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成魚比變成鳥簡單

一

在一個氣息壓抑的午后，我忽然覺得變成魚比變成鳥簡單。

“我覺得……”教室就像是一個巨大的魚缸，里面緊張的氣息就是魚類賴以生存的水。可我剛說出這三個字，剩下的那些字就變成了一堆泡泡。

從教室窗戶的玻璃上，我看見了一條魚，那是我自己，我變成了一條魚。說不清是什么種類，可能是草魚，也可能是鰱魚，總之是一條毫無特色的魚。

“李墨怎么還沒來？”班主任走進來，一眼就看見了我的缺位。

同桌可能是唯一一個親眼見證我變化的人。她表情困惑地舉起手，歪著頭仔細地回想著，然后在老師的目光下結結巴巴地說道：“她剛剛還在這里，應該上廁所去了。”

我游到班主任的跟前，幾乎貼住了她的眼球。可她看上去毫無異樣，繼續面無表情地說：“你們已經高三了，注意把控時間。如果你們自己對課堂都不上心，那沒有人能對你的成績負責。”

她的話就像是一股強勁的水流，將我沖得翻了幾個跟斗。教室的水壓似乎也因此發生了變化，我趕忙從門口游了出去。

正是秋日的午后，陽光透過樹冠，已經趨向溫和。我游進一縷光線中，試圖放任自己，享受這祥和的時刻。

我已變成了一條魚，能做的就是在水里暢游。可聽著一旁教室漸起的講課聲，我的心如往常那樣劇烈地跳動起來。

同學的翻書聲在某個瞬間變成犀利的波浪，一片片逆向沖刷著我的鱗片。劇烈的疼痛襲來，我眼前出現黑影，只能憑借本能向著光亮處游去。

我腦海中似乎出現了一種希望——我希望游到水平面上，然后……然后變成一只鳥，飛快逃離這片水域。

可惜，我沒能到達未知的水面，反而被愈發刺眼的陽光照得昏昏欲睡。

這讓我想起第一次坐飛機的經歷。我靠在窗邊，看著窗外的白云，不舍得眨眼睛。可是，在陽光的映襯下，白云散發著一種奇特的亮光，不算刺眼，卻足以讓人無法久視。

我變得困倦，哪怕再舍不得天上的美景，還是在某個瞬間陷入睡眠。等再次清醒，飛機已緩緩下降。

此時的我如同飛機般緩緩下落，落進翠綠的樹冠中，再落到堅硬的樹干上。

恍惚間，我呆呆地想，變成魚的確比變成鳥簡單。

二

變成魚的日子比我想象中有趣。大家雖然看不見我，卻能碰到我。發現這一點后，我就開始主動找人“碰瓷”。

“哎喲。”他們會捂著被撞的部位，氣憤地東張西望，最后再一頭霧水地離開。

最初三天，我樂此不疲地玩著這撞人游戲，用“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招式尋找樂趣。

我撞向數學老師的手，希望他在下節課少寫點公式；我用尾鰭往班主任脖子上扇泡泡，希望她少一些老生常談；我鉚足力氣撞向班上最討厭的男生的小腿，希望他少在課間胡亂奔跑……

可能是我的心愿過于強烈，第四天，我突然發現我聽不懂人類的話了。他們的聲音再也穿不透水波屏障，只能恍恍惚惚傳出一種模糊的聲響，就像以前埋頭游泳時聽到的水波聲。

在我的世界里，水流變得更真實了。那一瞬間，我不知該開心，還是該放心？我大概真的要徹底變成魚了，變成這個世界唯一一條在空氣中生存的魚。

“嘿，人類魚。”第五天，我正在樹干上小憩，忽然聽到有聲音叫我。請原諒，雖然我變成了魚，骨子里還保留著人類的習慣——比如睡覺必須要躺在“床”上。

叫我的是一只小麻雀，它收起翅膀，落在我身邊。

“你能不能別再吐泡泡了？”它語氣很誠懇，“你的泡泡太苦了，我得吃十顆甜果子才能壓下它的苦味。”

“我愛做什么做什么。”如果變成魚還要考慮那么多，我為什么不乖乖當人呢？再說了，泡泡的味道又不是我能控制的。

小麻雀試圖勸我：“泡泡里全是你的‘不喜歡’，世界上有這么多美好的東西，你難道都看不見嗎？”

我看著它圓滾滾的身子和圓溜溜的眼睛，忽然沉默了——我只想起一些不太美好的回憶。

媽媽總說，我是“刀子嘴豆腐心”，明明沒什么壞心腸，可說出來的話就像刀割一樣。

“你怎么不向隔壁的蕭筱學一學？人家學習好，性格好，每次見到我都嘴甜得不行。哪像你，悶葫蘆一樣，好不容易開口，說的話也句句不中聽。”

如果我能嘗到每句話的味道，我的生活大概會被苦澀充滿吧。畢竟，“不會說話”的我有著同樣“不會說話”的媽媽。在她的世界里，我永遠要和別人比較。如果不能比別人優秀，我就是個不夠稱職的女兒。

我又吐出了一串苦澀的泡泡。

小麻雀嘆了一口氣，扇動翅膀離開了樹枝。看著她圓潤卻瀟灑的背影，我再次對變成鳥充滿了向往。

如果我是一只鳥，棲息于白云之上，是不是就不會有這么多苦惱了。

三

我回了一趟家。家里并沒有我預想的那么慌亂，我的消失就像一滴水融入了另一滴水，沒有引起半點波瀾。

正是晚飯時刻，媽媽在廚房做著我最愛吃的西紅柿炒雞蛋。這道菜，哪怕我是一條魚也忍不住要嘗嘗它的湯汁。明明它就擺在我眼前，可我怎么努力都喝不到，只能憤憤地碰了一下媽媽的手臂。

“媽媽，今晚我想吃兩碗飯。”我吐出了一串歡騰的泡泡，可媽媽只是疑惑地摸了摸手，然后叫來了正在看電視的爸爸。

“老李，快點，吃飯了。”我忽然又能聽懂人類的話了。

媽媽吃飯也沒有停止說話：“等吃完，我們去江邊散步，今天天氣好，晚風肯定吹得人很舒服。要是……哎呀，要是什么呢？”

“要是墨墨在家就好了。”我一下就懂了她的未盡之語。十幾年的相處，我們在彼此生命中刻下了極重的痕跡。那些喜怒哀樂、眼神動作，哪怕不明說，也能知曉彼此的意思。

所以，我們有過許多因小細節而爭吵的時候，也有過很多次相視一笑的經歷。

可眼下，媽媽好像已快忘記我了。我忍不住鼻子一酸，趕緊游到了我的小房間。

看著敞開的房門，我的心才平靜一些。不管我在不在家，媽媽都不準許我關門。哪怕我一再強調“私人空間”的概念，媽媽也只會板著臉說：“我又不會打擾你。你要是在房間里乖乖看書，還害怕我和爸爸看嗎？”

那時的空氣足以讓一個青春期的少女生出窒息感。

幸好，我現在是一條魚，再也不會害怕這種場面了。

可是，如果媽媽真的忘記我……我的存在就像是一陣風，而風過無痕。

我忽然沒了云淡風輕的心情，心里似乎燃起了一股火，想要將眼前的一切摧毀——隨便做點什么，只要能讓媽媽想起我。

我想吃西紅柿炒雞蛋，想在飯后和他們一起散步，想回到校園中努力學習，然后得到一個很好的成績，變成我理想中的模樣——而不是成為一條誰也看不見的魚，恍恍惚惚過著自由卻頹廢的日子。

生活中的苦痛是真的，可快樂也是真的。我記得西紅柿炒雞蛋酸酸甜甜的滋味，記得晚風吹拂在臉上的溫柔，記得每次取得進步后興奮的心情，記得談起理想時我奔騰的心跳。

就像此刻，為了達到一個目標——讓媽媽記得我——我的心跳逐漸轟鳴，就像是一架飛機終于跑上跑道，準備升空。我的視線漸漸升高，又漸漸落下。在某一個瞬間，我“撲通”一聲坐到了床上。

我又變回了平凡又普通的李墨。

樓梯間響起了腳步聲，我下意識地端坐好，然后對上了媽媽的眼神。她對我的出現似乎毫不意外，我忍不住懷疑，這幾天究竟是我的一場夢境，還是荒誕的另類現實？

可眼下我只是咽了咽口水，問道：“媽媽，西紅柿炒雞蛋還有嗎？我餓了。”

四

生活以一種我完全沒有預料到的樣子順利進行著。

我的生活在“穩定”和“失控”間，多了一個說不清楚的秘密。我仍會對校園生活厭倦，在吵鬧的時刻希望世界變成一出啞劇；我仍會和媽媽據理力爭個人隱私的重要性，也會在夜晚給她一個大大的擁抱，毫不掩飾對她的愛。

我還會在刻苦學習的空隙中發呆，認真思考窗外的麻雀是不是在高興，這片區域還有沒有苦澀的泡泡。

這天，同桌忍不住問我：“你每天盯著窗外看，得出了什么結論嗎？樹上是有考試答案，還是有高考真題啊？”

我伸出食指搖了搖，認真回復道：“我的結論就是，變成魚比變成鳥簡單。”

但有時候，關于“變成魚或是變成鳥”的思考沒有任何意義，就像一個人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么。

那些所謂的未來，完全敵不過眼前正在經歷的人間百味。

創作談

這句話是忽然蹦到我腦海里的。如果我變成魚，變成鳥，經歷會不會比現在更精彩呢？可為什么我會覺得變成魚比變成鳥簡單？“幻想”落在鍵盤上，就變成了這篇有些孩子氣的文章。也許，幻想是好的，若帶著幻想的同時能腳踏實地過好自己的生活，那會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