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漢語動詞重疊式的語義解讀一直存在爭議。傳統研究多聚焦于其增減量的解釋,但缺乏對語言符號社會認知的考慮。該文借助隱喻—類象整合模型,探討漢語動詞重疊式語義建構中認知機制與社會規約的互動關系。通過對“整體—部分”圖式結構的層創空間分析,發現重疊結構在時間和序列的類象解讀上傾向于“少量”意。在此基礎上,語境進一步“調整”圖式結構從而產生路徑式和循環式兩種重疊:前者借助隱喻repetition is division實現復現行為的步驟化,通過強化動作的邊界感或弱化其延續感而產生少時量的解讀;后者則遵循repetition is cycling實現復現行為的整合化,通過弱化動作的邊界感或強化動作的延續感獲得時量增加的含義。
關鍵詞:漢語動詞重疊式;類象性;隱喻—類象整合模型;意象圖式;語義研究;認知機制
中圖分類號H136.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4110(2024)09(a)-0016-05
A Cognitive Semantic Study of Chinese Verbal Reduplication
RONG Rong1, MIAO Yanping2
(1. School of Foreign Languages, South China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Guangzhou Guangdong, 510006, China; 2. Guangzhou High School of Art, Guangzhou Guangdong, 510060, China)
Abstract: With regard to the semantic construal and description relevant to Chinese verbal reduplication (CVR), debates have never been ceased. Scholars have perceived it as a phenomenon indicative of either an increment or a decrement, but they have failed to regard it as a socio-cognitive action represented by linguistic token. This paper has discussed the interaction between cognitive mechanism and social norms while Chinese CVR is semantically constructed and found that iconic links exist between the formal features of CVR and the linear and sequential experience of time, which then, monitored by the WHOLE-PARTS schema, result in a "reducing" semantic decoding in the blended space. The image schema is further adjusted to PATH or CYCLE as a result of contextual changes. The PATH schema triggers the repetition-is- division metaphor which serves either to reinforce the "boundedness" of repeated actions or to reduce an action's durativeness, resulting in a "reducing" semantic effect. Then, the CYCLE schema activates the repetition-is-cycling metaphor which enables an "increment" decoding, by means of reducing the "boundedness" of repeated actions or intensifying their durativeness.
Key words: Chinese verbal reduplication; Iconicity; Metaphor-icon blending model; Schematic images; Semantic study; Cognitive mechanism
漢語動詞重疊式是一個復雜多義的語言現象。一方面,漢語重疊現象經歷了“客觀意義淡化、主觀情態強化的過程”[1],導致語義范疇與語用范疇混淆的現象;另一方面,漢語動詞本身具有“量”的多義性,可表達如時量、動量、頻量等多個范疇量[2],而重疊結構的“定量化”功能又使得量變的性質和趨勢更難把握。
傳統語法框架下的解釋多聚焦于動詞的量變趨勢,如增量或減量,譬如,朱德熙[3]認為動詞重疊式表達時量或動量的減小。相反,李宇明[4]、吳為善等認為其表達動作的延續或完成,含增量義。上述“減量”或“增量”的語義界定均為一種特設的(ad hoc)解讀,卻忽視了語言符號背后的社會認知。
本文認為,漢語重疊動詞是一種隱喻類象符,遵循一定的“類象性”(iconicity),反映的是主體對客觀世界經驗進行認知“臨摹”的表現[5-6]。鑒于此,本文從類象和隱喻兩個維度,深入分析重疊式(形式)與概念義(內容)之間的類象—隱喻聯系,探究“多義”背后的認知共識,一是揭示漢語動詞重疊式語義建構中認知機制與社會規約的互動關系,二是充實和發展類象理論。
1 動詞重疊式的類象解讀
類象視角下,動詞重疊式所體現的動詞間關系,與一維時間中復現行為的關系相互映照。那么,復現行為之間存在怎樣的關系?這些關系又通過什么意象圖式與重疊結構產生類象聯系?人類對動作行為的感知,與時間感知密切關聯。石毓智[7]認為,可重疊的動詞都應具有“時間性”和“離散性”:前者指動作所耗時長,體現為動作起止點之距;后者指動作的起與止,即“邊界”。這兩種特性通過動詞重疊結構,表達了三種動作感知:(1)將重復動作感知為同質過程(時量相等);(2)將邊界感弱的重復動作感知為時量增長(如“看看”“研究研究”);(3)將邊界感強的重復動作感知為時量減少(如“打掃打掃”“走走停停”)。
針對以上三種動作感知,吳為善將可重疊漢語動詞概括為兩類:第一類動詞代表可重復且延續的動作,顯著特征在于其強烈的時間性和相對較低的離散性,感知者的注意焦點集中于動作過程,賦予動作一種“無可感知邊界”的體驗。經重疊后,此類動詞的延續動作在感知上被分割為邊界明顯的同類行為,顯著增強了“離散性”。第二類動詞則表示可重復但不可延續的動作,具有顯著的離散性和較弱的時間性。重疊這類動詞不僅強化了其離散性,而且使感知者的注意力更加集中于動作的起止點,進而削弱了其時間性。此時,重復出現的動作,在感知上呈現出類似線上連續卻又獨立的片段,形成明顯的“時間性”感知。
不難看出,以上兩類動詞的重疊結構所引發的感知變化均遵循“部分—整體”(WHOLE-PARTS)圖式原理。具體而言,第一類動詞通過重疊,實現了動作“整體”到單一同質行為“部分”的劃分;而第二類動詞則通過重疊,實現了從獨立片段“部分”到連貫分離動作集合“整體”的整合。以下將基于Hiraga的隱喻—類象整合模型,細化兩類動詞重疊式意義生成的過程。
2 隱喻—類象整合模型與動詞重疊式
隱喻—類象整合模型涵蓋形式(form)與意義(meaning)兩大區域(見圖1)。形式區域通過線性排列、詞長與同詞重疊等特征,根據TIME IS LINEAR以及repetition of content is repetition of form,將動詞重疊映射至輸入空間1,反映出時間一維性與動作延續、離散性。意義區域通過輸入空間1(動作重復認知域)與輸入空間2(動詞重疊認知域)的互動映射,結合類屬空間與合成空間,實現語義轉換,譬如延續性動作的重疊被感知為同類離散行為(即REPETITION IS DIVISION),瞬時動作重疊則為離散行為的合集(即REPETITION IS CONTINUATION)。
兩個輸入空間的互動式映射提煉出“部分—整體”圖式結構,并通過圖標映射(diagrammatic mapping)[8]至形式區域,賦予動詞重疊式“延續感”“離散感”“動力向量關系”等隱喻義。這些隱喻義在合成空間中,結合身體經驗、語境元素與認知模式,形成動詞重疊式的層創意義,即“受限于時間的不可逆性和量能的耗散性,需以少時多次或少量多次方式完成動作”。
可見,隱喻TIME IS LINEAR對重疊線性結構的解讀尤為關鍵,揭示了語言符號形式元素與意義間基于圖式結構的跨空間映射關聯。概念合成過程中的圖式結構同時受語境因素影響而調整,動作目的性引發“部分—整體”圖式向“路徑”(PATH)或“循環”(CYCLE)圖式的轉變。這一發現為動詞重疊式意義解讀提供了新視角。以下從兩類圖式轉變詳細闡釋動詞重疊式含義的多重性。
2.1 基于路徑圖式的重疊動詞
路徑圖式(PATH)基于身體移動的具身體驗,含起止點A、B和路徑線,體現動力向量關系[9]。遵循路徑圖式的重疊結構,即“序列重復”(repetition in sequence)[10],本文稱之為“路徑式重疊動詞”,表達為實現某一目標而反復執行的動作。
例1:咱們方家在自由區該有個人,我和后方可以通通聲氣,我自從地方淪陷后一切行動你可以進去向有關方面講講。(錢鐘書《圍城》)
在例1中,“通通聲氣”和“講講”作為重疊動詞,其目標性明確,體現了嘗試義。通過影像映射,這些動詞的線形結構、字長和重疊形式被投射至輸入空間1,與“時間一維性”“動作延續性”等認知結構匹配,進而在路徑圖式引導下形成鏈接。這些動詞將原本連續的動作過程,抽象化為由步驟或起止點構成的合集,凸顯了動作的步驟性(“通/通/氣”“講/講”)。這種隱喻性抽象化過程,結合具體語境,揭示了動作減量但持續進行的特征,體現了說話人為實現目標而反復嘗試的努力和堅持。路徑圖式對重疊動詞含義的分隔處理在以下例句中也清晰可見。
例2:到結婚這天,他以為,他只須理理發,刷刷皮鞋,也就滿夠表示鄭重其事的了。(老舍《一筒炮臺煙》)
例2中的“理理發”和“刷刷皮鞋”表達了同類動作的重復,但在語義上與少量義存在沖突。通過格式塔完形分析,我們發現這些動詞的重疊形式,實際上體現出“延續動作的分隔”,即動作被細化為多個步驟,以達成特定目標。這種細化體現了例句中主人公對待婚姻的慎重態度,以及伴隨的緊張激動之心情。
除了單音節重疊外,雙音節ABAB式動詞,如“修改修改”“清點清點”也表達了少量多次完成同一動作的含義。這種形式的詞長增加,強化了時間性,使動作的內部延續性和外部重復性更為凸顯。通過跨空間映射和結構關聯,這些動詞在語義不相關的范疇間構建了基于路徑圖式的一致性,揭示了人們為實現目標而對動作進行步驟劃分的心理表征。
以上基于路徑圖式的重疊動詞,其隱喻—類象整合模型的內在結構,如圖2所示。
輸入空間1涉及同類動作的重復和時間延長,與輸入空間2的少量義在語義上不對等。通過類象解讀和格式塔完形分析,得出源域組織框架為“延續動作的分隔”,包含時間、延續、間隔等元素。這些信息與目標域元素選擇性組合,形成共有結構,投射到類屬空間,與延續動詞重疊形式匹配,實現最終的“擴展”,揭示了深意:本為延續的單一動作被步驟化為反復的細微動作。
綜上所述,路徑式重疊動詞通過隱喻—類象整合模型,揭示了其內在的目標性和遞進性特征,與嘗試行為所表征的意象圖式相符。這些動詞不僅體現了人們對動作反復執行和持續嘗試,還揭示了為實現目標而嘗試精細化動作的認知過程。正如張敏[11]所說,動詞重疊式最基本的意義在于時量或動量的變化,“嘗試”義是“附隨而來”的。當具體語境沒有對復現動作提出明確“目標”要求時,動詞則按照下文所述的循環圖式進行重疊。
2.2 基于循環圖式的重疊動詞
循環圖式是人類對自己生理活動(如心跳、呼吸等)及自然現象(如晝夜更替、四季輪回)感知的抽象化表達。Johnson[12]提出,循環本質是通過感知動作的重復來體驗時間的連續流動,即從起始點經過一系列事件進程后回歸至起始點的周期性過程。典型的循環圖式包含起始點、事件發展進程及起止重合終點三個關鍵要素。
例3:但因對引進技術消化不完善,液壓系統質量有問題,開開停停,修修改改,折騰了半年多到今年4月,才投入正常運行。(《1994年報刊精選》)
例4:這些“廠中之廠”以往只能敲敲打打、修修補補,目前都有了自己的定型產品,經營活動遍及吉林市內外,觸角還伸進南方和沿邊地區。(1993年6月,《人民日報》)
例3中描述液壓系統因技術問題頻繁維修的情境,使用AABB式重疊動詞“開開停停”“修修改改”,凸顯了維修活動的反復性和持續性。同樣,例4通過“敲敲打打”“修修補補”展現了生產活動的循環性和重復性。這兩種AABB式重疊動詞不僅體現了內部動作的重復(A和B各自重復),還展現了外部動作之間的延續性(由A到B的延續)。
在隱喻—類象整合模型中,AABB式重疊動詞的內部重復性和外部延續性被映射至輸入空間,與“循環性反復”相結合,形成了一種新的“循環”結構關系。這種結構關系弱化了動作的離散性,強化了時間性,使得原本獨立的動作在循環中相互關聯,形成了一種周而復始的感知體驗:或表達了機器時好時壞需要無止境維修的惱人感,又或是產品重復生產帶來的煩冗感。
除AABB式重疊動詞外,Aa重疊形式也表達了動作的反復性和持續性。
例5:“哦。父親,”佩秀答道,雙眼濕潤的她放下手頭的活,“作為我的父親,我深深地愛著您。但現在我也該愛愛別人了,比如我的丈夫。”(朱學恒譯《龍槍短篇故事集·父親的心愿》)
例6:每年冬季,就是秋天到冬季的時候兒,我們孩子可能,也就發發燒、感感冒,沒得過肺炎。(張旺熹,《漢語句法的認知結構研究——博雅語言學書系》)
這類重疊動詞反映了在沒有明確目標的情況下,某種動作行為持續或反復出現的現象。通過類象—隱喻整合模型,這類重疊動詞的內部延續性和外部延續性被映射至輸入空間1,強化了同類動作反復的時間性,形成了“離散行為被時間軸串聯”的增量意義:強調愛戀的持續性,或是表達孩子生病感冒的持續反復性。
以上基于循環圖式的重疊動詞,其隱喻—類象整合模型的內在結構,如圖3所示。
圖3實線表示動作,圓形反映起止點重合的環形,箭頭體現動力向量關系。重復動作因起止點重合而模糊界限,時間性增強。循環圖式作為時間感知概念,促進了對重復行為的概念化,生成循6243d1854c64e715c751383ac9c68f16環式重疊動詞。由此可見,動詞根據循環圖式進行重疊,不僅是對動作重復性和持續性的語言表達,更是對人類感知中循環現象的反映。這種循環圖式或者弱化了反復性動作的邊界,或者強化了延續性動作的連貫感,但最終的效果都是增加了動作時量感。通過對循環圖式動詞重疊的深入研究,我們可以更好地理解人類語言中動詞重疊現象背后的認知機制和文化內涵。
3 結束語
本文深入探討了漢語動詞重疊結構中的符號、對象與解讀之間的三元結構關系,揭示了其多重意義解讀的根源;通過類象—隱喻整合模型,分析了漢語動詞重疊式的語義建構機制,并探討了形式特征與概念特征之間的類象映射關系,闡明了該結構在弱化延續動作時間性和彌補不可延續動作時間性方面的語義互補功能。同時,本文進一步借助“整體—部分”意象圖式,區分了路徑式與循環式動詞重疊式,并通過類象—隱喻分析,提出了路徑式凸顯動作離散性、循環式加固時間性的解讀視角。此外,漢語動詞重疊式亦可作為說話人主觀心態的標記。然而,對于該結構如何產生委婉語氣、隨意行為等含義的機理,以及語義和語用間的社會—認知關系,仍需進一步深入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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