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在家里找一本年代久遠的書,意外翻到了幾本陳舊的本子。我將本子翻開,鋼筆留下的字跡讓我陌生。那是我的日程本,上面記著日期和每天需要完成的任務。當然,更多的還是我的閑言絮語。
這些閑言絮語成了日程本里最鮮活的部分。我記了老師的語錄,記了當天有趣的事,還記了和朋友的談天說地。少年時代,筆頭還真是勤快,可能因為情緒沒有太多別的出口,什么都要往這個本子上寫,這倒也留下了賴以追憶的憑證。這十年來許多情感的變遷,因為沒有及時記錄,心里的痕跡越來越淡,漸漸地,就什么都想不起來了。
長大后回望過去,我們常常會發現,很少有朋友能陪伴一生,更多的朋友只能陪你走一小段路。我是個喜歡往前看的人,不喜歡追憶過去,總覺得那是某種衰老的癥候,而這些本子給了我難得的機會,去回憶,去記起。
當我從過往的海洋里打撈出一只只漂流瓶,從瓶子里取出寫著姓名的紙條,被掩藏的往事便漸漸從迷霧中浮現。我知道我和這些朋友之間曾經有過非常緊密的聯結。在我們相處的時光里,曾感受過狂熱的崇拜和真切的幸福。那些情感無疑是熱烈的,可隨著時間的流逝,那些情感被一點點淡忘了,像保存不當的畫卷,又像燒開后被放涼的水。其實忘了也便忘了,偏偏仍記得那畫卷起初有多漂亮,偏偏仍記得自己掀蓋,欣喜地望著水咕嘟咕嘟冒泡的樣子。
少年時代的朋友,往往因有相同之處而聚在一起。或許是一張同樣鐘情的唱片,或許是一部都看過許多次的電影,又或許只是相聚在一起談論某位老師或同學,發現彼此的評價很契合。而關系由親密變得疏離,也大都是因為在默契達到頂峰后,發現了與對方的不同。或許是對某件事的價值判斷,或許是說出的事對方完全不感興趣,又或許是對方的某個行為恰好踩在了雷區。當然,此時的我們已不像五六歲時以“絕交”終止關系。只是其中一個人主動向后退一步,另一個人很快察覺,然后兩個人便漸行漸遠。再后來,離開了同樣的生活環境,去了不同的城市,過著完全沒有關聯的生活。如果又不愛用社交媒體,便徹底斷了聯系。
現在想來,從少年到成人,若要讓我們對待親密關系能顯得成熟,就要有求同存異的本領。特別是工作之后,新的朋友往往是在參加各種活動時認識,從陌生人變成朋友,往往不是因為某次的話語投機,而是頻繁相處后自然而然的結果。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學會了接受每個人生來不同,又經由不同的環境塑造,再投緣的人也不可能像兩片拼圖那樣嚴絲合縫地拼湊在一起的事實。有了這樣的認知作為基石,便不會再因一點摩擦,就像對一件不再喜歡的物品那樣選擇割斷與一個人的聯系。成熟的人會學著花費時間,打磨刺傷彼此的尖銳棱角。
人當然是社會的動物,在織得密密麻麻的關系網中求生存、謀發展,和家人,和同學,和朋友,和同事,也和形形色色的陌生人打交道。說到底,每個人只是自己本身,將希望都寄托在旁人的愛與理解上是不現實也不能夠的,和自己相處才是主旋律,這也是我們一生中最重要的課題。想通了這一點,便不會強求這世上有另一個人能一直陪著自己,而會用更開放的態度,去交往,去接納,這樣常常會收到更好的結果。
偶然刷到一首歌,我起初只是當背景音樂放,無意間被歌詞戳中。“就算知道愛都有翅膀,還是愿意讓你停靠在我肩膀。你也不用把我當作家,把我當成一棵樹吧。”這歌詞和近日所想碰撞在一處,忽然間便有了觸動。四季變遷,飛鳥遷徙,來來往往,而樹始終在原地佇立,不聲不響。它從不想要去幫助別人,從不想要去祈求,只是去注視,只是去陪伴。當鳥兒將巢筑在枝杈間,樹張開手臂擁抱它們。而當它們長大遠去,樹靜默地望著那遠去的背影。有時候它可能會恍惚,那些在天空中劃過的軌跡在樹的視野里層層疊疊,模糊成水彩般的一片。那色調既憂傷,又溫暖,像秋天,懸在它枝上的青黃色的葉。
顧一燈
北京大學法學和經濟學雙學士,現居北京。小說、散文見于《兒童文學》《少年文藝》等刊,獲第六屆全球華文青年文學獎、第七屆“周莊杯”全國兒童文學短篇小說大賽三等獎及第八屆二等獎。已出版長篇小說《冰上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