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自畫
文風百變,或沉郁雄渾,或詭譎夢囈,或清新綺麗;題材涉獵廣,主題挖掘深。熱忱于拉美文學,超現實主義及德國表現主義。善蒙太奇筆法。
巫史同源,民神異業。史官記事,星占卜筮,觀天命察人事,人主倚重。奈何亂世春秋,大道崩而人心離。
一面銅鏡審視著我,繁復的暗金邊框內是幻化著的云煙。我想到那一樽撤去的酒鼎,時清澈時渾濁。周圍賓客的喧鬧同優施的媚態、重耳垂下的眼皮、晉侯夸張的笑臉扭動成一團。晉侯的嘴角咧到耳后去,白牙變得鋒利,突然成了一匹白鬢戰馬,上頭坐著一個輕佻的女人,濃密的青絲隨風飄散。她回頭一笑,顯露北方蠻夷特有的野性。忽地,酒水劇烈地震顫。那馬跑得趔趄了,銅鏡變得朦朧。下一秒,夢碎掉。銅鏡落到地上,四分五裂。我在碎片里看見自己的眼睛,停在時間里。
我是史蘇。
馬廄里沒有馬。秋天的草同晉侯一樣老去了,霉菌在王朝的墻角間肆意蔓延。蓍草悠悠的清香、桃木積雨的爛味以及黑狗辟邪的血腥氣吝嗇地滲過宮墻,散了散勒在我頸間的滯重天命。我摸到袖中的幾片龜甲,縱橫交錯的裂紋里似乎還殘留當年的溫度與手印。
占卜的事變得邈遠而虛幻。我不再年輕,也不再堅定。晉侯的那句話動搖著我,慫恿著我懷疑天命所系的究竟是巫史職責還是混沌王法。祖祖輩輩以來將榮譽和生命同龜甲獸骨編織一線的信念隱隱淡去,桐葉封弟、曲沃代翼類的故事為人厭倦,化為絹帛上寥寥數字。我嗅到腐肉之息,比太子自刎那會兒更為沉郁。
太子是清白的。他不像晉侯——繼位以來獻公窮兵黷武大拓疆土,其勢力已非武公時可及——但好戰倒也實在不是義舉。而太子申生同重耳一樣秉性仁德,不承想,一個被讒言逼得自盡,另一個無奈擇機出逃。五年前,同驅邪桃梗一道傳遍的還有太子鬼魂作祟的妖言。我知道太子決不會弒父,晉侯自己也清楚。若沒有那驪姬離間,太子何以至死?獻公征伐一生怎會沾上污點?晉國何以至此?
……甲沿磨疼了手指,思緒戛然而止。然而我沒有悵惘,五年前為太子不平請獻公立嗣的那份情懷與勇氣去哪兒了?很多面銅鏡困住了我,大抵晉侯彌留之際世道離散,神不再恩典這片土地。
一首古老的歌謠連同醉酒之人亂敲編鐘的重響從記憶里流出來,馬廄里不存在的馬活過來:“駉駉牡馬,在坰之野。薄言駉者,有骃有騢,有驔有魚,以車祛祛,思無邪,思馬斯徂……”是晉侯最愛的歌謠。驪姬很美,但我從她身上看到一雙母馬的眼睛。獻公凱旋那天,不顧眾將相侯,留戀于她耳畔旖旎,而她眼睛濕潤著,仿佛時刻醞釀風云。同驪姬一道帶回的戰利品還有一匹白鬢戰馬,秋獵時她翻上這匹馬回眸一笑,便叫晉侯鐵了心要娶她。天命,從此應驗。
聞兮,驪戎宗廟里供的不是神,是怪物。祭品也不是牲畜,而是豆蔻年華的少女的心臟。大概驪戎流了太多無辜的血,晉侯一腳就把它踏平了。直到現在,我仍憂心這淫祀是否會滲入晉國。早在一切之前,晉侯攻打驪戎之前,那也是個秋日,下著雨。晉侯孩子般笑著:“怎樣?”
我聽出他語氣里的輕蔑。獻公從來不信天命,一如他聯姻秦國。于他而言,史官或許不比裝瘋賣傻的優伶好到哪去。
我躬身作答:“勝而不吉。”
“何謂?”
我猶豫半晌:“遇兆,挾以銜骨,齒牙為猾,戎、夏交捽。交捽,是交勝也,臣故云。且懼有口,攜民,國移心焉。”
雷聲隆隆作響,他臉上沒有陰郁:“何口之有!口在寡人,寡人弗受,誰敢興之?”
那些字句穿過時間震碎我的耳膜。我很后悔自己是個懦夫,沒敢再度勸阻。此時此刻,那片不同尋常的龜甲從我手中滑落,鋸形開口由兩道縱紋一以貫之。那天獻公執意打下這小小驪戎,后又執意娶了驪姬。沒有一個大臣起身進諫。說到底,現今晉國動蕩,我們都是幫兇。
圍獵后他要立驪姬為夫人。驪姬在馬背上縱情飛馳的身姿已無法磨滅了。火焰燒灼熏黑了龜甲,我在良辰吉日攥著卜刀,烏雞鮮血在龜甲縫隙間橫流。刀刃利而寒,像春初故作輕柔的風,剖開天意呢語。
“專之渝,攘公之羭。一薰一蕕,十年尚猶有臭。必不可,弗聽。”卦象一點點顯現了,正是不吉之兆。
“從筮。從筮!”獻公臉上的笑意停住了,國君威嚴的神色竟在這種時候顯現出來。蓍草顯出的當然是吉相。然而卜重于筮,先卜后筮已背天理,有違人法。吉,實為謊言。
晉侯大笑:“寡人娶妻,大吉!”
我情緒激動,最后一次在他面前提出異議。我不敢說美色誤國,只是反反復復地講天理,講國運。我感到無措,晉國的未來繚繞著的瘴氣可以被預見了。然而晉侯只是安靜地看著我,眉間有了倦意。我第一次覺得他有些老相。
口干舌燥之時,他開了口,說出了令我多年來寤寐反側的那句話:“你當真認為你卜到的便是天意嗎?”
他語氣很平靜,很認真。短短一句話里,他的形象與那個醉酒興歌追逐美女的模樣割裂開。但自那之后一切都不一樣了。我一旦碰到龜甲,就有一道閃電透徹我的脊梁。是啊。我卜到的便是天意嗎?天命國運這樣沉重的擔子,我當真敢用那龜甲裂紋寥寥數語去斷然定論嗎?史官,史官,就是把這一切預言記錄下去,然后昭于后世嗎?僅僅因為我生在史官之家嗎?僅僅因為所謂“天命”嗎?倘若晉侯沒有攻打驪戎,那這一切又將如何?又能如何?又該如何?
沒有人知道答案。我所面對的,是一個不可名狀的根植于內心的無解的怪物。
那年,驪姬成了君夫人。
佳肴美酒流水般呈上來。晉侯酩酊大醉,斷斷續續唱著那首“駉駉牡馬”之歌;驪姬一身華服,眼睛依然像野獸般恣意。優施——那個受寵的優伶——銜著酒爵四肢著地,學著馬樣爬向晉侯。晉侯接過來,站起身,笑得扭曲。
我清晰地記得他突然揮手,走近我跟前:“來人,撤蘇大夫菜席!”
哄笑聲猛然大了,議論聲不絕于耳,十多年來,從未于我心間淡去分毫。晉侯還是孩子般笑著:“夫驪戎之役,你說‘勝而不吉’,故賞你以爵,罰你以無肴。克國得妃,其有吉孰大焉!”
我接過酒。酒水如銅鏡,倒映著我的臉,那影影綽綽的燈光,在酒水的倒影里顯得猙獰。一飲而盡,鼓樂依舊。驪姬沒有笑,而是迎上晉侯,獻上圍獵時馬背上瘋狂的舞蹈。我低著頭,想著帝王之道。
不過爾爾。
唯一讓我不安的,不是這份羞辱,而是其間優施凝望驪姬的眼神。一個優伶不應該這樣看著君夫人。那種深邃而圖謀著籌算著的眼神,像是一個埋伏。
曲終人散。酒勁上頭。我找到里克,說了不該說的話。
我講到口牙離散之相,講到倒行逆施之錯,講到驪戎多行不義自取滅亡,晉國安受制于婦人之手?我說獻公為驪姬迷惑,晚年一時放縱可要壞半世英名啊。說著說著我忍不住哭了,胃里翻江倒海。一面銅鏡又在眼前閃爍。然而里克冷冷的,只是聽著。
“那便盡力而為。”他依舊端坐。
或許,大道并不都存于每個人心中。
后來便是奚齊出生,驪姬下毒誣陷太子,申生自殺,兩位公子出逃,晉侯一病不起。國運說敗便敗了,而那奚齊也不知究竟是誰的骨肉。
衣袖里的龜甲都掉出來,落在甘草上,我摸到草本植物尸體的爛軟。龜甲上的預言,一一應驗了。我并不覺得快意,卻也無法悲傷,那種平靜地記錄這一切的空虛之感填滿了我。
我不覺得獻公他是咎由自取;驪姬一心為私狡猾可憎,卻也沒有到罪該萬死的地步。近來,里克等人的行動愈發大膽,重耳就要回來了。獻公一死,整個朝廷墻傾楫摧。驪姬會死,奚齊會死,優施老鼠一樣逃到黑暗中去了,被托付照料奚齊的荀息也前路艱難。連我的命,也說不準了。
秋夜寒冷,馬廄陰風簌簌,我攏了攏甘草。宮門前沒有點燈,一切晦暗不清。
火燃起來,晚秋的天空沒有星星。駕崩的號角,不久便要響起來。火光里我自斟一杯酒,假想銅鏡里的自己。我最后看了眼那些龜甲,美妙的裂紋,難料的天命。我忽然不再糾結那句困擾我多年的話。作為史官,我不應該存在于個人的恩怨糾葛、榮辱愛恨里,不應該困守于此時此地,猶疑于世道義或不義。時間長河波瀾壯闊,晉國抑或我,不過沙粒。過去,未來,現在,它們融為一體,無窮無盡。我是天意的記錄者,刻下的是真實存在過的吶喊與呻吟,它們會永恒下去,自成意義。
火舌吞噬了甲片。我起身離開,直直望向銅鏡里的眼睛。
(指導老師:王子琳)
寫作背后的故事
“史書停止之處,小說便開始了。”本文取材于《史記》《左傳》《國語》,集眾零散資料以淺窺舊日晉國風云。史蘇,實乃獻公時期一蘇姓史官,以蘇為主視角,卻也并不為寫蘇;正如寫晉,卻也并不為寫晉。其時晉國動蕩,王道不施,天命傾摧。作為當下的歷史旁觀者,我想探究的是當一個一個文明或信仰已不能被信仰時,世人怎樣存活,記錄者又如何記錄。所謂“以史為鏡可以知興替”,本文主線便是那面照映人類秉性的不存在的銅鏡。例如關于驪戎,我想點出的是大道之行,帝王善惡系國運。此刻,我與史蘇對望,只得與他齊嘆“上下古今,恍若目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