勇敢的人先享受世界！梨園村妞自建“我的團”

6月的一天，一大早便下起了大雨，范勝男和團員們心急如焚。眼看演出時間臨近，有團員提議取消演出，范勝男無奈點了點頭，大家開始冒雨搬道具裝車。突然，雨簾中有三三兩兩的老人開始進場，他們或打著雨傘、穿著雨衣，或頭頂外衣在舞臺下落座。眼底淚水涌現，范勝男立刻大喊：“演出不取消，15分鐘后開演——”

河南有個唱戲妞

1992年，范勝男出生在河南省濮陽市一個農村家庭。全家非常熱衷戲曲，最愛看河南衛視的《梨園春》節目。范勝男邊看，邊披著床單跟著學。課文背不出，她就用豫劇調調唱課文。

很快，街坊四鄰都知道，范家有個會唱戲的妞兒。每次放學回家，范勝男在半路上會被大家攔下，要她唱一段再走。

媽媽動了心思，想送范勝男去鄭州王希玲戲劇學校接受專業的訓練。周圍人紛紛出來勸她：“別浪費錢了。讓孩子當個愛好就行，走專業路線還是算了。”范勝男個子矮，聲音嘶啞，長相又不漂亮，身材、嗓音、外貌，戲劇演員該具備的身體條件，她一樣也沒有。而且當時家里經濟條件不寬裕，學費都湊不齊。

媽媽不為所動，她說：“既然孩子有天賦，不管能不能學成，不管她將來怎么樣，起碼她現在學了，我不想讓她留有遺憾。”2002年，媽媽找舅舅、姑姑、姥姥東拼西湊，湊足了學費。第一次去鄭州，因為路不熟，為了節省車費，爸媽和舅舅輪流背著她找學校。

范勝男明白，自己能學戲不容易。她給媽媽寫了一封信：“爸爸媽媽，你們放心吧，我會努力學戲，一定不讓你們失望。將來我要讓大家都知道，河南有個唱戲的妞兒，叫范勝男！”

正式開始學戲后，現實顛覆了范勝男的想象。她身體柔韌性差，每次下腰、壓腿都如上刑，練完就偷偷哭一場。豫劇的唱腔，要求聲音飽滿、圓潤，講究抑揚頓挫，可她的聲線很低啞。范勝男打起了退堂鼓，哭著給媽媽打電話：“我可能要讓你失望了。”媽媽只是平靜地問女兒：“還喜歡唱戲嗎？”“喜歡！”范勝男絲毫不猶豫地回答。“喜歡就繼續學，克服一切困難去學。”媽媽堅定的話語給了范勝男堅持下去的勇氣。

從那以后，范勝男越來越努力，別人輕松幾遍能練成的動作，她練十遍二十遍。聲線不完美，她就天天清晨去學校無人的地方開嗓。容貌不算艷美，聲音不清亮，但扮演青衣和老旦再恰當不過。

努力是有回報的，憑借扎實的基本功，2003年，范勝男登上《梨園春》節目打擂成功。14歲時，她正式登臺演出，實習時就當上了劇團主演。

2007年，范勝男戲校畢業，留在了實習的劇團工作。團長很器重她，觀眾也喜愛她。聽說臺上的老太太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演的，大家都不敢相信，經常有人到后臺來找她確認。范勝男覺得超有成就感。

后來，豫劇表演藝術家張寶英的高徒劉愛英老師來團里看演出，范勝男毛遂自薦，成了豫劇崔派第四代傳人。

在民營劇團的日子順風順水，但隨著越來越多同學進入專業院團，范勝男漸漸不甘心，她渴望更大的舞臺。她的業務能力一流，但專業院團來選人時，總是第一個把她排除在外，覺得她個子不高，長得不夠漂亮。

漸漸地，范勝男心中就萌發了另辟蹊徑的想法：自己建劇團。有了自己的團，以后也不怕會沒戲唱。

范勝男向爸媽表達了建立豫劇團的想法之后，媽媽并沒有一口反對，只是說：“你想清楚了嗎？自己辦劇團一定困難重重。”“我知道困難肯定有，但我還是想自己干。”見女兒態度堅定，爸媽沒再多說什么，支持她的決定。

男朋友劉淵是范勝男戲校的同學，他也支持范勝男：“我辭職和你一起干。”

我的熱愛我的團

辦劇團確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范勝男遇到的第一個難題是資金。她預估了一下，啟動資金最少要60萬。

為了陪伴她，爸媽也在鄭州打工。媽媽做環衛工，爸爸找了一份門衛的工作，分了間5平方米的房子。那是一家人在鄭州臨時的家。這些年省吃儉用，全家一共攢了30萬，還缺一半。爸媽連夜回了老家，向親朋好友借了個遍，終于湊齊了60萬。

有了資金，范勝男開始為開團奔波。可她沒想到，在招聘演員這件事情上處處碰壁。當時范勝男沒知名度，年紀又小，好不容易約到演員見面，沒來得及自我介紹，對方一臉疑惑地問：“你是團長？你一小孩，來鬧著玩兒的吧？”范勝男極其認真地說：“我真開了劇團，我也是真心想邀請您加入的。”對方笑笑，嘆著氣起身走了。

那段時間，范勝男幾乎天天被人質疑，她惱火地仰頭喝下一杯茶，最后把茶杯往桌上一放：“我還不信了！”

范勝男挖地三尺尋找演員，并且一家家登門與他們談條件，她甚至爽快承諾，先給演員預付兩個月的薪資。最終，大家被范勝男的誠意打動，劇團陸續加入了40多位豫劇演員。

2013年，安陽市青年豫劇團正式成立，21歲的范勝男成了團長。

然而，開團的喜悅并未持續太久，范勝男就感受到當團長的壓力。每天一起床，她就想方設法尋找商演，城里不行，就去村里。村干部見她一個小姑娘，不可置信：“就你？還團長？”遇到不客氣的，還會直接轟她走。

有了經驗，范勝男刻意打扮得成熟點再出門，高跟鞋、盤發、老氣橫秋的套裝，可臉上的稚嫩藏不住，閉門羹還是吃了不少。終于，有一個村子的領導答應讓他們團來村里搭臺演出。范勝男和團員們都激動壞了，那是他們建團后接到的第一個商業演出。

團里沒有劇務，搭臺唱戲全靠自己。那天，他們40多號人來到村里先看場地，然后擼起袖子卸道具箱，布置舞臺。范勝男一會兒爬上爬下安排一切，一會兒雷厲風行沖下臺喊：“我來！”全身似乎有使不完的勁。

次日下午，戲迷陸續入場。開場秀由范勝男開唱預熱，經典曲目《尋兒記》，隨著二胡、板胡等戲樂一響，范勝男甩著飄逸的水袖登場。

她邊唱邊觀察臺下的反響。戲唱到激昂處，很多老年人的表情，早已隨著蕩氣回腸的戲而悲傷，范勝男知道這場大戲已經成功了一半。

然而，因為新劇團沒名氣，演出并不穩定。建團5個月，范勝男驚恐地發現，60萬資金已經見底了。她不得不到處借錢。有一次，團里連菜都買不起，她只好回家找爸媽。爸爸拿出家里最后300塊錢給她：“先去吃飯，爸爸來想辦法。”

范勝男更加賣力地找演出。有一次拿到演出費，給大家發完薪資后，范勝男和劉淵一起跑了。因為她口袋里只剩42元，擔心大家知道后造成恐慌。他們倆想著去湊點錢，結果車開到半道突然停了，沒油了。

范勝男心情本就低落，這下更惱火：“你怎么不早點加油呢？”劉淵沉默。她明白了，沒錢。車停在路邊，肚子咕咕作響，劉淵在車里翻出一盒方便面，遞到范勝男面前：“僅剩的口糧，當干脆面吃？回憶童年。”范勝男忍不住笑了，最終拿保溫杯的水，湊合把面泡開，兩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完。

那是個雨夾雪的晚上，他們在路邊來來回回蹦跶著取暖。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范勝男接到一個電話，有人找他們去演出，唱9場戲給12000元。她高興得直接跳了起來，這真的是雪中送炭啊！

一連9場演出，安陽市青年豫劇團打響了名氣。之后，商演接踵而至。2017年，范勝男還完了所有欠款。2019年，范勝男給父母買了房。

大戲開唱不能停

2020年，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讓紅紅火火的演出戛然而止。沒有演出，發不出工資，為了維持生計，團員們只能各奔東西。

范勝男選擇了和男朋友劉淵結婚。最艱苦的時刻，他們在村里擺攤賣燒餅。大家默契地不提解散兩個字，但劇團名存實亡，范勝男為之付出整個青春、用盡全力奔赴的夢想，似乎真的要破滅了。

劉淵對范勝男說：“你喜歡唱就唱吧，唱一輩子都行，臺下沒有觀眾，你就對著我唱，我永遠是你的戲迷。”范勝男笑得淚眼婆娑。

看到有戲劇演員開設網上直播唱戲，范勝男也想試試。她先獨自在抖音直播唱了一段時間，發現果然有人進直播間，留言打賞陸續在增加。幾周嘗試后，她看到重振劇團的希望。

范勝男開始挨個給老團員們打電話，詢問他們能否歸團。一聽能繼續唱戲，20多個團員連工資都沒問就答應了。

范勝男的心再次激昂起來。在婆婆家二樓的客廳，范勝男裝修了一個小小的直播間，掛上“河南省安陽市青年豫劇團演出”的燈牌，等待大家伙歸來。

2021年10月1日，安陽市青年豫劇團第一場線上演出正式拉開帷幕。

那場直播演出，是范勝男唱戲十多年以來最緊張的一場，唱《秦香蓮》時，她的聲音都有點顫抖。看著直播間的觀看人數，從兩千人逐漸增長到五萬多人，團員們都激動不已。這事，有戲。

根據網友反饋，他們一起精心設計之后的直播演出，不僅有豫劇表演，他們還會在直播中加入豫劇演員的日常，如何化戲妝、如何做發型，武生們則會開練看家絕技翻跟頭、甩刀舞槍等。一個月后，直播間觀看人數累積到二三十萬人次。

劇團每天開銷3000元，而直播打賞收入有限，范勝男很快又沒錢了。最窘迫的一次，他們兩口子下高速時，18塊的過路費都湊不齊，還是臨時打電話借的錢。

這樣長久不了，還是要想辦法掙錢。大家商量后決定，在演出中場休息時和演出結束后，帶貨半個小時。就是這個決定，讓范勝男和她的劇團再次遭受致命一擊。

第一次在直播中嘗試帶貨，在線2萬多人，竟直接掉到了181人。屏幕上滾動著“義正言辭”的留言：“啥傳承戲曲，就是為帶貨！”“你們這是對藝術的褻瀆！”“就知道是打廣告賣貨的……”大家站在手機前，傻眼了，好幾個團員忍不住哭了。

舞臺旁的伴奏卻已響起。豫劇人有行規，只要大戲一開演，發生天大的事，也必須完成整場劇目。他們全都抹著眼淚上臺開演。

那天的直播，提前結束了。大家是真的傷心了，有團員發牢騷：“唱不下去了！都是罵聲，還咋唱？”范勝男默不作聲坐在一旁，劉淵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范勝男沒忍住落了淚。劉淵柔聲低語道：“沒事兒，大不了咱不直播了，錢的事我再去想辦法。”范勝男抬手一抹淚，倔強地開口說：“不！直播不能停。”

范勝男照常開啟直播。隨著直播間的人數逐漸上升，她眼中含有淚光，語氣卻鏗鏘有力，向網友解釋他們開直播的苦衷。只要看到一個人進直播間，她就解釋一遍：“我們開直播是為了讓更多人知道豫劇、了解豫劇，但在這個特殊時期，我作為團長，必須得想盡一切方法讓我的團員們能養家糊口。我們只有先生存下來，才能給大家好好唱戲。”

有人離開，也有人支持。范勝男的真誠和劇團過硬的業務，留下了一批鐵粉，在評論區留下了理解的文字：“范團長加油！你們是傳統文化的傳承火種。”“我認為你們沒有錯，難道搞藝術的不用吃飯嗎？人家帶貨怎么了？”“道德綁架最可怕，青年豫劇團加油！”一條條留言仔細看著，大家激動得不斷感謝。

在粉絲們的鼓勵和支持下，范勝男和團員們堅持下來，等來了新的春天。

2023年，安陽市青年豫劇團的演出重新回到現場。許多老人是忠實的豫劇迷，會趕十幾公里路來看演出。

有一次在山西演出，第七天的早上，一位80多歲的老人找到范勝男，從外套里掏出半瓶醋硬塞給她。老人說，為了看戲，他每天都要騎電瓶車來回六十公里，一連看了六天，這半瓶醋是他自家釀的，算是他的一點心意。至今，范勝男沒舍得品嘗這半瓶醋。

范勝男沒有忘記一直在線上陪伴的粉絲們，每次演出都會在現場架起手機，讓舞臺下和直播間的戲迷共賞豫劇文化。

這一年，范勝男帶團去了河南、河北、山東、安徽等地，一年演出了600多場。有網友戲稱這是與“村BA”“村超”齊名的“村戲”。

2024年初，范勝男受邀登上河南春晚。3月，范勝男在“村戲”現場與央視新聞頻道《相對論》節目連線……越過無數重山和荊棘，范勝男終于打開了自己夢想的寶盒，讓更多人知道了，河南有個唱豫劇的妞兒叫范勝男！

編輯/李雪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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