依族,廈門大學2021級社會學專業在讀碩士研究生,有小說刊于《延河》,曾獲2023年“新南方·鼓浪杯”文學創作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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