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有一條小河,多少年了,也沒有流出奶奶的眼窩。奶奶把所有的委屈憋在身體里,讓小河左沖右突,也找不見宣泄的出口。
兒時,我常常與小伙伴們在小河里逮魚,也把自己裸體的童年,暴露給正午的陽光。好久一段時間,河里的魚一看見我們,就趕緊呼朋喚友、成群結隊,跑成一幅會呼吸的狂草作品。
無數次,我看見周身煤塵的礦工,偷偷在小河里洗澡。礦工的皮膚白白凈凈了,小河在我的眼睛里,依然那樣清澈。
站在墻角的父親的另一條腿,似乎還在支撐著我們全家,曾經失重的生活。我相信,某一天拐杖一定會生出根須。
父親呀!當年您拄著它一次次對我說——不能倒下!不能倒下!您要拄著它,每月去銀行領取退休金,為咱家貧血的經濟,注入一脈活力。您要拄著他,拉著您的孫子,到廟會的戲臺下,品嘗澆著油肉鹵的拉面,為咱家的未來充足電力。
閑時,我喜歡擦拭拐杖上的灰塵,好像在為父親按摩在煤礦井下受了潮的骨頭,在和父親交談日子的肥瘦。
這一車黑色的火焰,溫度幾何?柔情幾噸?冬夜樓房里舒適的鼾聲,會告訴你。暗夜里溫柔的燈光,會告訴你。靠在沙發上刷抖音姑娘春光明媚的眼神,會告訴你。
這從故鄉的胸膛里挖出來的陽光,這從礦工的汗水里結晶出來的黃金,承載著一座城市,黃金與鹽分的重量。
我忽然想起了去世多年的礦工父親。父親的呼吸和體溫,正一步步向我逼近。
我在想,這輛車能順利開出太行山,卻未必能順利開出父親額頭上的皺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