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五歲的時候,我爸開了一家摩托車修理店。這店面積不大,加上門口的空地也只能擺下五輛摩托和一些輪胎、充氣泵、各式零件以及扳手等物品。好在店面的上面有個半層隔間,那里便是我的樂園,我經(jīng)常在那里玩玩具。
那時騎摩托車的人不多,我爸還不是特別忙,空余的時候他就會把我從隔間抱下來,陪我聊天,給我講故事。一開始他講《西游記》里的故事。他把內容梳理成一個個相對獨立的故事,每次講一個,這樣既能讓我意猶未盡又能講上很長一段時間。一直講到我上小學,整本書的故事才算徹底講完。當時的我沉浸在精彩的故事里,想象著孫悟空的英姿,根本沒有注意爸爸那一身的機油味和藏污納垢的指甲。他的故事講得繪聲繪色,很吸引人,那時的我總覺得他就是天底下最厲害的人,無所不知無所不曉。
隨著家用摩托車使用數(shù)量的增加,爸爸的工作量也在倍增。爸爸的忙碌增加了我們家的收入,卻減少了跟我講故事的時間,他只能在結束工作后的夜晚對睡前的我聊加補償。
《西游記》已經(jīng)講完了,他開始講《三國演義》,可每次講都會留個懸念,讓我欲罷不能。媽媽嗔怪他總給我講這些男孩子愛聽的故事,生怕把我養(yǎng)成男孩子般的性格。面對媽媽的責難,爸爸只是攤手一笑:“我只會講這個,要不你來?”媽媽連連擺手:“你來你來,我沒你這口才,再說你家閨女也不愛聽我講。”是的,我就喜歡爸爸講得口若懸河、眉飛色舞的模樣,媽媽講故事總是干巴巴的,跟念課文差不多。
爸爸修車的技術好,人又實在,在他這里修車讓人有物美價廉之感。逐漸,他的名聲傳開了,來他這里修車的人越來越多,他要忙到很晚才回家。等他回到家,我早就睡著了。他給我講的《三國演義》就停在了落鳳坡,對我而言《三國演義》好像沒有最終的結局。
剛開始我還抱怨爸爸不給我講故事,慢慢地,習慣了,我也就不那么期待爸爸講故事了。上小學后,有了學習任務,每天放學,我就來到店里,支開那張小桌子,埋頭寫作業(yè)。來修車的人總會看我一眼,然后笑著對爸爸說:“你家閨女真好學,不像我家那個……”這時爸爸就會很得意,挺了挺腰板,一臉驕傲地說:“那是,她一向很乖。”
可就是這樣乖的我卻逐漸抵觸起他來。這家店雖然每天生意不斷,但因為價格偏低,掙的錢十分有限。隨著我的長大和小妹妹的到來,家里的開銷越來越大,日子自然談不上富裕。雖說我衣食無憂,但與班里的一些同學相比,還是稍顯遜色。每次看到手上滿是機油、衣服滿是污垢、整天灰撲撲的爸爸,我心里又多了一種比較,別人家爸爸干凈、優(yōu)雅,而我爸爸……
每次爸爸把手放在我肩上或摸我的頭時,我都會躲開,還有嫌棄的神情。他敏銳地察覺到了,把手訕訕地放下,干巴巴地說:“爸去洗手。”
嫌棄他的不僅是我,還有方圓十里開摩托車修理店的人。不過他們的理由可比我直白多了——他們嫌棄爸爸影響了他們賺錢。因為爸爸收費低,讓他們面臨客源流失的困境。
一次,有個顧客推著一輛摩托車上門,問爸爸這輛車的電池是否已經(jīng)壞了?需不需要更換?爸爸仔仔細細地檢查了一通,覺得電池應該還沒有什么大問題,只要充充電,應該還能接著用下去。于是他給這輛摩托車充了電,果然,充完電的摩托車很快就能啟動了。那顧客很高興,再三感謝,爸爸也只收了他一點充電費。
沒想到第二天就有附近的摩托車同行找上門來,對著爸爸罵罵咧咧,大概意思是爸爸壞了規(guī)矩,不但收費過低,還攪黃了人家的生意。爸爸一頭霧水,他收費低是事實,可是他一直安安分分地待在店里,攪黃人家生意的事從何說起呀?從那滔滔不絕的罵聲中,爸爸總算搞明白了,原來那個來修電池的顧客之前就去過同行的這家店。這個同行明知電池只是沒電了,卻告知顧客要更換電池。這本不稀奇,充電收的錢與換電池的錢相比是不值一提的。自然有些同行就動了歪心思,直接換掉人家的電池,以達到賺錢的目的。這招屢試不爽,偏偏這個顧客留了個心眼,把車推到我們店里詢問。爸爸一向厚道,說破了真相。這顧客在我們這修好車之后又返回同行那家店斥罵他們見錢眼開,所以才有了爸爸被罵的那一幕。
爸爸自覺問心無愧,繼續(xù)堅持做自己。可類似的事在短短一年內又發(fā)生了兩次,這引起了附近同行的共同不滿,說爸爸破壞市場規(guī)則,讓大家都沒錢賺。于是每天開店時,總能看到門前有幾只死老鼠或一攤有臭味的水;干干凈凈的外圍鐵閘門也被涂鴉了;時不時還有人來找事……我曾經(jīng)也很疑惑,為什么我們做的是正義的事情,反而變成了人人喊打的對象。而那些做了壞事的人,卻能這樣心安理得地欺負我們。
可爸爸似乎沒怎么憤慨過,只是默默地掃掉死老鼠,無視那些涂鴉,也不理那些人。他依舊說實話做實事,絕不坑人。可迫于壓力,他還是把部分零件的價格提高了。
我偶爾會看見爸爸在收完錢后默默地蹲在地上抽煙,他的頭微微抬著,目光斜看向對面老舊屋頂上跳躍著的麻雀,背影看著有些寂寥。他深深吸一口煙,然后又吐出來,吐出來的氣在他眼前彌漫出一層霧。我總有一種錯覺,覺得他看不透眼前這層遮蔽了視線的霧,又或者這淡淡的霧纏繞著他,讓他看不透人心。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明白妥協(xié)的含義,既迫于無奈,又不愿違背本心。
上中學后,學習的內容越來越難,尤其是物理,我學得可謂是一塌糊涂。有一次班主任打電話給爸爸,跟他溝通我月考的情況,說我物理的電學學得很糟糕。爸爸眼前一亮,似乎找到了幫助和親近我的途徑。
他找齊了材料并照著課本組裝了一個簡易的電路。他把我叫到跟前,認真教我串聯(lián)和并聯(lián),以及短路、斷路和通路。有了這樣直觀的解釋,那些本讓我頭痛不已的電路圖似乎活起來了,許多不懂的問題迎刃而解。見我弄懂了,爸爸喜形于色,像小時候那樣刮了刮我的鼻子,語氣里滿是驕傲:“咱家有‘家學淵源’,我女兒怎么可能學不會電學呢?”
那天我和他聊了許多之前都不曾提到的事情,比如班里的日常和我的生活起居,以及我有過的成長煩惱。他安安靜靜地聽著,時不時提出看法和解決思路。時隔多年,我又找到了那個無所不能的爸爸,他給我?guī)須g樂,為我遮風擋雨。
當黃昏夕陽欲頹之時,我站在門口,忽然感慨起來,隨口念道:“是非成敗轉頭空,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身后有一個聲音接著說:“白發(fā)漁樵江渚上,慣看秋月春風。一壺濁酒喜相逢。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談中。”
回頭看去,是爸爸蹲著邊修車邊接了這首詞。我很訝異,脫口而出:“你怎么會背?”
爸爸站起身,跺了跺發(fā)麻的腳,笑得有些無奈:“你爸是沒上過大學,可不是沒讀過書。忘了我以前經(jīng)常給你講故事了?我看的書可多了,當年要不是沒條件……”話說到這里他就閉了嘴,沖我搖了搖頭:“你是不是覺得爸沒文化?可別小看我,等咱倆有空,再講講落鳳坡之后的事!”
有一瞬間我不知該說什么,喉嚨里像是堵了東西,發(fā)不出聲音。這個渾身掛著油污的男人,這個拿著扳手滿手黑黢黢的男人,這個從來都埋頭在摩托車里、好像跟文學沾不上一點邊的男人,他也有他的讀書歲月,有他的詩詞歌賦,有他的心比天高。或許他也曾躊躇滿志,也曾有過年少輕狂,可終究在時光的蹉跎下,變成了這副默默無聞的模樣。
那一刻,從前他講過的故事仿佛都在耳邊回響,孫悟空駕著筋斗云、劉備騎著的盧馬、諸葛亮揮著白羽扇,這些情景一一在我腦中閃現(xiàn)。我忽然驚覺,我對眼前人的誤解竟然那么深,以為他是什么都不懂的粗人。可笑長大后的我竟然不如小時候看得清,把眼前這個有著清亮心靈、一手專長、滿腹經(jīng)典的人看得那么低,生生錯過了他多少溫柔、多少用心。
“爸,擇日不如撞日,你給我講講唄,省得我惦記了這些年。”我走到他身邊陪他蹲下,一副認真傾聽的樣子,“攻打蜀地的那段,你可要講得精彩些!”
爸爸有些受寵若驚,可是又有些猶疑:“你不是早就看過這本書了嗎?”
“那怎能一樣!”我沖他笑著眨眨眼睛,“你講的故事,肯定比書里寫得動人……”
媽媽的摩托車需要頻繁修理,我因此認識了一個修摩托車的店主,這是文章中“父親”的原型。店主的女兒一直坐在店里寫作業(yè),這個店主偶爾會指點她兩句,即使?jié)M手油污,他給出的答案也是那樣有條理,跟他所從事的工作仿佛有天壤之別。于是就有了創(chuàng)作此文的沖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