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那幾日,我和Z在洛陽。走過老城區(qū)時,我意外地發(fā)現(xiàn)這里房子的窗戶大多竟仍是藍(lán)色的玻璃,通過玻璃窗能看到屋內(nèi)晾曬的被單與窗角小小的仙人掌。
童年時,我也曾住在這樣的房間里,透過藍(lán)色玻璃看外面的世界:交錯的高壓電線,色彩紛呈的瓜果攤,以及晚霞下的小山。我跟Z說,小時候最大的心愿就是翻過那座山,去看看山的另一邊是什么樣子。
冬天的時候,那座小山上常常覆著薄雪。我寫完作業(yè)后會趴在窗邊開個小縫,看月光將山上的白雪照得盈盈亮亮,冷風(fēng)呼呼地吹,而屋里爐火正旺。天氣暖和一點,我便會約當(dāng)時的好友去山里走走。那座小山之于當(dāng)時的我們,可以說是高不可攀,我們每次上去玩,爬到半山腰就已累得氣喘吁吁。我和朋友便靠在矮矮的枯樹干上,抬眼往山頂看,暢想著未來某一天我們可以越過這座山,看到更遼闊的世界。
一年又一年,春去又秋來,那座小山周而復(fù)始地變綠、枯黃,復(fù)又變綠。我們也長大了。汽車載著我們離開了小山,離開了有著藍(lán)色窗玻璃的老房子。
很長時間,我都忘記了那段在藍(lán)色玻璃里渴望越過山海的時光,直到那天,我和Z坐在河邊的長椅上一同計劃去看海的旅行。
從前我喜歡一個人去海邊,坐在海灘上看星星點點的漁船輕輕晃動,無人時就張開雙臂,擁抱海風(fēng)的腥咸與溫柔,仿佛自己也變成大海的一部分,明月從身體里升起,灑向蕩漾的海面。Z和我一樣喜歡大海,于是便有了同行的計劃。
計劃完畢后,我們走了很久的路。路過應(yīng)天門時,看見有人在放煙花,那煙花絢爛閃耀,讓我想起許多年前的除夕夜,鐘響十二聲的時候,三毛在濱海大道上默念著十二句同樣的話:“但愿人長久。”人群涌了上來,煙花落了下去,Z對我說新年快樂,而我在心里不斷默念著那句“但愿人長久”。
時間匆匆而過,藍(lán)色玻璃的房間里早已亮起暖黃色的光,我們順著人流準(zhǔn)備離開,看到地面上的黃色標(biāo)識寫著幾行大字:“請往前走,不要在此停留。”我迷迷糊糊地回到住處,迷迷糊糊地睡著,迷迷糊糊地做了一個溫暖的夢:夢里我和Z一直向前走去,走進童年那間陳舊的老房子,墻面掉漆,綠植枯萎,玻璃褪色,而我向外看去,那座我曾經(jīng)以為難以跨越的山,再看時,已不再高大,上面覆滿了青青綠草與斑斕的花。
是的,人生沒有不可越過的山海,遙望與跨越或許本身就是生活的意義。陽光穿過云層落下來,讓穿過沙灘奔向大海的我們只聽得見心臟和海浪的波動。我喜歡這種感覺,喜歡海浪的回音,以及我們看過世界的遼闊與汗涔涔的彼此后,依舊溫柔而堅定的愛。

我亦喜歡穿過城市狹長的道路,來到深邃的山林之間找尋寧靜。幾年前的秋天,我去爺爺家小住。爺爺說,跨過老屋后面這座山,沿著溪流一直往南走,那邊住著一個守山人,他常常從縣城批發(fā)些東西來賣。這是離老屋最近的供貨點,他希望我有空時去那買些食鹽和手電筒電池。很快,我便找到了那個守山人的住處,推開咯吱作響的木門,屋內(nèi)只有一個小男孩睜著大大的眼睛看向我:“爺爺還沒有回來呢,姐姐你進來等一會吧。”說罷他便放下手中吃了一半的蒸土豆,伸出黏糊糊的小手拉我的胳膊。
我坐在房門邊的椅子上等了一會,看到一個老人扛著沉甸甸的袋子走了過來,他的動作很慢,脖子上掛著一個水壺,褲腳濺滿了泥點。言談之間我才知道,這位守山人年輕時就在護林隊工作,有次因為喝止用彈弓打鳥的人,不幸被打瞎了一只眼睛。之后,他并沒有因此離開這片土地,而是用一生時間守護這座山林,如落日西沉,與山色融為一體。
生命有其長短,時間卻沒有盡頭,就像大海與高山總是承載著數(shù)不盡的陽光與清風(fēng)。在一個陽光溢滿的午后,我收到了一封來自海邊的明信片與一串貝殼手鏈,那是童年時的好友送來的問候和禮物。后來,我和她再次相約去爬那座山,輕而易舉便登上了山頂。從山頂往下看去,才驚覺這山是如此的低矮,甚至可以看見曾經(jīng)的小學(xué)、報刊亭、糖水鋪,但它們都已經(jīng)不在了。

時間總會模糊掉一些東西,回首時,金黃色的余暉渲染著這個世界,山光傾斜,我們在沉默中擁抱。那一刻,一條河流從時光深處奔涌而來,這么多年,唯有落日沉入山底,唯有山海永不改變。
藍(lán)色的玻璃窗外會有更大的世界,我們會越過更多的山海,站在世界最開闊處看往事。離開洛陽的那一天,我又想起那句“但愿人長久”。Z緩步走近,拉住我的手,那一刻,我們看著古城上空閃爍的星星,只覺無盡美好早已落入我們的眼眸。
王彤樂
1999年12月生于陜西寶雞,作品散見于《詩刊》《星星》《青春》《少年文藝》等刊,獲第四屆陜西青年文學(xué)獎、東蕩子詩歌獎、“分享通信·尚5G杯”十大校園詩人稱號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