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紙人與苦月亮

藍絲絨一樣的夜輕輕蓋在冬青鎮的大街小巷。剛下過細細的春雨，街道又潮濕又安靜。小紙人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從一個舊筆記本的夾頁中鉆了出來。

這個筆記本又大又重，積著一層厚厚的灰塵，紙頁都發黃打卷了，可對小紙人來說，這是他最溫暖的眠床，最可靠的朋友，最安全的堡壘。

小紙人是從一張白紙中誕生的，白白的臉，白白的手，白白的衣裳，跟紙一樣薄，攏共只有巴掌大。

一小股風從窗戶的縫隙鉆了進來，在屋里東瞧瞧，西看看。

“喂，來這兒！”小紙人興奮地朝它招招手。

風朝著小紙人飛過來，小紙人用力一跳，跳到了它的背上，立刻駕上風馬飛起來，一會兒飛到屋頂，一會兒飛到地面。

“卡卡，快回來！”從書架上突然鉆出好多小紙人，有的紅，有的藍，在書架邊向小紙人招手。

“來嘍！”名叫卡卡的小紙人乘著風回到書架上。

“哎喲喲，你的膽子怎么那么大，都不怕風把你拐跑了？”一個尖鼻子的小紙人擔心地說。

“真膽小，我不光敢乘風馬，有一天，我還要去航海哩！”卡卡驕傲地說。

小紙人們搖搖頭，打著哈欠回到了自己的書頁中，沒有人把卡卡的話當真。

卡卡跳到自己的筆記本前，再一次開始閱讀上面的文字。

那是一本從很久以前傳下來的航海日志，里面詳細記載了一位船長經歷的每一次風暴，每一次擱淺，遇到的每一條鯨鯊，每一簇珊瑚和每一座美人魚居住的島嶼。

卡卡癡醉地閱讀著，幻想著有朝一日，自己也能駕駛著航船，在海上自由地探索。

“轟隆——”一聲春雷傳來，雨下得更急了。

卡卡順著書架跳到窗戶邊，癡迷地看著越下越急的雨。雨水把單調無趣的街道變成了喧嘩的樂園，把不遠處細細的溪流變成了湍急的小河。

卡卡把臉貼在冰涼的窗玻璃上，想象著自己順著小河一路向前駛去，一直駛進廣闊無垠的大海。他如癡如醉地想著，直到太陽升起，才戀戀不舍地回到書架上。

在他的夢中，緩緩地升起了一片藍色的海，那片海松軟得像春天的第一撥草芽，隨著風搖啊擺啊，散發著露珠般的清甜味道。

月亮爬上墻頭的時候，卡卡兩只眼睛一睜開，腦海中就只剩下一個念頭。

他在書架上到處翻找，找到了一張牛皮紙。

“卡卡，你又在忙什么呀？”看熱鬧的小紙人們問。

“我要造一艘自己的船！”

“造船？你拿什么造呀？”一個小紙人問。

“瞧，這是我找到的牛皮紙，多結實呀。”

圍觀的小紙人們都笑了起來，沒有人把他的話當真。

可從那天起，卡卡當真干了起來，每天月亮一升起來，他就鉆出筆記本，照著折紙書上的樣子，開始造他的牛皮紙船。他折了尖尖的船頭、寬寬的船尾，折了高高的桅桿，掛上紙做的船帆。

“卡卡，折個板凳給我吧！”

“卡卡，折個雨傘給我！”

卡卡的折紙技術一天比一天好，他的航船也一天比一天堅固。小紙人們圍著卡卡，爭著讓他再給自己折一只小鳥。

“等我回來，給你們帶真正的小鳥來。”卡卡說。

“卡卡，你不會真的要坐這玩意兒去航行吧？”有小紙人懷疑地問。

“別瞧不起人，這艘船可堅固了，什么大風大浪都不怕。”

夜晚的星星潑灑在天穹上，和煦的春風從冬青鎮的這頭兒飛到那頭兒，撥弄著沿路的嫩枝嫩芽，鳥兒都睡了，在巢里挨挨擠擠成滿滿的一窩。

“吱呀——”卡卡推開了窗戶，拖著他的紙船來到了窗外。

“風兒，來這里呀！”卡卡遠遠地招呼著。

春風就像一匹溫順的馬兒，大步跑到了卡卡面前，將卡卡和他的紙船馱到了背上。

卡卡跳進紙船，在風中輕巧地飛著。他鼓起紙帆，一會兒向左飛，一會兒向右飛，穩穩地落到了小溪上。溪水趕忙接住紙船，把它納入了自己的航道。

“出發啦！”卡卡站在行進中的紙船上，遙望著漫天的星斗。

天穹上掛著一輪圓月，明晃晃的，圓月的影子落在小溪中，隨著紙船一并行進，像在為紙船護航。

春風緩緩地推動著紙船，紙船像一只搖籃般搖搖晃晃地前進。兩岸的草芽紛紛探著腦袋，瞧著夜晚悄悄航行的冒險家。螢火蟲從睡夢中醒來，追著紙船不斷前行，草蟲兒奏著夜曲，為小紙人歡呼喝彩。

卡卡躺在紙船里，隨著水波輕輕地搖晃，眼皮越來越沉重。

恍惚中，他聽到一陣接著一陣席卷而來的海浪聲，難道自己已經抵達了大海的邊緣？他用力張開紙帆，紙帆像挺起的胸膛，帶著小紙人在月光下向著無垠的大海駛去，海風吹得小紙人渾身嘩啦啦地響。慢慢地，卡卡感覺身體越來越沉，越來越冷，一個巨大的浪頭打了過來，一下子掀翻了小紙船。

卡卡從夢里驚醒過來，頭頂還是那輪月亮。他跳起來，這才發現，在他打瞌睡的工夫，紙船的底部已經被泡軟了，溪水正慢慢地滲進來。小紙船越來越沉，像灌了鉛一樣慢慢下沉。

卡卡撐起船槳，拼命地向岸邊劃著。一團水草攔住了道路，小紙船進退不得。卡卡的腳已經被打濕了，必須立刻上岸！

他拉住岸邊伸出的一根又寬又長的草，手腳并用地攀了上去，身上沾滿了露水，又濕又冷。小紙人顧不得這些，繼續向岸邊爬，終于順著草落到了岸上。

回頭一看，小紙船正在沉沒，只剩一個船尖，還在一點一點地向下落去，最后化作一圈水波紋，不見了。

卡卡傷心地哭了起來，開始只是癟著嘴抽泣，后來干脆放聲大哭。淚水落在身上，形成了一個個斑點。

“嗚嗚——嗚嗚嗚——”小紙人哭得正起勁，突然聽到水中也傳來一陣哭聲。

他爬過去一看，原來是水中的月亮在哭。天上的月亮又明又亮，可水中的月亮卻皺皺巴巴，蠟黃蠟黃的，又暗淡又悲傷。

“月亮，你為什么哭呀？”卡卡擦擦自己的眼淚，關心地問道。

“我不是月亮，天上的才叫月亮。我是水里的，大家都叫我苦月亮。”說到一半，苦月亮又哭了起來。她一哭，水面上就打起顫來，水波紋一圈一圈地漫開。

“苦月亮？你怎么叫這么一個名字呢？”

“這是冬青鎮的小孩兒給我起的名字，他們說，我老是皺著眉頭苦著臉，和天上的月亮一點兒也不一樣，干脆就叫我苦月亮。”

“親愛的苦月亮，你有什么傷心事嗎？”卡卡問。

“我從來沒有看到過美麗的世界。天上的月亮高高掛起，又明又亮，而我只是小溪里一個皺皺巴巴的影子，被困在這個又淺又涼又無聊的小水洼里。”說著，苦月亮繼續哭起來，哭了一會兒，又說，“我看見你的紙船沉沒了，就更傷心了。”這下，苦月亮嚎啕大哭起來。

“別哭，別哭呀，苦月亮，這樣的紙船，我能造一百艘，別為我傷心。”卡卡安慰著苦月亮，“這點事算不了什么，這艘船也不是我最漂亮的船。”

“我聽別人說，早晨的牽牛花是最漂亮的。太陽一升起來，牽牛花兒就像剛睡醒的仙女一樣，一個個都抬起腦袋，展開大大的笑容。”苦月亮說。

“那一定非常美吧！”

“可我只在晚上醒來，從來沒有見過開放的牽牛花，世界上一切的美麗我都錯過了。”苦月亮抽抽搭搭地對小紙人抱怨著。

卡卡眼珠滴溜溜一轉，對苦月亮說：“明天晚上你在這里等我，我保證讓你看到開放的牽牛花！”

“你騙人，讓牽牛花晚上開，除非出現奇跡！”苦月亮停止了哭泣，好奇地看著小紙人。

“等著我，我一定讓你看到盛開的牽牛花！”卡卡沿著河岸邊跑邊說。一陣風吹來，小7bVECS6o8qelm7PYoGSfQqj14RQVemgDKrF91VWOfqw=紙人跳上風頭，乘著風馬向他出發的地方飛去。

他從窗戶縫兒溜進房間，跳到書桌上，打開了一本大大的折紙書，翻找著什么，又跳到紙堆里，東量量，西測測，不一會兒，就收集好了一大摞各式各樣的紙張。卡卡左折一下，右翻一下，干得不亦樂乎。

“卡卡，你又在做什么？”書架上伸出許多小腦袋。

“我在幫苦月亮造一個夢。”卡卡頭也不回地說。

整整一個晚上，卡卡都在不停忙碌著，太陽快升起的時候，他已經累得睡著了。其他小紙人趕忙趁著黎明的掩護，把卡卡和他的紙張們藏到了書架的角落。

夜晚很快就到了，一輪又大又圓的月亮掛在天上。卡卡知道，還有一輪哭哭啼啼的月亮沉在小溪里呢。

他帶領著小紙人們，把窗戶推開一條縫兒，帶著昨天做好的作品，一個接一個跳下窗沿，向著溪邊跑去。

“苦月亮——出來啊——”卡卡喊著。

苦月亮從一片大葉子下鉆出來：“我等你好久了，你說讓我看到開放的牽牛花，是真的嗎？”

“當然了，你瞧那里！”卡卡的手驕傲地一指。

苦月亮順著卡卡的手指望去，一下子愣住了。

只見河岸邊密密麻麻開滿了牽牛花。微風輕拂，牽牛花仿佛嬌美的少女，在風中輕輕地舞動著。它們的花心像一顆顆小小的金色珍珠，在晚風中輕輕顫動。河水輕輕流淌，如同一面鏡子，倒映著月色中盛開的花朵。

水中的苦月亮湊近水中的牽牛花，再仔細一看，原來它們都是紙做的，而花心處則是來幫忙的螢火蟲在賣力地閃爍。紙做的牽牛花雖然沒有花香，但是在月光的照耀下，卻更顯神秘和寧靜。

苦月亮把臉深深地埋在牽牛花叢中，感受著久違的喜悅。

“親愛的苦月亮，這個世界充滿了美好和希望，也充滿了奇跡，即使在最漆黑的夜里也是如此。”小紙人卡卡說。

苦月亮笑了，她一笑，整條小溪都像撒了金粉一般，蕩漾起金色的漣漪。

“我也有禮物送給你。”苦月亮說。

卡卡看到，小溪中間緩緩浮起了一艘紙船，正是他沉沒的那艘。

“小紙人，你的紙船我幫你打撈起來了，可是……”

可是那艘紙船已經被水泡得皺皺巴巴。

小紙人不以為意地笑了，他對苦月亮說：“別為我擔心，我想明白了，雖然我的紙船無法在海上航行，但它卻可以在孩子們的夢里航行。”

這是什么意思呢？螢火蟲們互相瞧瞧，幫忙的小紙人們互相瞧瞧，水里的月亮和天上的月亮互相瞧瞧，都不明白。

卡卡沒有說話，但他在心里對自己說：“雖然我無法真正駕駛紙船在大海中征服浪濤，但我仍然可以用紙片創造屬于自己的冒險！”

從這天開始，小紙人卡卡開始用各色紙片制作起精美的紙船模型。每天月亮一升起，他就開始工作，直到月亮落下，才鉆進自己書架上的小床。日復一日，卡卡仔細地折著紙船，一會兒將上方的邊線和下方的對齊，一會兒小心翼翼地將紙張兩側的角折向中心，一會兒又用剪刀小心地剪掉多余的部分。在卡卡的手中，一艘又一艘樣式新穎、造型美麗的紙船就這樣做好了。

隨后，卡卡拿出彩筆，開始給紙船添上漂亮的裝飾。他仔細地在船身上描繪著心中的大海，一道道波浪線飄逸地落在船身上，托著紙船在想象之地航行。

卡卡還為每一艘紙船都創作了一個冒險故事。在故事中，他駕駛著紙船航行到世界的盡頭，探索著神秘的島嶼，與美人魚分享美麗的月光，和大胡子海盜一起，尋找失落的寶藏。

春風鉆進房間，調皮地將一艘艘小紙船托舉到了空中。卡卡順勢跳上其中一艘，任憑風兒在屋子中營造一陣一陣的風浪。卡卡快活地笑起來，這些紙船也似乎在空中找到了它們的歸宿，而卡卡也找到了自己內心的港灣。

在夏日的船模大賽上，一個神秘的參賽者將這些紙船送到了展示臺上。

紙船一出現，便吸引了冬青鎮所有孩子的目光，他們瞪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這些小船身上美麗的花紋，閱讀著小船旁邊神奇的冒險故事，嘰嘰喳喳地猜測著紙船的主人和他神秘的冒險經歷。

有人說，紙船的主人是在冬青鎮隱居的船長，他去過南極，也去過北極，還去過所有沒有名字的地方。

還有人說，紙船的主人是一個隱姓埋名的作家，他創作了無數的冒險故事，積累了厚厚一大本，藏在了冬青鎮的某只寶箱里。

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誰也說不過誰，只好跑進圖書館，翻找起有關航海的冒險故事，書架上那本從未有人翻動的航海日志也重見天日，在一雙雙小手間不斷流轉。小腦袋們湊在一起，仔細地閱讀著字里行間的驚險故事，驚奇于船長的奇幻冒險。晚上做夢時，那些絢麗的小紙船紛紛跑進夢里，成為他們征戰四海的航船。

小紙人也只好滿心歡喜地搬了家，藏在了其他書本中，他的每一天都是那么快活，不斷創作著新的紙船和新的故事，似乎滿足于這樣的生活方式。

只有苦月亮知道，他一刻都沒有忘記自己的航海夢。

怎么樣才能幫助他呢？

月亮又升起來，天上的月亮和水中的月亮一樣明亮。卡卡正在埋頭設計新的圖紙，突然，有人輕輕地敲響了窗戶。

卡卡滿懷疑惑地走到窗戶邊，打開窗，只見月光下面，躺著一個干干凈凈的玻璃牛奶瓶，牛奶瓶里，端端正正地擺著小紙人沉沒的第一艘紙船。小紙船已經被曬干了，被精心放入了牛奶瓶中，又精神又漂亮。

這是誰送來的呢？這個辦法可真是妙極了。

小紙人激動地打開牛奶瓶，鉆進自己的小紙船中。

在小紙船上，歪歪扭扭地寫著一行字：

這個世界充滿了奇跡

小紙人卡卡登上他的紙船，耳邊再次聽到了遙遠地方海浪的呼喚。

晚風中，紙做的牽牛花窸窣作響，絢爛的紙船在孩子們的夢中飛著，玻璃瓶中的紙船蓄勢待發，苦月亮和螢火蟲伏在岸邊，等待著啟航的消息，漫天的星斗都屏住了呼吸，瞧著小紙人小小的身影。

他的身影又渺小又堅定，紙身輕盈，卻承載著無數的夢想和希望。

“起風了。”卡卡笑著對自己說。

他將從這里出發，乘著這艘夢想的紙船，前往更廣闊的世界，在無垠的地平線尋找屬于自己的彼岸，也尋找屬于自己的奇跡。

柔和的春風輕撫大地，仿佛一位細心的信使，將小紙人遠航的消息輕輕傳遞到每一個孩子的夢里。

（本文獲得2023年《東方少年》年度重點作品扶持項目童話組優秀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