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春三月,這四個字,有光、有溫度、有時節,原本自帶冰雪消融氣息的詞落在了江南,卻變得飄忽不定起來。連綿不斷的春雨才是杭州三月的基調,遇見日光成了一場浪漫的邂逅,偶爾從積雨云的縫隙里泄露的日光,都會成為春之圓舞曲上悠揚的音符,讓人止不住地向往云后的太陽。
遇見長橋公園,便是在這樣沉沉的天氣,連期盼已久的周末都變得濡濕而混沌,偶爾有黏膩的雨絲落下,打在湖面上,泛起再小不過的漣漪。
我坐在一旁的木質長椅上,頭上是茂盛的紫藤,眼前是空曠的水面,我深深呼氣,試圖把落選的難過和失望溶解在這灰蒙蒙的天氣里。選拔是公平的,只是運氣不好,你已經很好了,師長同學都如是安慰我,可是我的心里還是浮出了一個影子,她是這樣坦誠,毫不留情面地問我:如果再努力一點點,如果少貪玩一點點,是不是……
忽然,有個灰色的小家伙出現在我的眼前,它在我不遠的地方打圈,似乎在打量我。這是野鴨?我吸了吸鼻子,剛想仔細觀察,那只圓滾滾的野鴨卻快速躲入了水草中,正當我探頭時,又一只顏色鮮艷的野鴨不知從哪個角落溜出來,繞著之前那只野鴨躲藏的地方一圈圈地徘徊。
兩只鳥兒終于依偎在一起,停在不遠處的湖面。清風吹過,撥開了一絲縫隙,金色的日光傾瀉而下,自然之神為這對眷侶披上最美的外袍。
湖面起伏的日光點亮了我的眼睛,我終于有興致細細觀摩這座湖邊的公園。長橋公園的橋并不長,短短一分鐘便能走完,灰白色石橋蜿蜒在西湖水上,一旦遇到了雨季,滿溢的湖水會溫柔地拂過橋面,久而久之,便有了“孤山不孤,長橋不長”的說法。它四季充盈的綠意,偶爾冒出的花朵也和其他的西湖景致并無不同。沒有赫赫的盛名,沒有厚重的歷史,反而讓它多了一份慵懶和寧謐。

盛名之下的小透明,我自嘲地笑了,那不就是我嘛。這么想,我竟然輕松起來,心中周旋已久的暗影倏然離開。我拍拍屁股,蹲在湖邊,有了日光,我的心也敞亮起來,對著兩只水禽招了招手:“對不起,剛才把你們認成野鴨,現在才想起來,你們是鴛鴦。”
從那時起,我和鴛鴦夫婦就成了朋友。每天放學回家,我都會特意繞路經過長橋公園,沿著河岸,放慢速度,我在岸上走,它倆在水里游,我們的倒影在水中融在一起。
鴛鴦夫婦很快就有了結晶,我開始日夜盼望著小鳥的誕生。第一周,小鳥沒出現,玉蘭花落了一地;第二周,小鳥沒出現,櫻花隨風散落;第三周,小鳥沒出現,桃花開得熱鬧。
第四周,小鳥……出現了!整個長橋公園成了凡·高的畫布,生命之火在各處熊熊燃燒。這下,我去得更勤快了。小鴛鴦著實談不上好看,橄欖色的毛絨球,跌跌撞撞地跟在父母身后,雙蹼還不靈活,經常游著游著就撞上了父母。它們既膽大又膽小,經常向著我奔來,又在靠近我的一刻,瑟縮著后退,反復打量我許久后,又互相慫恿著朝我上前一寸。
四月,當長橋公園的湖面出現第一張荷葉時,小鴛鴦輕啄了我的指尖,盡管只有一瞬,我卻興奮得像個第一次被老師夸獎的孩子,回去和我的家人、老師、同學不厭其煩地炫耀,直到他們忍無可忍地打斷了我的話:“曉得了,就是新聞上說的鴛鴦,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你生的呢!”
來看鴛鴦的人更多了,我也帶上了我的好友興沖沖地來到長橋公園,認識我的鴛鴦。那天,日光繁盛,人群簇擁在一起,我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沒有了啊。”
“不知道是誰干的。”
在議論紛紛中,我扒開人群,愣在那里,鴛鴦的巢只剩下了幾根樹枝,兩只鴛鴦茫然地看著,小鴛鴦不見了……
相熟的清道夫告訴我,一早他們就發現鴛鴦的家沒有了,小鴛鴦似乎被人抓走了……明明長橋公園的樹遮天蔽日,可我依然覺得刺眼,刺眼到我無法睜開眼睛。盡管氣憤,但大家最終還是沒能找到罪魁禍首。秋天來了,鴛鴦夫婦也走了,我面對著滿地金黃的公園,還有枯色的水面,嘆了口氣:它們恐怕是不會再來了吧。不來也好,不來也好……
就好像你說不清一朵花開的具體時間一樣,我也說不出鴛鴦是什么時候又回到了長橋公園。它倆依然在原來的地方筑巢,它倆依然引起了大家的注意,不同的是,新聞選擇了安靜,而每天都多出了一個人蹲在這里,有時候是一個身懷六甲的孕婦,有時候是一個拉伸鍛煉的老爺爺,他們會和放學背著書包的我打招呼:“我們是杭州鳥類保護協會的,放心吧,我們會守著它們的。”
終于,小鴛鴦又破殼了,又下水了,又裹著寸寸的日光金袍,又拽著蓬勃的夏風朝我奔來。長橋因為簇擁著的生命而變得鮮活,又因為一群志愿者的守護變得神圣,它漸漸成了西湖里最別致的地方。先是結伴的鴛鴦,之后是成群的鸕鶿,再后來是掠過的織女銀鷗……這些水鳥悠然自得地在此處梳毛、筑巢、游弋。
如今,每次回家,我還是習慣在長橋的湖邊漫步。即便是再陰郁的天氣,落下再連綿的雨,我都會耐心地等,等一個滿是風的黃昏,看夕陽西下,有只黑白分明的秋沙鴨貼著水面飛過,棲息于一株楊柳,而那柳葉正好在風中吹奏了一首曲子。
如此,就足夠了,足夠我去愛這破碎卻也燦爛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