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攙扶丁玲

作者的話：

丁玲故居陳列館的張進館長希望我把1982年丁玲回家鄉參加接待的事情搶救性地寫出來，我照辦了。2024年6月初寫出初稿后，將文章傳給常德市文聯專門研究丁玲的專家、教授涂紹鈞先生和原縣文化館長顏家慶先生等，請他們斧正，得到他們的認可，并提出了很好的建議。在此一并致謝。

作為一個農民兒子的我，何以能有機會攙扶丁玲，那就只能是在丁玲回家鄉時才會有如此難得的榮幸。新中國成立后，丁玲一共回過兩次常德、臨澧。一次是1954年，那次丁玲回了常德，到了桃花源，因故沒有回臨澧。一次是1982年，那時我在縣文化局工作，任局辦公室主任。當時，攙扶丁玲、與丁玲零距離接觸這個幾十萬分之一的機會就給了我。

1982年10月26日，丁玲回來了，那是丁玲最后一次回臨澧。那時她已是近八十高齡的老人。

丁玲回家鄉是臨澧人民的一件喜事，一件大事，臨澧縣委、縣政府十分重視，專門成立了丁玲同志回臨澧視察工作接待小組，縣委書記吳愈俊任組長，縣委副書記孟寶生任副組長。

10月25日晚上，孟寶生副書記在縣委招待所再次主持召開接待丁玲同志聯席會，參加會議的單位有文化局、公安局、衛生局、廣播電視局、縣委招待所等單位的領導，我列席了會議。會議再一次明確落實丁玲回家鄉的日程、住宿、行程安排等相關事宜。會上，孟寶生強調說，丁玲是從臨澧走出去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一位重要的女作家，她的一生充滿了傳奇和坎坷，她的作品和人生經歷對中國現代文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獲得斯大林文學獎，毛主席對她的文學創作給予了高度評價。她是中國的驕傲，更是臨澧的驕傲，我們一定要把接待工作做好，做到萬無一失。孟書記事無巨細一一進行了安排，最后說，公安、衛生、文化各安排一名素質好的年輕人負責丁玲在家鄉的保衛、護理工作。公安報上了青年干警石家生，衛生報上了青年女醫生金桂蘭，文化局的周鵬林局長報上了坐他旁邊的我。孟書記看了看我說：“小徐，你有一個特殊的任務，就是丁玲從車上下來時，你要非常得體地攙扶她走進文化大院。”我點點頭，心里非常高興，這對我與其說是一個任務不如說是一種殊榮，激動得一夜沒有睡著。

10月26日傍晚丁玲回到臨澧，縣委、縣政府領導熱情接待了她。縣委辦通知文化局，做好27日下午接待丁玲的準備工作。

27日是個陰天，有點兒冷。下午，我們早早地集在文化局、文化館的院子里，等待丁玲的到來。當時的文化局、文化館就在原縣機械廠對面，也就是現在華能超市這個地方。下午兩點左右，一輛白色的中巴車緩緩停在了文化院子大門前面，車門打開，一位面目慈祥、滿頭銀發的老太太出現在車門口，我連忙迎上去，親切地向丁老問好，用雙手扶下老人，然后在她的右邊輕輕地攙扶著她。老人家身高大概150cm多，體態豐盈，身板硬朗，步履穩健，精神矍鑠，根本不像快80歲的老人。剛走幾步，她轉過頭問我：“文學青年嗎？”我回答說：“是的。”她指著身后的一群人說：“以后多和他們聯系。”這次陪同丁玲回來的有知名作家丁玲的丈夫陳明、詩人周良沛、丁玲的秘書等一行五六人。陳明當時65歲，比丁玲小13歲，看起來比實際年齡還要年輕。

丁玲一行來到文化院內，看見滿園菊花五彩繽紛，非常感興趣，文化館長顏家慶熱情地給他們介紹菊花的品種和特性，大家興致盎然，在菊花園中徘徊徜徉。賞菊之后，文化局周鵬林局長將我縣的文學作者肖耀庭、劉京儀、涂紹鈞、萬家煌、于乾浩、吳家新和我縣的民間藝人金東初、顏昌春、徐良楚介紹給丁玲，丁玲和他們一一握手，并詢問他們的創作情況。看到家鄉的文藝創作隊伍和文藝創作成果，丁玲非常高興，她充滿希望，未改鄉音，鼓勵大家為我們這個時代努力謳歌。

按照行程的安排，接下來是丁玲和大家合影，文化館的攝影專干何愈元選擇菊花臺作為合影地點，分兩排站立，丁玲和相關領導一排站在花臺下面，縣作者們一排站在花臺上面。“咔嚓”一聲，這個場景就成為了現在存放在丁玲故居、有著永久紀念意義的照片。

至今我心里滿是遺憾，合影時我就在現場，合影也沒說誰去誰不去，當時我只是覺得自己太渺小，沒敢上去，如果那時勇敢一點，就說膽子大一點吧，那個有著永久紀念意義的照片中就有了我。真是太遺憾太遺憾了。

召開文藝座談會是丁玲來文化院的主要內容。座談會是文化局安排的，具體的布置是顏館長和我落實的。那時文化館的西側靠近原水利局那邊有一個池塘，池塘上文化館有一個雕花典雅的會議室，合影后丁玲一行和作者們走進了會議室，文化局周局長先作了開場白，接著大家熱烈鼓掌歡迎丁玲講話。丁玲講了將近一個多小時，桌上放有錄音機，講話的內容通過縣委辦副主任楊榮簇和縣文化館文學專干涂紹鈞整理現存縣檔案館。到現在我還記得丁玲講話的大體內容。她講了她不堪回首的過去，講了她平靜美好的現在；講了她對人生的看法，人不要老是和過去糾纏不休，不要因為自己受了委屈就牢騷滿腹，一切都要向前看；她還講了她一貫的創作思想，要歌頌光明，歌頌人民，因為人民是根，人民是本。

丁玲講話語調平和，思維清晰。聽著丁玲的講話，看著她飽經風霜的面容，我不自覺地陷入了沉思，生出無限感慨。丁玲少年時父親早逝，家庭的天頂坍塌。青年時親如手足的弟弟病歿，失去了唯一的骨肉親情。1931年2月7日，親愛的丈夫胡也頻在上海龍華被國民黨淞滬警備司令部秘密槍殺，凄厲的槍聲擊碎了丁玲最初的愛情。1933年5月，丁玲被國民黨特務綁架，拘禁南京。1936年9月，丁玲逃離南京，奔赴延安，1940年受到審查。1955年和1957年，丁玲兩次遭受迫害，后被下放到黑龍江墾區湯原農場和寶泉嶺農場勞動12年，后來又被關進秦城監獄5年。直到1979年，丁玲才沉冤得雪。丁玲的一生82年，有多少年她在苦難中度過。我深深地感嘆，這是一個怎樣的人啊，平凡的身軀怎么有如此強大的能量？一個女人的心里有著怎樣的堅韌？

有人說丁玲的一生坎坷，我覺得這似乎還有點兒詞未盡意，要我說丁玲的一生是高山深壑。但是，山再高溝再深都踩在了丁玲的腳下。常人很難想象，一個貌似孱弱的女子有著如此頑強的生命力，她在壓迫中總能找到自己生存的空間，逆境中總能看到人生的光亮，即便在白色恐怖中也能夠寫出閃耀著紅色火焰的《夢珂》《莎菲女士的日記》《韋護》等作品；下放到黑龍江墾區她也能寫出傳世之作《杜晚香》。毛主席評價丁玲，“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將軍。”丁玲就是小姐和將軍的化身。

聽丁玲講話，還發現她有一種海納百川的包容，有一個寬闊縱馬的胸懷。她坦蕩樂觀，心中“無我”，無中有人，無中有物，無中有情。1951年6月，丁玲響應抗美援朝總會的號召，捐款1200余萬元舊幣。1952年6月，《太陽照在桑干河上》獲蘇聯斯大林文藝獎，并被譯成多種文字，在各國讀者中廣泛傳播，她沒有陶醉，而是將榮獲斯大林文藝獎二等獎共5萬盧布的獎金全部捐給了中華全國民主婦女聯合會兒童福利部。1975年春，丁玲獲釋后被安排到山西長治老頂山漳頭鄉勞動，她和丈夫陳明將補發的工資捐獻出1萬元，用于當地的農村生產建設。1979年，丁玲回到北京后，她根本不去撫摸自己的傷口，而是立即充滿當年的熱情投入到文學事業中，她創辦大型文學刊物《中國》。緬懷瞿秋白、魯迅、宋慶齡、賀龍、史沫特萊、茅盾、柯仲平、馮雪峰等人，寫出系列散文，情真意切，感人極深，具有珍貴的歷史價值。除此以外，丁玲還寫了不少評論和理論文章，出版了《丁玲散文集》《丁玲近作》《風雪人間》《魍魎世界》《生活·創作·時代靈魂》《我的生平和創作》等作品集和理論評論集，以此闡明自己復出后的文學主張。

賀敬之評價丁玲是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繼魯迅、郭沫若、茅盾、巴金等之后，歷史繞不過去的作家。她一生充滿了傳奇與坎坷。時至今日，依舊有人對丁玲晚年的態度感到大惑不解，飽受摧殘的她為何在平反之后選擇了緘默而不去控訴？孫犁說得很好，丁玲是“一顆明亮的，曾經子夜高懸，幾度隱現云端，多災多難，與祖國的命運相伴隨而終于不失其光輝的星”。因為，她身處高遠。

我攙扶丁玲，無時不感覺到她對家鄉的深愛。看她對家鄉人民的親熱，對家鄉土地的親切，對家鄉一草一木的親近，以致于看她在街上遇見“紅領巾”后慈祥而期待的目光，就知道她對家鄉有著一種特殊的情愫。小草戀山，野人懷土。都知道，對家鄉的眷戀是人類共同而永恒的情感。鄉愁是一種情感，它是人們藏于心底經過歲月陳釀和往事勾兌的一壇醇香烈酒，一旦壇口打開，情感就會像奔泉噴涌。10月28日，丁玲要回老家黑胡子沖看看，可是天不作美，下著大雨，車到向陽水庫后已無法前行，丁玲沒有馬上折回縣城，沉靜片刻后示意下車。她撐開雨傘，走向水庫大堤，在大堤上她隔著水庫久久地眺望老家。此時，雨不停地下，雨水順著傘骨變成水線不停地流，丁玲的眼里噙含著滿滿的淚花。

丁玲太愛家鄉了，原本她的行程安排是在家鄉停留3天，因為不舍，她在家鄉住了5天，縣政府副縣長李振湘一直陪同她，參觀了青山水輪泵站、停弦陶瓷廠、官亭水庫、九里茶廠，每到一處丁玲都流連忘返，對家鄉的巨大變化贊不絕口。10月30日，丁玲依依不舍要離開臨澧了，她忘不了把關切和祝福的話語用廣播留在親人們的心里。“親愛的同志們，父老兄弟姊妹們，在即將離開你們的時刻，我希望你們，祝福你們，努力學習好黨的十二大文件，沿著十二大制定的路線，團結一致，同心同德，努力發展生產力，加強建設社會主義精神文明，把澧水兩岸，把我們的家鄉建設得更加興旺、繁榮，成為芙蓉國里一朵更加美麗鮮艷的花朵。”

臨澧人民憑著自力更生，艱苦奮斗，敢想敢干，無私奉獻的精神，建起了舉世聞名的青山水輪泵站。同樣，堅韌、無我、鄉愁也是臨澧人民的底色，這種底色在丁玲的身上尤為濃重，因為她是臨澧最優秀的女兒。

作者簡介：

徐達順，湖南省常德市臨澧縣政府部門公務員，曾任臨澧縣作家協會秘書長，現為湖南省作家協會員、湖南省湖湘文化協會會員。陸續發表過小說、詩歌、散文、報告文學近百篇。2016年結集出版文學集《月光下的漣漪》。2021年在《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第七期發表中篇報告文學《油菜花的呼喚》，2022年獲常德市委、市政府第八屆原創文學獎。2022年在《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第七期發表中篇報告文學《亞洲第一泵》。2023年在《時代報告·中國報告文學》第九期發表鄉村振興題材紀實散文《去過鳥兒垱么》，獲常德市“我的家鄉這十年”征文優秀作品獎。

責任編輯/孫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