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重慶七月的周末,下午四點,卷起地皮的熱浪擊不退年輕行人的腳步,觀音橋步行街上人潮涌動。記者出身的卓夕琳擠在人群中,懷里揣著一個粉色皮質的筆記本在四下打望著,找尋一些青春氣息的生命力。
以下是她的講述。
深夜直播間,光頭女孩形單影只
順著步行街地板上反射出來的倒影,我快步走向了兩個排隊買奶茶的姑娘。我滿臉堆笑地自我介紹,沒有嚇住她們,我立馬把手機掏出來,給面前的陌生姑娘講述覃甜的故事。
也許是因為還有很長的隊伍,姑娘們很熱情,看完我給她們的視頻后,爽快地答應了我的請求。我攤開本子用腿頂著,姑娘選了一支紅色的筆在上面重重寫下“早日康復”幾個字。
“她叫覃甜嗎?”其中一個女孩向我確認后再次補上“愿覃甜”三個字。此刻,身患癌癥的覃甜正在出租屋里獨自掙扎。
初識覃甜,是在兩個月前的一個深夜,睡不著的我習慣性摸出手機準備翻翻看,無意間刷到一個女孩在直播間枯坐著,房間里面沒有一個人。我好奇心犯了,停在了她的直播間。
我看著她也不說話,就這么坐著,用左手捂著肚子,皺著眉頭,像是在經歷一場漫長的戰斗,隔著屏幕,我幾乎感受到了她的汗流浹背。我定睛一看才發現,這個姑娘穿著一件巨大的睡裙,卻是一個“光頭”,在屏幕的左下角寫著“求復活卡的小覃”幾個大字。
我徹底睡意全無,開始給她打字,問她怎么了。她看見有人在問她,把那只捂著肚子的手舉起來,朝我揮了揮手,努力擠出一絲笑,“沒事,你好花花!我只是有點痛,睡不著。想看看有沒有沒睡的,聊聊天,緩解點痛?!?/p>
女孩是一個癌癥患者,因為疼痛睡不著,開直播等待刷到的人,可以陪她說說話。我,就是那天晚上,那個時間闖進她直播間為她停留的人。事實上,那一夜的依稀片段就像是一個結,堵住了我的胸膛,說不出的憋悶。
我給她發信息,說想去看看她,她回消息很快,看得出來言語間很開心,這種開心像是來自遙遠的地方,帶著一絲憧憬。
在收到地址那一刻,我迅速去超市買了一些水果、牛奶就動身了。最終,倒三次地鐵,花了近2個小時,在市區邊緣的一個城鄉接合小區見到了覃甜。
我一眼就認出她來,因為光頭。她站在小區門口擺著左手臂,上身佝僂著像蕩秋千一樣前后晃動,像蹺蹺板上單薄的桿。一張白凈、無爭的臉被疾病削得像一張薄片,但眼里有光,柔弱與頑強并存,整個身子消瘦無比。
“走,花花姐,我帶你去我家里坐坐?!瘪疬呑哌呁熘业氖直?,伸手想幫我提東西,被我壓了下去。
這是我第一次見她,從陌生到熟悉,只用了一個擁抱的時間。
覃甜是1997年出生的,一出生就被丟棄,養父母撿回家后才算是有了活路。她說不上自己具體的出生日期,“我自己選了一天當生日,花花姐,我選了春天,百花盛放,也蠻好的。”覃甜邊說邊抽出鑰匙開門,狹長的走廊里沒有一絲亮光,門一打開的瞬間,屋里的陽光從窗臺上掃了進來,落在覃甜的臉上。
我發現她很喜歡笑,拉著我進門,讓我不用脫鞋子。這是一間單間小屋,也就20平方米,屋子里擺滿了各種小配件、小玩偶,墻上還掛著幾幅自制的小油畫。
看得出來,這是一個用心在生活的姑娘。
“花花姐,你隨意坐,我把遺書拿出來給你看看?!痹捯粢宦?,幾封信就遞到了我面前。我局促地伸出雙手,接過土黃色的信紙,它們像是提前暗示著某種不好的信息,上面歪歪扭扭分別寫著“給爸媽”“給妹妹”“給閨蜜們”幾個大字。
“都安排好了,等到那一天再給他們?!瘪鹨贿呎f話一邊把雙臂往身前緊了緊。
覃甜不是一瞬間病倒的。2022年12月的一天,覃甜覺得肚子疼,起初她并沒有在意,覺得這就是一次常規的胃炎,胡亂地找了些藥吃下,沒想到疼痛反而加劇了,去醫院檢查,診斷為胰腺炎,住院開藥、輸液消炎,不再腹痛后,就開了出院條子。
直到2023年8月,覃甜再次腹痛難忍入院,主治醫生當即就把她扣了下來,說要全面檢查,而這一查就查出了問題,ct結果顯示:懷疑惡性腫瘤。手術成了當時唯一的選擇,覃甜也從那一天開始,徹底失去了健康。
罹患癌中之王,絕境之處獨自求生
怕父母擔心,覃甜最終選擇一個人面對。她從小被養父母撿回來,養父母就是老老實實的莊稼人,一直都很善待她。
在覃甜的記憶里,大部分的時間父母都在地里干活,但爸爸每次干活回來都會在家門口把覃甜抱起來舉高高。每次覃甜去上學,媽媽都會偷偷在覃甜的書包里多塞幾塊錢,她總念叨著沒給覃甜過上好日子。
覃甜實在不忍讓養父母老年還為自己操心,她決定拿出自己不多的積蓄,獨自去做手術,自己照顧自己。只是在手術簽字那一刻,輾轉打聽到消息的養母還是來了一趟。
她瞞著不識字的養母,說只是做一個闌尾小手術,不用住院,親屬簽字就是一個形式。在老實本分的養母心里,自己的女兒一直是一個獨立、有主意的孩子,她沒有多想,簽完字就回老家繼續打工,一點都沒敢多耽擱。
覃甜的手術持續了整整半天,麻藥清醒后的那幾天,覃甜痛得把自己胳膊咬爛了,躺在床上又不能動彈,只能撅著腦袋往肚子上上藥,以防感染。
幾天后,覃甜的傷口脂肪液化了,醫生只能拆開才縫上沒幾天的傷口,引流后再重新縫合。覃甜認識的一個姐姐,主動提出要來照顧她??神鹪谌魏螘r刻都很怕麻煩別人,即使是最親密的朋友。在她心里,醫院本來就是一個充滿負面情緒的場所,她不想讓朋友看到她的窘迫,也怕還不上這樣的恩情。
一個人應付這一切,反而讓覃甜心里覺得輕松。每天除了輸液,就是輸液,房間里除了醫生、護士每日來檢查,沒有多余的人。
為解決吃飯問題,覃甜在做手術前,跟醫院門口的一家小飯館老板說好,從手術恢復進食開始,由飯館的小老板一日送兩餐過去??伤蛠淼氖澄锼境圆幌拢疃嗟臅r候就是喝點粥。短短幾天時間,她就從90斤瘦到70來斤,本就單薄的身體,套在大幾號的藍色病號服里,像是誤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病理結果出來后,醫生拿著報告看著床上的覃甜說:“病理報告確診胰腺癌。”聽到結果的她反倒平靜了,只是跟醫生說:“別通知我的父母,幫忙瞞著吧,化療我可以的。”
化療帶來的反應,是身體的再一次潰敗,原本漂亮的一頭長發,因為藥物大把大把地脫落,覃甜每天早上都能從頭上摸下來一大把。直到有一天,她索性把剩余的頭發全部剃光,戴上了帽子。
剃完頭發那天,覃甜穿著病號服,坐在床上,右手比耶,給自己拍了一張自拍照。那張照片嘴角上揚,眉眼閃著光。
覃甜恢復得并不好,沒過多久的一天夜里開始發高燒,燒了三天三夜不降,實在是瞞不下去,醫院通知了覃甜的養父母。
養父母才知道,一個月大就被撿回來的那個小嬰兒,那個從小幫著自己下田插秧、曬谷子、挖紅薯的女兒,患上這么嚴重的病。
除了守著女兒哭之外,借錢成了養父母唯一可以分擔的事情。父親那部老年機里面的一百多個電話基本上都挨著打完了,效果并不好,借到的那點錢,還不夠買一支進口藥。
覃甜是個心細的孩子,不想給爸媽太多負擔,說自己這些年存了點錢,這次看病能扛過去,以后的日子,再慢慢想辦法就好了。養父母辛酸又無奈地搖了搖頭。
化療只做了一次,覃甜就回家了,回她自己的那個小家。胰腺癌患者是完全不能攝入油脂的,覃甜每天的生活就是自己給自己做飯,自己在小屋子里陪自己玩。
她吃著一些從病友親屬手里便宜買過來的藥,“大多都是些走了的病友,藥也就用不上了,親人就會拿來便宜處理掉?!瘪鸬挂膊患芍M,藥效到底如何她也不清楚,只是覺得最近自己的狀態還蠻不錯。
“醫生說,如果控制得好,我的生命周期能有五年?!瘪鹦Σ[瞇地對我說,“我就當養老了,提前養老了?!?/p>
那天我沒敢在覃甜的小屋子里待太久,因為白天的時間她能睡一會覺,長時間的夜晚疼痛,把她睡覺的時間生生改到了白天。
我下樓的時候天下著中雨,覃甜換了一條黑色的蕾絲長裙送我下樓,我倆都沒有傘,覃甜讓我等一會,一溜煙兒跑回家取了兩把雨傘。
我瞧著覃甜穿著裙子走在雨中,胸前一側的導管隨著心臟的跳動變得起伏。她執意要送我到門口去打車,我看著她矯健的步伐一時間有些恍惚,感覺她從未生過病一樣。
愛心祝福傳遞,好好活著好好生活
那次化療之后,覃甜一直沒回醫院復查,幾乎所有的時間都是她自己一個人在硬扛。前些日子我給她發信息,希望開車帶她回醫院再查一查,看能不能得到一個好點的方案。
我陪她出門那天,她幾乎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到了晚上睡覺的時候吃了幾口水果就算完事。我讓她早點休息,守著她吃完藥,十點躺下入睡,我心里還在想這個孩子肯定是坐車太累了,今晚估計能睡好。
沒想到半夜一點多,我起來上廁所,一睜眼看見一個身影坐在對面的床上,埋著頭用手捂著肚子。我知道,她又痛醒了。
“花花姐,吵醒你了嗎?”深吸了一口氣,她虛弱地說,“肚子又開始痛了,沒辦法,哈哈哈哈?!比缓髲娙讨床缓靡馑嫉匦α诵Α?/p>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幫到她,只好去給她倒了一杯熱水。夜晚太難熬,我甚至聽得見那急促的呼吸聲,來自她單薄的胸腔。黑暗包容了太多不堪和痛苦,沒有人比她更懂得夜的黑暗。
第二天,我倆一直在醫院耗著、等著,也不敢亂走,生怕護士開始叫號。覃甜怕我無聊,拿出手機給我看自己最近一年的抗癌心路歷程。
我看著她把所有問診路上的車票、吃的食物、得到的病歷以及術后的照片一一翻出來:“花花姐,我在上??床〉臅r候也是我爸媽陪我去的,那會兒我還瞞著他們,瞞得可好了,順便就當帶他們去旅行了。”
她的手指停留在養父母以東方明珠為背景的合影上,看了許久,有些失神地說:“這輩子怕是還不上了,下輩子希望可以……”
等到下午四點我倆才見到主治醫生,醫生給出兩種方案讓覃甜自己考慮,她目前的情況,沒有靶向藥,也沒有針對性的治療方案?!澳銈兓厝ズ图胰松塘恳幌?,還有時間,想好了再來掛號?!贬t生淡淡地一邊說一邊滑動鼠標,像是要把覃甜的手術記錄報告翻個底朝天。
當我從醫生辦公室出來那一刻,我的心被揉成復雜的毛線球,越滾越大,勢如破竹,幾欲壓垮人的體面。
“意料之中的?!瘪疬呑哌呎f,聲音聽起來很平靜。我心里空落落的,跟著覃甜去治療室清洗導管。我看著她的背影穿過一扇門又一扇門,耳邊的號哭壓不住地清晰,感覺此地除了生死,一概都成了模糊。我摘下了眼鏡,像是害怕自己把什么都看清了似的。
因為我們等待醫生就診時間過長,當天治療室的號已經排完了,好在清洗導管的護士臨時給她加了一個號,她笑瞇瞇地望著我說:“你看,花花姐,我是幸運的小覃吧?!?/p>
好似為了安慰我,覃甜坐在我旁邊,輕聲說:“我們這類人,從確診第一天開始,過去的生命年齡就歸零了,我現在是1歲小覃。”
這一年里,沒有任何人和神明告訴她,“只要你熬過這一分鐘,你就會好起來的?!笨晌覅s看見覃甜身上生出一股濃濃的熱氣,像是這個地方最熱的一團火焰。
2024年7月底的一個晚上,覃甜發給我一篇自己的決定。她說:“人生很多時候都面臨各種選擇。如今我需要做的是二選一,要么二次入院手術,要么等死。我選擇手術,但可能再也下不來手術臺……”
覃甜不知道選擇手術對不對,她怕體弱多病的養母經不起,也怕在家務農種地的養父經不起。我告訴她,只有活著才有希望,才能報答大家的恩情。
前幾日,我在她的朋友圈里看到一條信息,上面寫著:“真羨慕那些年輕健康的大好青年呀?!蔽耶敃r的腦海里只有一個想法,讓一些陌生人的善意傳遞到覃甜的手上。
當天下午,我就去了重慶觀音橋,事情進行得特別順利。我本以為年輕人自我保護意識會非常強,對陌生人會有天然的抗拒,但是整個下午我沒有一次被拒絕。讓我印象特別深刻的,是一個男生寫的那句:“人生的意義,在于厚度,而非長度。加油!為你自己而活?!?/p>
這天,我一下收集了幾十個青年的祝福。當我把那個寫滿祝福話語的小本交到覃甜手中時,她雙肩微微顫抖,把本子用力夾在懷中,眼睛像是掛上一層薄薄的水霧。
或許她心里明白,好像什么都無能為力,又好像什么都來得及。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