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至大葉紫薇花絢爛如霞的季節,往事就紛紛冒出了頭。
遇見陳思怡那天,我格外狼狽。
月考時,我因為熬夜看小說,精神渙散,最后竟連語文作文都沒寫成,鬧了個大笑話。隨后,陳蕓老師又在課堂上將我拎出來狠批。我本來心里也難受,老師的幾句狠話更讓我心焦。下課鈴一響,我就奪門而出。我悶著頭跑,一不小心摔倒在地,膝蓋被堅硬的水泥地擦去了一層皮,滲著血絲。
陳思怡就是在這時候出現的。
她伸手,作勢要攙扶我,我卻有些不耐煩地連聲拒絕。“看你走得有點困難,我就想扶下。”她羞赧地笑了笑,忽然驚呼一聲,迅速在包里翻來覆去地掏,而后遞來一個印有草莓圖案的創可貼,“貼一下吧,看起來好痛。”
我沉默了幾秒,終是接受了她的好意。
我們相伴走上開滿夾竹桃的小徑。一路上,她都在扒拉著夾竹桃的粉色花團,時不時還湊近聞。我按捺不住,提醒道:“夾竹桃有毒,還是別碰吧。”
她聽聞,果斷放下手,扭頭,微微一笑:“其實我是在觀察夾竹桃,因為我下篇文章就寫到它。對了,我叫陳思怡,21班的。你呢?”
21班是B組的培優班。我哽了一下,低聲道:“我是9班的。”
“陳蕓老師帶的班啊,她語文教得很好。”
的確很厲害,可惜我辜負了她的期待。
日子照常前進。而我仍沉溺在網絡小說編織的美夢中。在故事里,我可以是很多人,卻始終不是我。道理我都懂,可就像一個裝睡的人,怎么也不愿醒來。
再次在課堂上走神,這次,陳蕓老師沒劈頭蓋臉地罵我,反而請我到辦公室喝茶,而且是真的喝茶,坐在角落里,喝著普洱,看她改卷。
忽然,陳蕓老師拿起一張試卷說道:“程晴,這字跟你以前的字很像。”
我淡淡瞥了一眼,好學生寫的字都端正清秀,千篇一律。
“我又想起你初一的模樣,坐姿端正,一雙眼睛跟著我轉來轉去。幸虧有你,我這個新老師才能快速進入角色。”
陳蕓老師說的每個字,似帶著滾燙的氣息,燙得我眼睛干澀得發痛。回憶像一方泥淖,我迅速深陷其中。
初中三年,我在L中,成績優異。直到爸媽鬧離婚,我像個皮球,被踢來踢去。后來,外婆收留了我,也讓我有了一臺屬于自己的手機。
這是一切故事的開始。
浩瀚的小說為我打開了一扇窗戶,足以讓我逃避那些猶如機關槍亂掃的爭吵。起初,我只在周末看一會兒,后來看多了,周內上課時,情節竟仍會在腦海里回蕩,讓我無心學習。
在成績出現波動時,我也曾亡羊補牢。可現實落下一記重錘,面對陌生的知識點時,我愈發有心無力,只能任由成績一落千丈。
面對我這塊頑石,陳蕓老師嘆息著將試卷放下,意有所指:“有時裝睡久了,真的會睡著。好了,你先去吃飯吧。”
那天,我終于在外婆的催促下翻出秋季校服準備清洗。掏口袋時,我居然看見了陳蕓老師之前給我寫的勵志紙條,收到紙條的具體時段,連帶著我之前自信的面容,逐漸在記憶中清晰。我仔細疊好紙條,決定將它帶回學校。
大課間,路過范文榜時,我突然想起陳思怡說寫夾竹桃的話。透過櫥窗,我一眼就看到了貼在正中間的那篇,作者寫自己一度跌落深淵,在黑暗中掙扎,最終撥云見日,重見希望的心路歷程。

“21班,陳思怡。”咀嚼著有點耳熟的名字,腦海浮現出一張臉,我不覺喃喃自語:“這居然是她寫的。”
“是我寫的哦。”一道清脆的聲音傳來,我被嚇得一激靈,猛地回頭。
陳思怡抱著幾本雜志站在我身后,笑臉明媚。
“這篇文,我寫了很久,寫時,又被迫回憶了一次那段至暗時光。”說著,陳思怡越過我,走到榜前,凝視著文章,“可對我而言,寫就意味著要撕扯內心的傷疤,在血與淚中,與自己握手言和。”
“你寫得真好。”我由衷地感慨。
她卻看向我,輕聲問:“每次見到你,都是郁郁寡歡的,是遇到什么事了嗎?”
一霎間,我幾欲脫口而出心中的苦悶。可我終是忍住,搖了搖頭:“我沒事。”
“不愿意說的話,可以寫下來啊,就當是一種宣泄。”
“……”
放學回到外婆家,指尖滑著手機屏幕,我卻感覺不到絲毫的愉悅,這種想法在我腦海中橫沖直撞,等回過神來,我已經坐在了蒙灰的書桌前。
想起陳思怡的那些話,我不由自主地拿起了筆。
不久后,窗前的紫薇花也陸續綻成一團團柔軟的云。我逐漸愛上了動筆爬格子,如同擠牙膏似的。寫什么呢,寫掌聲與鮮花的逝去,寫一場漫長雨季的煎熬與掙扎……我逐漸拒絕手機的引誘,時常在課堂上用一本書遮住草稿紙,偷偷寫。
可有些人卻不放過我。她們在體育課溜回教室,翻出我的本子,當眾朗讀,又大笑:“L中學霸也不過如此,這水平?還想學人當作家?”
在一片噓聲里,我漲紅了臉。沒等我出手,陳思怡突然沖了進來,奪回本子,不等眾人反應,就拉著我往外跑。我們一路跑到花園,氣喘吁吁地坐在一片開得絢爛的紫薇花前。陳思怡丟給我一瓶冰紅茶,自己咕嚕嚕灌了幾口,深深地吐出一口氣,有點懊惱道:“原來你還遭遇了這種事。”
這個話題,我不想再談論,話鋒一轉:“你怎么出現在我們班?”
“我要叫你們班長宣傳征文比賽。”
“哦。”我心頭漫上些許失落,學她灌了幾口冰紅茶,結果太猛,被嗆得咳了幾下。陳思怡樂不可支,遞來一張紙巾,說:“對了,征文比賽,你也參加吧。”
我咳出了淚,心有余悸地擺了擺手。
“這就開始懷疑自己了?”陳思怡毫不客氣地翻開本子,隨手翻到某一頁,指著上面的文字,鄭重地說,“這篇,你修一修就可以直接投了。”
我有點躊躇,目光不由自主地瞥向那頁。陳思怡見狀,又打一劑猛藥:“否定自己就是最大的失敗。難道你真的信了她們的話,覺得自己寫得很差?”
“我們打個賭吧。”
為了贏得賭注,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拼命地寫。比賽截止的前一天,我去交征文。陳蕓老師掃了眼稿子,笑著說:“程晴,好樣的,看來你快要醒了。”
我臉頰微熱,嘟囔了句便跑了出去,腳步輕盈,風灌進白襯衫,鼓脹成帆,幾欲啟航。

等眾人即將忘卻這個比賽,陳蕓老師卻丟下一枚炸彈——我進入了復賽。我怔了幾秒,對上一雙滿含鼓勵的眼,心間波濤四起,險些落下淚來。
陳思怡消息靈通,一下課就從窗外擲了幾朵大葉紫薇花進來:“恭喜啦,這次比賽,加油,我們現場見!”說完,猶如一陣風般跑開。
良久,我小心翼翼地將花朵一瓣瓣摘下,擦干水珠,再鄭重地夾進日記本。
賭注我已經收在了心里,是陳思怡的陳年舊事。之后,我們越發親密,經常在花林暢所欲言。我有種錯覺,似乎陳思怡這束光,只為我而來。
決賽是現場作文,時間一晃而過。等我回神,結果就出來了。當陳蕓老師神秘地說班上有一個一等獎時,誰也沒想過,會是我,那個語文作文曾交白卷的我。
高臺旁繁花迷眼,我稀里糊涂地被身旁的陳思怡推上臺。臺下黑壓壓一片,掌聲瞬間為我而響。我竟真的重新站上了高處,接受人們的掌聲。一路而來,我走得踉踉蹌蹌,現在,我已能坦然地接受曾跌倒在泥坑的過往,接受自己的平庸,明白我只是萬千螢火蟲中的一只。可仍有一份不甘心在支撐著我倔強地走下去,讓我堅信,螢火蟲有朝一日也能讓微弱的光點,四射耀眼。
陳思怡緊隨我身后下臺,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朵被壓得有點變形的紫薇花,遞過來,粲然一笑說:“程晴,這只是個開始,你要相信自己還能走得更遠。聽說紫薇花的花語是好運,我把它送給你。”
領完獎后,獲獎的文章照例張貼在范文榜上。這次,陳思怡和我的名字挨得極近,看久了,黑色的字體也變得陌生、模糊,我的名字似乎變成一只小螞蟻,緩慢地朝陳思怡三個字爬去。爬得慢,但慶幸它仍在前進。后來,我“浪子回頭”,戒了手機,又“咸魚翻身”,擠進了歷史類的培優班,搬到六樓,與陳思怡在現實中靠得更近。
畢業之際,我寫了一張紙條放在陳思怡的桌上。上面寫道:“認識光,靠近光,成為光,散發光。陳思怡,你就是我高中三年的光。謝謝你,讓我成為更優秀的自己。”
陳思怡回了我一張粘著紫薇花瓣的便利貼:“我堂姐陳蕓告訴我,不要讓任何一朵花在花期凋謝。很榮幸能親眼見證一朵花的盛放。”
我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