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譚凱先生的《肇造區夏:宋代中國與東亞國際秩序的建立》是一部研究11世紀宋朝士大夫群體國族意識產生的新著作。他從使臣外交、邊防策略、文化分野等六個方面論述這一意識的產生,為研究宋代歷史提供了新的視角,也為11世紀東亞海域的國際體系格局以及同時期中外關系研究提供了全新思路。
一、引言
《肇造區夏:宋代中國與東亞國際秩序的建立》(以下簡稱《肇造區夏》)是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20年出版的著作。該書是由瑞士華裔歷史學家譚凱所著,其學生殷守甫翻譯。本書主要講述了11世紀澶淵之盟時代,在北宋國內通識教育與商業印刷推廣的大背景下,中國(北宋)的政治精英開始出現了自我認同的轉變。這種轉變主要體現為國族意識的出現,進而在地緣政治的影響下,新的世界格局在東亞逐漸形成。
譚凱先生在其導論中提及了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共同體》一書中提到印刷術和職業官僚制度催生國民意識的理論,并指出本書中提到的宋朝的印刷術、舊貴族體系瓦解、官僚制度等僅僅是與西方近代民族國家產生的元素相近,并未進入本書的理論建構,但在具體行文過程中,他仍針對安德森的理論進行了比較分析。譚凱先生在具體介紹宋代士大夫精英階層國族意識的產生與發展前,就“國族意識”“國族運動”等做了概念界定,且將宋代的“國族觀念”與近代民族國家的產生進行了對比區分,進而指出該書所探討的不是民眾意識和國家發動群眾的嘗試,而是受教育階層的政治理念與認同觀念。鄧小南教授就曾在其《論五代宋初“胡/漢”語境的消解》一文中指出:宋代出現了一種新的趨勢,把“民族、文化與其政權之范圍視為一體”。譚凱先生在前人對宋代族群關系研究的基礎上進一步細化論述了這種在宋代精英階層所產生的國族意識。
譚凱先生在本書中運用了較多的研究方法與理論,上文提到的安德森民族構建理論就對其產生了較大的影響。此外譚凱先生善于運用數據量化研究的方法來看待歷史變遷,在本書中他就宋代出使官員、燕地出土墓志銘等進行量化研究,從而得出了較為清晰的理論支撐依據。該書研究方法多樣,視角切入點新穎,為后續宋史研究提供了全新的思路。
二、內容簡述
《肇造區夏》主要由政治空間和文化空間兩部分組成,每部分各有三章。第一部分政治空間,譚凱先生從使臣外交、邊防策略、勘定邊界三個方面來論述在國家層面,北宋政府的各種政治行為所體現出的“國族觀念”。第二部分文化空間,他以宋人的“國族觀念”、墓葬文化、華夏空間三個方面為基點,重點討論北宋時期政治精英的中國觀念及其發展過程。
第一章“外交與跨境社交”,譚凱先生主要通過分析宋遼雙方使節的交往,來突出雙方的政治精英對對方族群的共同認識。譚凱先生認為,正是這種雙方官員間的密切聯系以及出使體驗,才會促使宋遼雙方的統治階層對對方產生信任,進而維持宋遼邊境近百年的和平穩定。為此他使用了外交使者的詩詞、對話、相關史料以及官員出使后登及中樞的比例圖表等來進行佐證,研究方法較為so36EDvuG/v91+u/KSU/ag==新穎。
第二章“北方邊防”,譚凱先生主要通過軍事視角來探討宋朝北部邊防的問題。他從這種新穎的角度切入,對宋與遼夏之間的自然地理環境、歷史王朝與邊防的處理措施、宋人的邊防認識以及宋廷對于邊境番兵的態度進行了逐層分析。他認為,在政治、文化等因素的影響下,宋人基于華夷認同的思想,建立起了一整套的邊境防御體系。中央政府對邊境番兵的態度也體現出了宋朝統治者對于自身的華夏認同。
第三章“政權間的共同邊界”,譚凱先生認為北宋在邊境大規模的界限勘定是遼宋、遼夏雙方共同協作下的產物。他通過對比西方近代“威斯特伐利亞體系”后的領土主張與宋代勘定北方界線的行為,得出宋人從以往以地緣、文化等形式區分華夷,逐漸轉變為有著邊界的華夷國家。邊境線的劃定在一定程度上會影響著人們的政治認同,例如將境外漢人認為是敵對勢力。
第四章“作為國族的中國”,譚凱先生主要討論了宋人的“國族觀念”。他通過對宋人的領土情結與前朝關于“中國”“漢”等詞進行分析,認為宋人將地理疆域、傳統文化及族群認同交融在一起,形成了一種超越王朝更替的“國族”觀念。但這種觀念僅局限于宋朝的精英階層,普通群眾是否具有還未知。這一觀念會在不同程度上影響宋朝統治階層的決策及其對待在政治界定以外族群的態度,尤其是北境之外漢唐舊疆上的漢人。
第五章“跨境中原與草原的墓葬文化”,譚凱先生主要考察了族群與文化和地緣政治環境的潛在關系。通過分析燕山南北雙方出土的墓葬形式群所表現的差異,體現了所屬雙方政權下對外政策的不同。遼朝實行南北面官制,對漢人族群居住地有意把控,使得幽云地區一直處于漢文化主導下,進而使得漢文化與遼文化的分界線進一步北移。在這種涇渭分明的文化區分之下,宋人的國族意識進一步凸顯。
第六章“華夏空間與漢人認同”,譚凱先生分析了使臣的視野。使臣在出使的行旅中,看到了南北自然環境的差異以及華北與歐亞草原的文化差異,從而形成了不同的認識。他們認為中國華夏具有明確的疆界,在自然分野下出現了“華夏空間”,這與唐代世界性大帝國的觀念形成了鮮明對比。
譚凱先生用了較為廣泛的史料,從不同視角切入,從使臣、邊境蕃兵、墓葬等六個方面來多角度地論證宋代國族意識的逐漸覺醒。譚凱先生的研究方法也為讀者提供了較多的思路,其對史料搜集、整理、整合重要性的強調,成為歷史研究者的研究典范。
三、國族意識再思考
葛兆光先生曾就宋代出現的中國意識進行過論述,他認為宋代出現了一種中國意識,這是中國“國族”思想的一個淵源。宋代文獻中,“中國”一詞更加頻繁地出現。宋代打破了中國與四夷的傳統觀念與想象,有了實際的敵國意識和邊界意識以及關于中國有限的空間意識。譚凱先生運用多角度研究宋代國族意識的產生,對于相關的研究有一定的指引作用,但在整本書的論述中,部分地方仍有待商榷。
首先,本書的書名為《肇造區夏:宋代中國與東亞國際秩序的建立》。從書名可以看出本書的主要研究點應該是宋代的中國與東亞國際秩序之間的聯系。桑原騭藏曾在其《東洋史要》里指出,東亞就是中日韓及俄國遠東地區。雖然這一表述從今天看來不太準確,但不難得出東亞并不僅僅局限于亞洲東部大陸部分。然則譚凱先生在本書的行文過程中,絕大部分的筆墨都用來描寫宋遼兩國出使等情況,進而通過各方面來論述宋代國族意識的產生,卻忽略了同在東亞的朝鮮、日本等國與宋代中國的關系。此外他僅從遼宋兩國的關系出發看待東亞國際秩序的建立,筆者認為應從多角度看待11世紀東亞國際秩序的建立。
其次,譚凱先生在論及宋代國族意識時表示,本書論述的國族意識的主體是宋代士大夫精英階層,對于平民階層未曾探討。宋代從立國之初就建立了“與士大夫治天下”“不殺士大夫及言事者”的政治體制,在精英政治的指導下,國族意識在士大夫階層的產生也理所當然。正如姚大力先生的表述,近代中國以前,國家認同主要發生在士大夫群體以及即將進入這一群體的讀書人中間。然而著作對遼地漢人士大夫的意識并未進行過多的描述,這有待后繼的研究者進一步研究。
再次,譚凱先生通過使臣的外交活動、所見所聞等方面來論及這一活動對宋代士大夫階層的國族意識產生的影響,但將外交活動對使臣思想意識的影響,上升到“國族”層次仍略顯乏力。黃純艷教授曾在其文章《絕對理念與彈性標準:宋朝政治場域對“華夷”“中國”觀念的運用》中提出,宋朝外交采取彈性外交以保障王朝的外部安全,對內則堅持絕對的華夷觀念,構建正統地位的理論來源仍是春秋以來的華夷觀,不能與民族主義或民族國家意識相聯系。華夏正統論一直是宋代君臣極力證實的一點,這也正是其不斷出使遼朝,并且委婉言和的內在驅動力。對于“漢唐舊疆”的執念便是趙宋繼承正統王朝的最大體現。在宋初,太祖、太宗都對幽云之地出兵,試圖收復“舊疆”,后雖變為防守,但對于“漢唐舊疆”的執念作為祖宗之法一直在有宋一朝傳承。
最后,裴艾琳先生也認為譚凱先生的研究方法存在一些疏漏之處,他認為譚凱先生論證宋史的大多數依據,主要來源于對唐宋差異化的對比,并未考慮到唐以前的制度、思想、歷史敘述對宋朝君臣的影響,也未考慮宋對后世的影響。這種國族意識是否對漢人的政治認同產生影響,進而影響到大明王朝的立國意識,值得我們去深究。毋庸置疑,宋代精英階層的這種國族意識必定會對后世的元明清產生巨大的影響。但若將視野放大,用東亞區域史的視角來看待宋代的國族意識就會發現,在不久之后的日本也出現了類似的意識形態。內藤湖南認為蒙古來襲這一事件刺激了日本國家意識的覺醒,“以前日本都仰慕中國,視中國為日本之師。而身為文化之師的中國卻被犬之子孫蒙古滅亡了,蒙古又侵襲日本,日本在國難當頭時,神之子孫卻戰勝了犬之子孫”。這樣一來日本就認為是自身的實力打敗了蒙古,就產生了日本是“神國”的意識。正如《神皇正統記》在開始就說“大日本乃神國”。這種在東亞地區幾乎同時出現的意識形態是否與北宋時期的朝貢貿易有著一定聯系?是否是蒙元時期“蒙古來襲”的沖擊影響?北宋與日本這種家國意識的產生是個例還是偶然?這都值得我們進一步探討。
綜上所述,該書的部分細節值得我們深入思考推敲,也給后續研究者提供了較為新穎的思路。該書的史料運用、數據分析、研究方法等值得學人借鑒學習。譚凱先生也在本書的附錄中特別標注了數據庫的使用指南以及墓葬分析與文化差異的區別方法,可謂是授人以漁。譚凱先生站在前人的研究基礎上對宋代國族意識的深入探討,是一次創舉,也為全球史觀的進一步應用提供了思路。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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