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秦漢解書與舉書之關系

摘要：“解書”和“舉書”是見于秦漢出土文獻中的兩種文書類型，該文采用“二重證據法”，在對相關出土簡牘進行復原和釋讀的基礎上，將其與傳世文獻中的相關內容進行對照，從而論證了“解書”源于對具有行政糾察功能之“舉書”的回應，是回應“舉書”質詢的上行文書，是“解”這一行政活動的紙面記錄，目前所見大部分“舉書”材料便來源于其中轉引“舉書”的部分。該文所討論的“解書”與“舉書”的內容，解釋了部分行政文書發展的源流，可以填補中國古代文書行政史研究的空白，直接推進了秦漢出土文獻的整理復原工作，為之后的簡牘復原與釋讀提供了參考。

關鍵詞：解書；舉書；文書行政；解；居延漢簡；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

中圖分類號：H109.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2096-4110（2024）09（a）-0071-04

Discussion on the Relat006a29edc46f818bcad5675eef7ec93621f9b014fc5a1bb186139fac26d9885aionship Between "Jieshu" and "Jushu" in Qin and Han Dynasties

GUO Pengyu

（Beijing Normal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5， China）

Abstract： "Jieshu" and "Jushu" are two types of documents found in the unearthed documents of the Qin and Han Dynasties. This paper adopts the "dual attestation"， based on the restor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of the relevant unearthed bamboo slips， and compares them with the relevant contents in the handed down documents， so as to prove that "Jieshu" originated from the response to "Jushu"， which has the function of administrative rectification. It is a paper record of the administrative activity of "Jie"， and most of the "Jushu" materials we have seen so far come from the part quoting "Jushu". The contents of "Jieshu" and "Jushu" discussed in this paper explain the origin and flow of the development of some administrative documents， which can fill the gap in the study of the administrative history of ancient Chinese documents. It directly promoted the collation and restoration of unearthed documents in Qin and Han Dynasties， and provided a reference for the restoration and interpretation of bamboo slips later.

Key words： Jieshu; Jushu; Document administration; Jie; Juyan Han Jian; Changsha Wuyi Guangchang Donghan Jiandu

“解書”是一種廣泛見于秦漢出土文獻的文書類型，對于其起源、性質、格式等問題，學術界一直有爭議，迄無定論。本文結合秦漢傳世文獻與簡牘材料，對秦漢解書的起源、性質，及其與“舉書”的關系等問題予以新的探索。

1 “解書”與“解”之關系

“解書”一詞最早見于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之中，但作為名詞使用的“解”出現的時間并不晚。里耶秦簡中就有“廷詣及上解牒，今以書言，署獄■（8—804）”的說法，此處的“牒”便是文書的意思，“解牒”的說法相對非正式，因此也無法確定“解書”的叫法在當時是否已經產生。從字面上看，“解書”便是“解”之書。《三國志·孫禮傳》提到的“解書圖畫”又被稱為“案解與圖奏”[1]，說明“解”確實是“解書”的簡稱，這一點已有學者提過[2]。不僅如此，“解”與表達“考”之意的“案”并稱說明了二者語義上的互通性，事實上，古人注疏引起對正文注解內容時，使用“案”與“解”的都有，例如《大戴禮記》有“經解曰：‘喪祭之禮廢，則臣子之恩薄，而倍死忘生者眾矣’”[3]；《漢書》有“案地理志，應說是”[4]，這些記錄也佐證了這一點。那么“解書”的“解”只有取“解釋”之義才說得通，這與前引《文心雕龍》中“解釋結滯，征事以對”的釋義正相符。既然“解書”與“解”都是功能為“解釋”的官文書，那么二者實際上為一種文書才比較自然。換言之“解”正是對“解書”的簡稱，在一些情形中，二者可以指代同一種官文書。但是并非所有官文書中的“解”都能作此解釋，居延漢簡中有：

六月辛未，府告金關嗇夫久：前移拘逐辟橐他令史解事所行蒲封一，至今不到，解何？記到，久逐辟，詣會壬申旦府對狀，毋得以它為解。各署記到起時，令可課。（１８３·１５ＡＢ）[5]

此處的“毋得以它為解”，在文書中更常見的說法是“毋以它為解”，學者們往往將其解釋為“不得以它事為借口”[6]，但是聯系到前文“詣會壬申旦府對狀”的內容，理解為“必須到都尉府現場核查，不要以其他方式做出解釋”更為合適。此處的“解”是動詞性的，而非對文書的稱呼。從這里可以看出，在當時文書中，“解”指代的是所有回應上級質詢的行為，既包括以文書的方式回應，也包括親自到現場做出口頭的回應。那么“解書”“解牒”之類可能就是將代表回應質詢的“解”與“書”“牒”組合而成的，指代應用于回應質詢這一過程的文書。劉曉滿在《關于“解何”與“驗問”：漢代行政質詢考》一文中對漢代質詢與質詢的回應做出了考察，指出口頭匯報和書面匯報是漢代回應質詢的兩種方式，只不過此文沒有太多從簡牘文書學的角度考慮，因此對“解書”“舉書”的問題沒有討論[7]。實際上口頭回應和書面回應并非截然二分的，秦代《內史雜》有規定“有事請也，毋口請，毋羈請”，要求請求必須采取書面文書的方式[8]。在文書行政的過程中，行政文書實際上成為所有行政活動的映射，所有的行政活動必須記錄或反映在相應的行政文書中，實現有跡可循、有證可查。行政文書因此構成一個完整的系統，從中就可以觀測到大部分行政活動的流程，但這樣的系統并非獨立的，一定與現實的行政活動密切聯系。具體到質詢的“舉書”與回應質詢的“解書”也是一樣，口頭回應的過程中下級官員也應當攜帶“解書”作為呈文或記錄，現今所見的“解書”可能就是由此產生的。總而言之，我們無法具體確定“解書”“解牒”“解”這三種用法在當時有無更細致的區分，但是三者的功能與性質上本質一致，可以統稱為“解書”進行討論。

2 從“解”的使用看“解書”之起源

“解”的用法中，另一種值得注意的是“何解”和“解何”，這種用法往往跟在提出情況與上行文書的說法存在沖突或某些問題的語句之后。例如“臨木卒戎付誠北隧卒則，界中八十里，書定行九時，留遲一時，解何？（133·23）”。這種用語句式固定，廣泛存在于不同地域與時間的簡牘之中，考慮到秦漢時期官方文書用語的規范性，應當出于同一種文書類型。居延漢簡中有一則材料可以說明這種文書就是“舉書”：

河平五年正月己酉朔丙寅，甲渠鄣候誼敢言之：府移舉書曰，第十三隊長解宮五石弩一傷右，奉府爰書言已乘傳亭，解何？今移舉各如牒，書到，牒別言●謹案第十三隊長解宮五石具弩舉，傷右作治（35·22A）[9]

這是明確出現“舉書”名稱的材料之一，按照李均明先生的研究，其為“檢舉違法亂紀現象的文書”，“舉”往往指代“上級官員糾舉視察發現問題”[10]。上文提到，“解”是回應“百官詢事”的文書。從邏輯上講，有詢問才有應答，才有回應質詢的行為“解”，那么由“解”而來的“解書”應該就是為應答“何解”“解何”這種發出“作何解釋”之疑問的文書而產生。從時間上看這種推斷也是合理的，早在里耶秦簡中就已經有“事渠黎□為庸，何解？（8-43）”這樣的“舉書”[11]。此外，格式上“解書”也與“舉書”的應答有著聯系。上文提到的“舉書”之例中，下級先是復述上級的下行文書，接著以“案”引出對上級舉書的應答。“案”與“解書”的密切聯系在上文已有論述，而這一格式與五一簡中的“解書”也十分相似：

三二四〇+三三九四+三三九三+四二三二+

（缺簡）

租反罵為語相報應，倉以所持刀刺追右臂上，創二所，其一所袤一寸二分，一所袤一寸，廣各二分，深皆至骨，凡創二所。即追湯等證。案：倉無故入人廬舍，刃賊傷人，不（1858）直，發覺，持犯法兵亡，赍謹已劾，盡力推起逐捕倉必得，考實得以后情正處復言，綏、孫、赍職事惶恐叩頭死罪死罪敢言之（1099）[12]

從文書的內容看，“案”以前是敘述案情的內容，案之后是對這一案情的補充。可見五一簡“解書”同樣有采用“復述下行文書+案”引出應答內容的格式。雖然用“案”回應下行文書的情況并不僅限于解書，但考慮到上文“解”與“舉書”的聯系，認為“解書”發源于對“舉書”的應答是十分合理的。

3 “解書”與“舉書”的運轉

“解書”與“舉書”的關系至此已經明確，但是仍有必要對這一時期“解書”與“舉書”的格式、運作程序等問題進行討論。“解書”的格式從上文所引居延漢簡的簡文中可以基本看出，是日期+（發出者）敢言之+復述“舉書”內容+謹案+對“舉書”提出的疑問做出具體解釋的部分。至于“舉書”，以往學者的研究往往僅停留在對其性質進行簡單解釋的層面，甚至所依據的材料不是“舉書”本身，而是“解書”所轉引的“舉書”內容。換言之，以往學者討論“舉書”所舉的例子不是“舉書”而是“解書”。目前已有的資料中，明確是“舉書”的簡文有一定數量，但大多是標題簡，相對殘斷而無法編聯：

吏去署舉（145·5）

四月君行塞舉（168·6）

月尉史殷行塞舉（285·4）

●甲渠候官初元五年七月□行塞舉（311·3）[13]

內容相對完整的“舉書”只有一份：

六月辛未，府告金關嗇夫久：前移拘逐辟橐他令史解事所行蒲封一，至今不到，解何？記到，久逐辟，詣會壬申旦府對狀，毋得以它為解。各署記到起時，令可課。

告肩水候官，候官所移卒責不與都吏□卿所舉籍不相應，解何？記到，遣吏抵校，及將軍未知。不將白之。（１８３·１５AＢ）

這份簡文的內容非常特殊，都尉府就兩件事務質詢金關嗇夫和肩水候官兩個主體，卻書寫在同一枚簡中。從行文上看，第二件事務在書寫時專門省略了主語，說明并非是簡單將兩份文書書寫在同一枚簡上，而是在一開始撰寫時就將兩件事務作為同一份文書書寫。這份“舉書”的內容與其他“舉書”相比較也有特殊性，從前文所引“舉書”標題簡看，“舉書”應當是一事一舉，就一件事開展質詢。但是仔細觀察這份“舉書”的內容，可以發現這兩件事務一件是質詢金關嗇夫應當上呈的文件為何至今未送到，一件是質詢肩水候官所提交的文件為何與其他文件相沖突，都是日常行政文書工作中產生的“舉書”，與因“行塞”“去署”這種定期視察中發現問題而產生的“舉書”有所不同。有可能因日常行政文書工作產生的“舉書”會將同一批次處理的來自同一單位的多件有問題文書匯總到一份下發。至于這樣的“舉書”如何傳遞也很好解釋，居延漢簡中的“解書”能見到候官移書的記載：

未朔丁丑，第十候長忠敢言之：官移府舉書

通，辛未夜食□二分通府，府去鉼庭百五十二[里]（73·29）

陽朔三年十二月壬辰朔癸巳，第十七候長慶敢言之：官移府舉書曰：十一月丙寅

渠鉼庭隧以日出舉塢上一表一通，下餔五分通府。府去鉼庭隧百五十二里二百（28·1）

第十候長相敢言之：官移府舉書曰：六月乙丑甲渠（258·17）[14]

那么這份“舉書”的傳遞流程也十分明了了，候官收到“舉書”后，便將“舉書”中涉及其他主體的部分抄寫，“移書”給其他主體。這樣下級單位只會收到與自己相關的“舉書”內容，也因此所見的“解書”轉引“舉書”內容都只有一事與一個主體。

因此，我們可以認為，“解”在秦漢時期指代所有回應質詢的行為，也由此產生“解”“解牒”“解書”這樣的文書名稱；“解”“解牒”“解書”起源于對“舉書”的應答，最初是用于回答“舉書”糾察，對其疑問做出解釋。在秦至東漢中期的時段內，這樣的“解”或“解書”就已經產生并大量使用，而且形成了固定的格式與運轉流程。同一時期的“舉書”可能“一事一舉”，也可能將同一批次的匯總為一份下發，其流轉是通過下級部門層層“移書”實現的。

4 結束語

綜上所述，“解”最初是指代所有回應上級質詢的行為，將代表回應質詢的“解”與“書”“牒”組合而成產生了“解書”“解牒”之類的名稱。“解”也是“解書”的簡稱和前身，至遲秦代就已經作為一種官文書在使用。“解書”源于對具有行政糾察功能之“舉書”的回應，最初的“解”或“解書”是負責對行政糾察之“舉書”做出解釋的上行文書，在東漢中后期之前這一類“解書”大量存在，現今研究者所討論的“舉書”大多出自“解書”對“舉書”的轉引。“解書”是以“解釋”為核心，應回復行政糾察而出現的文書類型。在此后行政文書的發展史上，“解書”逐漸消失，被其他類型劃分更合理的文書取代，也正是文書行政發展完善的表現。官文書有一套自身的規則和發展脈絡，但其總歸是行政的工具，對其的考察也應該充分結合行政的實際需要。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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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陳偉.里耶秦簡牘校釋：第1卷[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2：39.

[12]周海鋒.《長沙五一廣場東漢簡牘（伍、陸）》初讀（續）[EB/OL].（2021-08-28）[2014-06-26].http：//www.bsm.org.cn/？hanjian/ 8433.html.

[13]“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簡牘整理小組.居延漢簡（肆）[M].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7：1.

[14]“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簡牘整理小組.居延漢簡（叁）[M].臺北：“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2016：1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