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曉寅,女,新疆伊寧人,新疆作家協會會員,作品見于《文學港》《延河》《湖南文學》《西部》等刊,出版散文集《茉莉花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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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大學同學小慧是藍色的狂熱追隨者,她的裙子是藍色,鞋子是藍色,背的包包是藍色,出行開一輛藍色的POLO 。甚至,為了藍色,她來到了伊犁,這是我的故鄉,她的異鄉。作為異鄉人,小慧一來到伊犁就愛上了這座城。她說,藍色是公主,而藍色在伊犁到處都是,那么,伊犁就是俗世中的一座宮殿,因為藍色而飄飄欲仙,散發出一種高貴的光芒。
小慧也是公主,驕傲的小公主。容顏秀美是老天爺賞飯吃,但不用這碗飯小慧過得也很好。她的家人都在民航系統工作。按照某種默不成文的規律,小慧大學畢業即可進入民航局工作。為什么不呢?坐在宿舍高低床的上鋪,小慧一邊嗑著瓜子一邊聆聽我們幾個人對于就業環境的分析,一頭海藻般的長發垂至下鋪。她的下鋪是曹芳芳,一個來自石河子,學習努力但家境平常的女孩子。對面下鋪坐著的是我,一個伊犁姑娘,學習不努力家境也不算優渥。仿佛有傳心術,我倆同時抬頭看小慧一眼,相視一笑,感受到一種公主身上散發出的愜意味道。因為這種愜意,我倆又同時嘆了口氣,為站在遠處、遙不可知的未來。
未來不可預知,但在心中又隱隱能感知。對于一個既不努力家境又平常,nSXbHV2lGl+sT/Vccq0hLg==最重要的是,還不算太美的女孩子來說,前途黯淡似乎是件必然的事情。能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遇到一個身心干凈、端正善良的愛人,就已經是老天最大的賞賜。
畢業后我就回到了伊犁。這是我出生的地方,臍血之地,時時令人魂牽夢縈,而履歷表上所填的籍貫河南洛陽,倒真正成了回不去的遠方。我的父親是1957年來到新疆支邊的,當時的支邊青年分為兩種,一種是根正苗紅,心懷理想來到邊疆的,一種是家境窘迫,有不得已的原因想換一個活法的。我的父親顯然屬于前一種,他是那個年代少見的高中生,酷愛讀書,字也寫得瀟灑俊逸,算得上是一個知識分子。據父親講,當初如果不是動了心扎根新疆,自己就會在洛陽拖拉機廠參加工作。那可是一個全國知名的特大型企業,專門生產農業機械。能夠留在那里工作,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是好的,既能侍奉父母,陪伴家人,又可安穩度日,一生免受流離顛沛之苦。
可他還是來了,懷著一種近乎激情的狂熱夢想,歷經千辛萬苦,一路跋涉來到萬里之遙的荒涼之地,只為建設新中國,建設新的新疆。為了夢想的實現,父親從不畏生活的艱苦,在來疆之初,住地窩子(在地面以下挖的房子),吃苦野菜,對他來說是再平常不過的事。甚至,他將自己偉大的夢想落實到平凡的家庭生活里,體現在對家中孩子的命名中。我家三個孩子,大哥二哥都出生于60年代,相隔僅兩年,他們的名字也極為相似,一個叫建國,一個叫建新。不夸張地講,這兩個名字是父親,不,是那個時代絕大多數支邊青年心中的夢想,建設新中國,建設新的新疆。所以,建國,建新,這兩個名字何等鏗鏘有力,又是何等響亮、落地有聲。
至于我,我的名字叫清揚。父親姓豐,因此,我的大名是——“豐清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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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不是有點出乎意料?按照那個時代平常人家為孩子起名字的規律,我也應該有一個鏗鏘有力、落地有聲的響亮名字,比如建疆,建設邊疆之意。如果嫌這個名字過于男子氣,也可以叫建紅。紅是那個年代最為流行的顏色。鄰居王阿姨連生兩個女兒,老大叫紅衛,老二名紅兵。這兩個名字不僅具有強烈的時代特色,聽起來也自帶一種革命豪情。
可是,沒有。我那位懷揣偉大夢想的父親,也是飽讀詩書的父親,他為我起名為清揚。為什么起這個名字,父親沒有對我說起,年幼的我也根本想不起追索這個名字的含義。那時候我最大的興趣就是與小伙伴們一起在大院內玩耍。踢毽子、打沙包、踩橡皮筋、玩髀石(新疆傳統游戲之一,髀石用動物的蹄腕骨制成)……再大一些,我又愛上了與伙伴們一起上街游蕩,用大人給的不多的零花錢,在街邊的烤肉攤、涼粉館流連忘返。很容易就感覺到,我所在的城市是藍色的,小巷里隨處可以看到藍色的圍墻、屋頂、廊柱,還有藍色的窗戶,上面有無限蔓延的花草圖案與線條。就連伊犁常見的美食里也有藍色的味道。比如,我最愛吃的藍墻面肺子,這道在伊犁流傳甚廣的美食小吃,它位于彎彎曲曲的伊寧小巷內,出現在刷有藍色圍墻的維吾爾餐廳里,一碗加了小蔥、香菜、蒜末、油潑辣子,當然還有羊肺與米腸子的面肺子,是整個餐廳的靈魂。它所彌漫出的獨特風味,喜歡的人很喜歡,不喜歡的人則非常不喜歡。
可是,藍墻面肺子何以會被叫藍墻面肺子,是否只是與藍色圍墻有關。這其中有沒有一個旖旎的故事,是否需要追溯一段遙遠的時光。這些,我都不得而知。自從嫁給錦生后,我已經很久、很久很久沒有吃過藍墻面肺子了。
錦生是我的丈夫,開公司的生意人,也是我生活中的老板。哦,忘了說,此時距離我們大學畢業已有好幾年了,這其中的經歷,仿佛都在我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小慧如我們所愿順利進入民航局工作,一年后,又如我們所愿,嫁給一位英姿颯爽的飛行員為妻。結婚時她邀請我們幾位舍友參加,而出于一種微妙的女性心理,我沒有去,這其中有路途遙遠交通不便的原因,更多的是什么,我想是人類心靈深處共有的嫉妒心。真的,憑什么我們尚在艱難的求職途中,她卻可以輕易獲取普通人苦苦追尋的幸福。
當然,這些“怨婦”式的語言,我沒有吐露給任何人聽。只是將它們寫進日記里。那時候我在伊寧市一家貿易公司做文員,這已經是畢業后換的第三份工作。工資微薄,每周僅能休息一日,不能忍受的是每晚陪客戶喝酒應酬跳舞,夜總會內燈光昏暗,言語曖昧,最令我尷尬的是每逢中場必有的“溫馨一刻”,舞場在突然間變得一片漆黑,男人趁機將懷中的女伴摟緊,肆無忌憚上下其手。在經濟發達的南方,這種行為又被稱為“咸豬手”。如此大膽、色情、猥瑣,我卻不能激烈地抗拒,原因很簡單,在涉世之初,我就已明白了生存的不易。
美食是最能治愈心靈的良藥。常常在宿醉后的第二天早上,來到距公司不遠的藍墻面肺子店,吃上一碗酸辣爽口的涼拌面肺子,2.5元一碗,用竹簽扎著,可以坐在椅子上吃,也可以站在院子里,如同吃烤串般隨意地吃。我也不明白,伊寧市的面肺子店眾多,為何獨獨對藍墻面肺子情有獨鐘,也許是因為它的口感獨特,也許是只有這一家面肺子的口味能觸動我年少的記憶。哦!那時候父親還在,我是備受寵愛的花季少女。我時常這樣黯然神傷地想。
我清晰地記得,那是90年代末期,互聯網開始普及,并逐漸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在我的記憶里,那也是個開放、拜金、充滿激情的時代。距離伊寧市70余公里,與哈薩克斯坦隔河相望的霍爾果斯口岸迎來發展的黃金時期,邊民互市貿易經濟效益每年成倍增長,誕生了一大批百萬富翁。趙錦生就是其中之一。
3
作為一個普通家庭出生長大的女孩子,我是父親播撒在伊犁大地上的一顆種子,自誕生那日起,就注定了我是這片土地長久的居住者。我的父母在這里度過了他們的青春年華。這是一座移民的城,擁有哈薩克、維吾爾、漢、回、錫伯等不同民族,整座城市風光秀麗、空氣濕潤,瓜果鮮美,民族風情濃郁,有著“塞外江南”的美譽。從全國各地支邊而來的青年定居于此,河南、河北、廣東、廣西、上海、江蘇、湖南……居住的久了,誰也不愿意輕易離開。等過了50歲的年紀,他們索性也就斷了回鄉的念頭,一心一意生活在這里,將伊犁當作永久的家。
遺憾的是,我的父親沒能在這片土地上活過50歲。我大學畢業那一年,他因肺心病不幸離世,曾經說過的話語也因此未能兌現。我一直記得,他說會在我成年后告訴我“豐清揚”這個名字的來歷,也會帶著我回洛陽看看,那是他的故鄉,我的籍貫所在地,一個從沒有見過的地方,有著5000多年文明史、4000多年城市史、1500多年建都史,華夏文明的發祥地之一。
父親的去世如同一把利刃,斬斷了我對未來的憧憬。我曾經希冀通過父親的社會資源,進入體制內工作,再不濟也是進入父親單位,一個不大不小,但很安穩舒服的事業單位。如今父親的驟然離世,使這一切化為泡影。失去伴侶的母親傷心欲絕,精神變得恍恍惚惚、凄凄哀哀。她長久沉溺于失去伴侶的悲痛中,身心俱疲,根本顧不上去管才走出大學校門的我。
三個月后,在克拉瑪依油田工作的大哥建國回來接走了母親。彼時他已在克拉瑪依有了一個溫馨的家,大嫂性格賢淑,剛滿半歲的小侄女天真可愛,也正需要奶奶的照看。我們一致認為,換個新環境,與小孩子相處有利于母親精神的恢復。臨走時大哥問我愿不愿意與他一起去克拉瑪依,他可以在油田上幫我找個事做。我茫然地搖頭,從內心深處,我依然舍不得離開伊犁,這是我的出生地,也是埋葬我親人尸骨的地方。而任何一個地方,只要與你的親人血肉發生聯系,就會成為你難舍的故鄉。
趙錦生就是在那時走入我的視野的。他那年剛滿四十歲,在霍爾果斯口岸做外貿生意,貌不驚人,資產卻驚人,是我們公司重要的大客戶。每次從口岸來到伊寧辦事,公司楊總都要請他在解放西路外經貿局附近的“南海漁村”吃海鮮,那可是90年代伊犁最豪華最昂貴的酒店,吃完飯直接去樓下的KTV包房Ezns0y4auAYzOkzQA60O/pw8Q1gesXvSO71T+MEPfOA=跳舞唱歌,包房門口一溜兒艷妝的公關小姐,個個風姿綽約,身材與容貌無可挑剔。那時還沒有八項規定,可以敞開了吃喝,敞開了玩樂。本地人招待朋友有這么一句話—吃飯靠肉、娛樂靠酒,酒是吃喝玩樂的靈魂。
我沒有什么酒量,可是因為年輕吧!每次陪客戶吃飯喝酒的都是我,而在酒桌上,多少總得喝幾杯,等到喝得暈暈乎乎,在樓下的KTV跳舞唱歌時,對于客戶的“咸豬手”也就視若無睹。也是在這一次次的應酬里,我對男人的感覺變得越來越糟,在我看來,外表再道貌岸然的男人,也抵擋不住新鮮刺激的誘惑。
如果這時候有人請我唱歌,我會毫不猶豫地接受,一則可以避開那種尷尬的場合,二則我對唱歌也確實有興致。我會唱不少流行歌曲,其中毛寧與楊鈺瑩合唱的《心雨》最為拿手。一次在點歌的時候,我還沒有說出《心雨》這個名字,就聽見身邊有個男人說,咱們點這個吧,《心雨》!我轉過頭,是他,趙錦生,個子不高,40上下的年紀,微胖,腫眼泡,頭發有些謝頂,看上去略顯老相。KTV內人聲嘈雜,說這句話時,他離我那么近,幾乎是用唇對著我的耳,有一種自來熟的親近。我注意到他呼出的口氣非常清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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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我們的合作非常愉快,歌聲贏得了KTV包房內的一片掌聲。這個趙錦生,雖然年紀比我要大十來歲,相貌也顯得平庸,可是他的聲音異常動聽,有一種撼動人心的磁性。在唱《心雨》開頭的那幾句“我的思念,是不可觸摸的網,我的思念,不再是決堤的海,為什么總在那些飄雨的日子,深深地把你想起……”我們甚至對視良久,仿佛對方就是那個自己深深思念的人。
這一次合作之后,每次趙錦生來公司辦事,吃飯時楊總都要叫上我陪他。我不知道這是趙錦生的意思,還是公司的有意安排,只是隱隱感覺到,這個趙錦生在有意與我結交。因為每次見面,他都會給我帶一些禮物,都是來自口岸的進口商品,有土耳其的巧克力、格魯吉亞的紅酒,還有說不清產地的首飾盒,樣式華麗,盒子上鑲嵌有五彩璀璨的寶石。寶石當然是假的,我卻暗暗希望它們是真的。對物質的熱愛與鐘情由此可見一斑。
這些禮物中,最喜歡的是俄羅斯套娃。那是一種由木頭制成的玩具,由一個大娃娃套9個小娃娃組成,每個娃娃都手繪有不同的圖案。逐層打開,最后發現,最小的娃娃如同一個媽媽肚子里的小寶寶,顏色鮮亮,笑容可掬,有趣又可愛。在眾多禮物之中,我為什么會對俄羅斯套娃情有獨鐘,我想,這與所居住的小城伊寧有關,伊寧市受俄羅斯人的影響很大,俄羅斯人在伊犁定居有將近兩百年的歷史,伊寧市有全國唯一一所俄羅斯學校,里面出沒著的少男少女有著如俄羅斯套娃那般俊美的容顏。
那些日子,心情是愉快的,也是矛盾的。不得不說,不是趙錦生本人,而是他的禮物打動了一個少女敏感的芳心,而一切都是從接受第一件禮物開始的,一旦你接受了第一件,就會接受第二件、第三件……最后,接受成為自然而然的事情,不接受反而不正常。可能我的心思都放在禮物上了,對于趙錦生本人,我并不了解,他的過去、他的婚姻狀況,以及受教育程度。相識半年來,對他的了解,不及他對我了解的一半那么多。
周末我們又照例在“南海漁村”小聚。這家酒店的生意非常好,菜式、服務、環境俱佳,而且,還有我們這樣的老客人追捧。所以,包房常常是滿的,不預訂很難坐進去。在這個頗有名氣、頗有門檻的地方吃飯,人的心情很容易愉悅起來,何況,又是周末了,每個人都很放松。點菜時,楊總讓大家點自己最愛的菜式,那當然是挑最貴的點,比如陽澄湖的大閘蟹,烤黑虎蝦等,我卻點的清淡,只是一道香菇炒青菜。同事們都笑了,說我是為公司省錢,為楊總省錢,我可不想與那個最討厭的楊總扯上干系,連忙解釋道:“我是北方人,吃不慣海鮮。”
趙錦生坐我對面。不知為什么,那天他對我格外關心。他說:“小豐,你老家是北方哪里的?”
我連忙微笑著回答:“是河南洛陽的,只不過我從沒回過老家,算是個地地道道的伊犁人吧!”
“哦,這么巧,我老家也是河南的,不過在開封。咱倆是老鄉啊!”趙錦生看著我,有些興奮地說。
話還沒說完,服務生已開始上菜。今晚的菜肴花樣豐富、味道也格外鮮美。同事們卻無心品嘗,他們哄笑起來,讓我與趙錦生喝個碰杯酒。并說:“老鄉遇老鄉,兩眼淚汪汪。”
趙錦生卻沒有馬上端起酒杯,他又接著問:“小豐,你的父母是做什么的,一定很有文化吧!”
我愕然,不明白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想了想,我說:“我的父親已經去世了。他是工程師,生前倒是愛讀些詩書。”
“是了是了”,趙錦生拍拍掌,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們幾個人說:“《詩經》里說,有美一人,清揚婉兮。清揚是形容女孩子眉清目秀容顏美,用在小豐身上多么合適。”
我有些吃驚,這是我第一次在酒桌上見到生意人談論《詩經》,也是第一次在公眾場合聽到男人贊我眉清目秀容顏美。在此之前,我一直認為生意人都是庸俗不堪只看重錢財,也一直認為自己是人群中可以忽略不計的個體。趙錦生是第一個說出我名字來歷的人,也是第一個夸贊我容顏的男人。而一個女人,無論她外表有多么平凡,內心深處,恐怕都有一個當美人的夢啊!錦生的贊美極大滿足了我的虛榮心,再加上周圍同事的攛掇,我拿起酒杯,里面是滿滿一大杯白酒。這是我第一次在酒桌上主動給男人敬白酒(平時都是喝紅的),可是我竟然一口氣全部喝完了。
接下來的K歌自然也少不了喝酒,不過換成了啤的。酒連著酒,歌連著歌,不知不覺,我就有些醉了,喝到最后,包房里只剩下我與趙錦生。曲終人散時,錦生問我愿不愿意去他房間休息一下,他的房間就在“南海漁村”上面。我猶豫了一下,又猶豫了一下,其實我明知接下來會發生什么,其實我并沒有喝醉。可我還是輕易就答應了,并將自己的任性推托給了酒。這惱人的酒啊!
第二天早上醒來,我發現右耳的珍珠耳釘少了一個,那是發第一個月工資時送自己的禮物,價格不高,只有幾十塊吧?真的丟了我也不會在乎,可是與他在一起,與一個剛剛發生了關系的男人在一起,與一個有錢的男人在一起,我忍不住就做出一副心疼的樣子:“都怪你,都怪你昨晚……”與其說是嗔怪,不如說更像是一種小女人的撒嬌。
錦生怎么能不明白這一套呢?他是那樣一個聰明的男人,只不過外表顯得憨厚,有時我覺得他像童話里的圣誕老人。老實說,他不符合我心中對愛人的標準,與他年齡相差也太大。不過,他有錢啊!如果他一貧如洗,我才不會在還不了解他底細的情況下,貿然與他上床。我不是沒酒量的女子,更不是圣女,大學時期對于小慧優裕生活的艷羨,畢業三年來在社會艱難的輾轉,面對“咸豬手”時的尷尬與無奈,都使我明白了金錢的重要性。失去父親的我,深切地感受了生活的殘酷,迫切地需要一個能渡我上岸的男人。而趙錦生,無疑是此時在岸邊出現的最合適的男人。是,或許他不是令我心動的,卻是最合適的男人,最適合我的男人。
第二天早上我沒有上班。錦生帶著我上街,不僅給我買了售價是原來那副珍珠耳環價格十倍的耳環,還有商場里我早已看中卻一直沒有能力購買的漂亮裙子。路過商場一樓的老鳳祥金店時,錦生問我要不要進去看看,我遲疑了一下,昔日樸素的學生生活突然浮現在眼前:一個黃昏,天邊堆積著大片絢麗的晚霞,我與曹芳芳、小慧三人在宿舍閑坐聊天,曹芳芳如發現了新大陸一般,突然指著小慧手腕上的鐲子問:“這,這是真金的嗎?”
小慧的回答我至今記得。她坐在鋪著藍色床單的上鋪,一只手輕輕撫摸著另一只手手腕上的金色鐲子,輕描淡寫地說:“當然是真金的。上周我與爸爸一起逛街,看到這個老鳳祥金店的鐲子覺得好看,實心的,分量也不重,也就五十克,沒多少錢。爸爸看我喜歡,當時就刷卡買下來了。”
說這些話時,小慧沒有流露出任何自得的表情,她只是輕描淡寫地說:真金的,五十克,沒多少錢,這些詞語看似平淡無奇,用她那輕描淡寫的語氣說出來,卻有一種震撼人心的力量。這力量是小慧不經意吐露出來的,實際上也是金錢的力量帶來的。我是第一次感受到金錢的魔力。
如同著了魔一般,我的雙腳不由自主走進了鳳祥金店。是,我沒有父親,可我有個“糖心爹地”啊!而正如我所愿,一只老鳳祥金手鐲就在柜臺里面等著我,沒有花樣,光面的一條,看上去簡單素雅,有古樸的感覺。
穿著工裝的店員殷勤走過來,問我要不要戴上試試。我搖搖頭,問她,這只手鐲有多少克?
店員俯身看了一下手鐲上的標簽,笑著說:“不多不少,正好五十克。”
五十克,真是天意。我點點頭,盡量學著用小慧那種輕描淡寫的口氣說:“就是它了,也就五十克,沒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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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錦生交往的消息很快就傳開了。錦生再來公司時,楊總見到他就開玩笑,說:“中年男人三把火,升官、發財、死老婆。趙總全都趕上了。”這是一句老話,舊社會流傳下來的,格調不那么健康。錦生的臉色有些難看,我卻暗自慶幸,死老婆也好,離異也好,總之他是單身男人就好。我可不愿意與有家室的男人糾纏,那是一樁相當丟臉的事,丟家人的臉,丟我自己的臉。
第二年我們就結了婚。按照錦生的意思,結了婚,我就待在家里,不要再去貿易公司上班。他說,何苦為了那幾斗米而折腰。我單純地認為,這是他不愿意讓我為了生計每晚陪客戶應酬跳舞,因為,這也是我不愿意的。所以,我心甘情愿地辭職,住在錦生在市內新購置的一所大房子里,享受全職太太的悠閑生活,并將此當作是錦生對我的一種愛護。
老實說,在開始的那一兩年內,確實是非常快樂,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時代的假期,拿著大人給的零用錢,四處閑逛。與之不同的是,因為有了錦生的供養,手中的零用錢極為豐富,不僅僅是在街邊的烤肉攤、涼粉店流連忘返,還能肆意買自己喜歡的東西。包括女人鐘愛的首飾、衣服、化妝品,以及種種奢侈品。
奇怪的是,可以選擇的東西越多,感覺需要的物質越來越少。我最需要的是什么呢?比如——藍墻面肺子。這是我最喜歡的伊犁小吃。被藍色圍墻圍住的小店每日里人聲鼎沸、食客眾多。面肺子特有的腥香、馥郁似給人當頭一棒,每逢路過,口水都會不爭氣地從嘴里涌了出來。
可是錦生最厭惡的食物竟然就是面肺子,不僅自己從來不去吃,也不允許我去吃。
我可以理解錦生對面肺子這道美食的厭惡。不僅是錦生,許多從內地過來的人都受不了面肺子的腥膻。的確,如果你目睹新疆人制作面肺子,會誤以為闖進了手術室。面肺子、米腸子,其實都是用羊下水制作的美食,卻又不止羊內臟這么簡單。面肺子是經過人工改造的羊肺,其改造過程不亞于一臺手術。首先將一顆血色的大肺,通過浸泡、清洗,用調制好的面漿灌裝而成一顆飽滿、全新的肺,在制作過程中,如果把肺戳破了,手術立馬宣告失敗。而米腸子的制作呢?更是將羊下水的混沌與莽撞發揮到極致,當搭配羊雜碎和大米的米腸子一鍋而出時,會給人帶來視覺和味覺的雙重震撼。許多人都是受不了這種震撼,不敢,也不愿意品嘗這種獨特風味。無疑,錦生就是這許多人之一,不過他的身份不一樣,他是我生活里的老板,我很明白,唯有對他言聽計從,才能換取衣食無憂的生活與讓人上癮的物質滿足。
然而,我畢竟是個土生土長的伊犁人,內心深處對于藍墻面肺子的渴望還是會時不時襲上心頭。我試著將這份渴望寫到紙上,一起寫下來的,還有隱藏在字里行間只有自己才清楚的懊悔。
真的,嫁給錦生后,我才發現,嫁給有錢的中年男人,其實是件相當消磨人的事。我不能去吃藍墻面肺子,不能隨意外出,更不能對他的夜不歸宿說三道四。最讓我不能釋懷的是,錦生去世的妻子給他留下一個孩子,是女孩,名叫小嬌,實際上她也確實是一個嬌滴滴的小女孩。錦生相當地寵愛她,為了不讓這份愛有缺失,他決定再婚后不再要孩子。為此我流過兩次產,每次流產對身體都是極大的損傷。我漸漸意識到,年輕時的選擇并不明智。
還好,有我寫下的那些文字陪著我,它與美食一樣,都是治愈心靈的良藥。開始是在伊犁的報紙上發表,寫得多了,就成了一種習慣,每天不寫點什么,就覺得虛度了這一天。將這種感覺告訴錦生,他滿意地點點頭,認為我終于找到了一件感興趣并且守婦道的事。為了獎勵我,他大方地表示,等我寫得足夠多了,就給我出本書,名字由我來定。我想了半天,說,就叫《藍色誘惑》吧!藍色在伊犁隨處可見,而誘惑,也在生活中隨處可見。比如年輕時收到的那些禮物,那只俄羅斯套娃,那個熠熠生輝的黃金鐲子……它們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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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慧來伊犁了,她是看了我寄給她的那本《藍色誘惑》之后,來到伊犁的。
如故事一開頭講的那樣,四十多歲的她依然是藍色的狂熱追隨者,她的裙子是藍色,鞋子是藍色,背的包包是藍色,獨自一人開一輛藍色的POLO,穿過綠色的果子溝、藍藍的賽里木湖,千里迢迢來到伊犁。
在路上她就給我發微信,說要去看六星街。我當然聽說過六星街,那是一片六角形的街區,位于城市北側,歷史悠久,民族風情濃郁,如今經過更新改造提升,已成為伊寧市的城市旅游新地標,時不時在新媒體視頻里高調亮相。每個來到伊犁的人,都要到六星街走一走,否則,就好像沒有到此一游。
我倆約好在六星街的中心廣場匯合。我去的時候是下午,陽光和煦,廣場上有長椅供人歇息,還有三套馬車銅塑像,馬頭正對的方向是俄羅斯風情園,明黃色的外墻配上墨綠色的木窗俏麗又顯眼,路邊樹蔭下立著一個俄羅斯姑娘舉著面包的彩塑。我站在那里,拿不準一會兒是請小慧吃俄羅斯面包,還是去大名鼎鼎的“古蘭丹姆”吃冰淇淋。
不知是什么原因,等了半小時仍不見小慧出現。給她發微信,她說路上堵車,讓我先到處走走,于是我開始了一個人的六星街之旅。說句實話,對于這個六角形的街區我不是十分了解,感覺這里像一個環環相連的迷宮,街道曲折,小巷密布。漫步其中,讓我想到了少年時期的伊犁,處處可見刷著藍色圍墻、屋頂或門柱的庭院。如今這些庭院已成為這個城市的無價之寶,它們出現在六星街,如同一處處藝術展示中心,不經意間觸動每個人生命里最珍貴的記憶。我突然想起了那些年輕時的日子,想起了藍墻面肺子。哦,我有多少年沒有嘗到它的獨特風味了。生命正如張愛玲所說—是一襲華美的睡袍,上面爬滿了虱子。
7
小慧來了。多年未見,她還是那樣漂亮。吹彈可破的肌膚,海藻一般濃密漆黑的秀發,渾身散發出公主的神采,一看就是沒有吃過半點苦。有些人天生就是含著金湯匙出生的。
我倆在六星街的藍色庭院大門前緊緊擁抱,同時熱淚盈眶。街道邊的小店放著陳奕迅的《十年》,歌曲的每一個字都是我們的心聲,我們經歷的,不止一個十年。時光如野兔在荒野里疾走,它改變著我們每個人,包括容顏,包括欲望,更包括對于生活的認識。
出乎意料,對于我的提議,去吃大名鼎鼎的“古蘭丹姆”冰淇淋,或者是俄羅斯面包房的面包,小慧都不感興趣,她想去吃我在書中提過的藍墻面肺子。她笑著說:“我就是沖著藍墻面肺子,才來到伊犁的。而且,來之前我就做好攻略了,知道六星街就開有一家藍墻面肺子的分店。”
我有些懵。說實話,在伊犁生活了幾十年,但真不知道它的變化如此巨大。藍墻面肺子都開到六星街來了,身為伊犁土著的我卻并不知情,可見我的生活有多么閉塞。
我與小慧手拉手走在六星街的小巷內,湛藍的天空下有鴿子飛過,哨音清亮,老人坐在大門口的木凳上曬著太陽,孩子們在玩耍嬉鬧。而在前方,就是熟悉的藍色院墻,藍墻面肺子幾個大字懸在院墻之上。涼風吹過,我甚至聞到那股酸辣腥香的味道,一瞬間眼眶似有淚涌出。
坐在親切樸素的小店內,我與小慧說起了多年前的校園生活,說起了曹芳芳,那個努力上進的石河子姑娘。據小慧講,曹芳芳畢業后留在烏市,現在在一家國企任財務總監,考取了好幾個證,算是功成名就了。小慧接著又說:“你也不錯啊清揚,出了一本書,成了作家了。”我很尷尬,這本書是用錦生給我的錢印的,如果小慧知道了,不知會怎么想。我只有說:“什么作家。數我混得最不好,家庭主婦一個。哪像你,要什么有什么,我最羨慕你了。”這些倒是真心話。
小慧突然停住說話,怔怔地看著我,半晌才說:“清揚,你還記得巴拉嗎?”
我搖頭。巴拉,這好像是個維吾爾族男士的名字,對于他我沒有半點印象。
小慧垂下頭,面容羞澀,一瞬間又回到十八歲。她說:“巴拉是我的初戀,在咱們學校隔壁的警察學院讀書,家也是伊犁的。只不過我從未對你們說過。”
哦哦……我突然想起來了,曾經有好幾次見到小慧在校園里與一個維吾爾族男生肩并肩行走。維吾爾族多美男子與美少女,這個男生也不例外,他個子高大、五官立體、面容英俊。與小慧走在一起,堪稱一對璧人。
原來如此,面對小慧的悵然,我只有開玩笑地說:“你這么喜歡藍色,喜歡藍墻面肺子,當初真應該嫁給巴拉來到伊犁。”
小慧嘆口長氣,我第一次在她臉上見到憂傷的表情:“你以為我沒有這樣想過嗎?畢業時的我多么迷惘。巴拉是我這輩子最愛的男人,失去他我再不會快樂。可是他沒錢,我也不能跟著他過沒錢的日子。我沒有那份勇氣。”
說完,她轉向我:“說說你吧,你怎么樣?過得可開心如意。”
我搖頭,眼睛望向窗外。藍墻之外,盛開著艷麗的薔薇,它們在六月的清風里輕輕搖曳著,整個街道充滿著田園詩意。這真是一片美麗的土地,值得我們的父輩當年懷揣激情與理想來到這里,付出畢生心血熱愛它、建設它,直至獻出生命。他們的一生雖然清貧,但是無悔。而我們呢?作為父輩生命的延續者,我們的眼里卻只有物質,只有金錢。這樣可怕的事實,是我們失去了赤子之心?抑或只是命運荒謬的玩笑。
面肺子端上來了,烤肉端上來了,卡瓦斯也端上來了,金黃色的液體在玻璃杯內閃爍著晶亮的光澤,讓人忍不住想要一飲而盡。我的故事也如眼前面肺子的香氣一樣徐徐展開——我已經很多年,很多年沒吃過藍墻面肺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