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復旦大學光華樓2715室和資料室中間,有一間“神秘的辦公室”,那是陳尚君工作的地方。凡去過的人都印象深刻——屋里堆滿了書籍和資料,桌上、凳上、地上到處都是,書架間僅容一人側身通過。平日里,除特殊情況, 他每天會到這里上班,一待就是一整天。
這位專治唐代文學與古典文獻的學者,常獨坐此屋,將散布各處的文獻資料,按照規范辨真偽、明歸屬,成一代學問。12年前,60歲的他曾站在十字路口。回身望,研究唐代文學近40年,正主持新舊《五代史》和《舊唐書》的點校,也憑一己之力編成《全唐詩補編》和《全唐文補編》;往前看,年歲已高,身體漸衰,心憂自己還能做些什么。猶豫之間,他記起了一位老朋友“司馬光”——人生失意之時,退而著書,用19年的時間寫就《資治通鑒》,畢其功時已64歲。
“司馬光身上最感人的一點,是一人一手一力完成一部傳世大書。想到這里,我就心潮澎湃。我也想憑個人之力來做一件大事——重編全部存世唐詩。”陳尚君對《環球人物》記者說。自此,他便將全部心血花在唐詩上,最終完成《唐五代詩全編》的纂校,于今年8月出版。
這是一部超大型唐詩總集文獻,共收錄唐五代時期詩歌55000余首,涉及詩人4200余名,總1225卷,包括無名氏68卷,“只要有一首詩、一句詩就收入”。甫一面世便“一部書成天下驚”,學界稱贊陳尚君“繼往哲,開來學”,直言這部大書的出版“是中國當代文史學界的榮譽”。
“一個人一生能完成這樣一部宏大的著作,奉獻給學術界,我感覺何其有幸。”陳尚君說。當整整50冊書擺在面前那一刻,他既感到如釋重負,又有惶恐與不安涌上心頭——要接受所有人的檢驗和審視。
長期以來,大眾最為熟知的唐詩總集文獻是《全唐詩》。它成書于清康熙四十五年,由10位江南在籍翰林用一年半時間倉促編纂而成,不注文獻來源,缺漏訛誤百出。如一些重要作者未收錄,一些唐以后人的詩誤作唐詩,還有互見問題——一首詩既見于甲的名下,又見于乙的名下,還見于丙的名下,等等。
陳尚君最早發現《全唐詩》的問題可追溯到1979年。當時,他在復旦大學讀研究生,研究唐宋文學。一天,他在《南京師范大學學報》上讀到學者孫望所著《全唐詩補遺》的摘錄,發現一些重收、誤收,便寫了一篇文章,經老師之手轉交給孫望。沒想到孫先生回了信,用工楷寫了幾頁紙,逐條答復,書出版時還有多處引用了陳尚君的意見。
當時的陳尚君,初涉學術,“讀了孫先生的回信,有了信心”。之后,他先后寫《李白崔令欽交游發隱》《溫庭筠早年事跡考辨》等文章,開始留心各類典籍資料中的唐詩,并將之與《全唐詩》作比較。再后來,他編《全唐詩續拾》,修訂《全唐詩外編》,輯錄唐人佚詩4000多首。20世紀80年代末,唐代文學界計劃做一部《全唐五代詩》,“編纂出符合于我們這個時代學術水準的唐詩總集”,以取代清編《全唐詩》。陳尚君作為主編之一,“負責凡例、細則、樣稿的起草……承擔全書有別集傳世者二百余家以外所有中小詩人作品的整理,并在第一階段即杜甫以前部分文稿收齊以后,承擔第二遍定稿之責任”。可惜后來因“人事糾紛而幾度蒼黃”,只得中途放棄。

直到20多年后,陳尚君下定決心重編唐詩。這一次,他不再假手他人,全憑“一人一手一力”完成。
“整個過程,可以說是步步有地雷,步步要小心。所有存世唐詩,都因校勘各本而讀過5到10遍。所有涉及唐詩的文獻、資料,包括一些傳說、爭議、是非等,都曾逐一分析條理,考訂取舍。”陳尚君說。為完成這一浩大工程,他常年埋首在書桌前,每天工作到深夜,寒來暑往,不曾中斷。“從復旦大學北門的一條小路回家,那個地方的樹葉枯了,又繁茂了,又枯了,就這樣一年一年過去,這本書終于完成了。”
在《唐五代詩全編》中,陳尚君寫了4000篇以上唐代詩歌作者的小傳,剔除了歷代流傳的上萬首詩歌,對那些詩“為什么是假的”做了考證和說明,并列舉證據,還對可信的文本做了詳盡的校對。
比如張繼的《楓橋夜泊》。陳尚君研究發現題目有誤,實則應為《夜宿松江》。而因題目誤傳,也影響了后人對詩意的理解,“原題中的松江,是今蘇州河上游在蘇州遠郊的一段。近處沒有寺廟,也沒有橋,只有月落烏啼、江楓漁火,荒寒的遠山間傳來隱約的梵鐘,伴隨詩人無眠的夜晚。如是而已”。
再如李白的《靜夜思》,宋本中是“床前看月光”,通行文本是經明代李攀龍所改的;《登鸛雀樓》幾乎可以確認不是王之渙所寫;崔顥《黃鶴樓》首句肯定是“昔人已乘白云去”,作“昔人已乘黃鶴去”是明代妄人所改;“清明時節雨紛紛”到南宋才出現,作者缺名,《全唐詩》和杜牧文集都不收,很難說是唐詩……
“我努力做到一切表達和取舍都追求冷靜客觀,避免個人感情,力戒一己好惡。”陳尚君說。他旨在“讓唐詩回到唐朝”,“回到唐人立場,回到唐詩原貌。剔除大家長期以來的一些誤解,改變一些文本的基本面貌,展現唐詩豐富而立體的真相”。
“個人的能力非常有限,但是當天地同力一起支持我的時候,我也跟著時代的節拍努力前行,所以有這樣的成就。”回望整個纂修過程,陳尚君如是說。他覺得自己的人生似乎總能踩在時代的點上。
他生于上世紀50年代,父親是會計,母親是裁縫,沒什么家學淵源。中學剛讀一年,學校停課,他被下放到農場。8年間,他至少4年擔任生產隊長,天不亮就吹哨子,叫大家起床勞作。農閑時分,他找來所有能找到的書,從外國名著讀到馬列,從生物分類讀到孔子、魯迅。印象最深的是,1971年讀《唐詩三百首》,“借來的,大會時翻看,被點名沒收,至今想起來仍覺心痛”。
1977年,全國恢復高考,陳尚君作為最后一批工農兵學員被推薦到復旦大學中文系讀書。當時,整個校園一派新氣象,每天早上圖書館、資料室的門還沒開,門口就排起長長的隊。陳尚君也瘋狂讀書,“全無條理,全無目的,興之所至,渾圇吞象,一往無前”。 一年后,經老師推薦,嚴格考試,他考上本校研究生,師從朱東潤先生,研究唐宋文學。朱東潤先生是古代文史學家,也是我國現代傳記文學的奠基人之一,在國內外享有盛譽。

“那個時候,整個社會一年一個新氣象,各種新思潮、新思想、新觀點不斷出現。我遠離主流,孤獨地行走在唐宋文學的世界里。”陳尚君說。后來,孤勇的他也慢慢蹚出一條屬于自己的學問之路。
朱東潤當時已83歲,在家中書房授課,隔周上一次。“朱先生上課,格局宏大,議論透徹,充滿懷疑精神。他主張講中國文學必須知道外國文學,講現代文學必須知道古代文學,也講讀懂作品必須知道作者為何這樣寫,這樣寫與前代有何不同,有什么寄意,有什么技法,等等。”陳尚君說。其間,先生會不斷詢問你如何看,說研究學術不要人云亦云。當時,陳尚君自覺學問淺薄,也未經過嚴格學術訓練,對先生所講還不能完全理解,但都記在心中。

研一結束,朱先生給陳尚君布置學年論文,寫大歷元年之后的杜甫。這一年,是杜甫人生的重要轉折點。他離開成都,舟行萬里,顛沛流離,最終死于途中。整個暑假,陳尚君搜集各種文獻資料,遍讀杜甫離蜀前后的詩歌,發現以前人都沒有講清楚杜甫晚年為何離開成都。再仔細研讀資料,他找到一個線索——杜甫離開成都,并非是劍南節度使嚴武去世而失去寄托,嚴武是在他離開后去世的。事實的真相是,嚴武去世前曾奏請朝廷任命杜甫為檢校工部員外郎,杜甫這才買舟沿江東下,準備經荊州溯漢江北上,走京洛大道到長安赴職,途中因病無法繼續前行,滯留夔州。
陳尚君沿著這一線索,一點點還原當時杜甫的生活與所思所想。他將發現寫成論文《杜甫為郎離蜀考》,“朱先生看后大加贊賞,堅定了我做學術的信心”。之后,他感到難以兼顧唐宋,便棄宋專唐,漸漸將目光放在唐詩上。畢業后,他留校任教,一邊教學,一邊做研究。
“常常會有驚喜,比如發現一首詩的新版本,或發現一首詩的真正作者,都會讓人激動不已。”陳尚君說。他不怕坐“冷板凳”,數十年如一日,翻檢文獻和資料,通過海量搜集證據、調查取證,解決一個個古人留下的懸案。久而久之,學生稱他“大唐神探”,他則自嘲“唐朝戶籍警”,因為對唐朝詩人做過拉網式排查,每個人的簡歷都了然于心。
“可以說,我認識的唐代人比現代人多。”他說。
無數個夜晚,陳尚君獨居斗室,據善本校勘詩歌,口誦心念,目驗心會,體會唐人在詩中傾訴的喜怒哀樂,內心不能不受到深深的觸動。
“唐詩不是一張紙,也不是簡單的文字,是由一個個有血有肉的人,有感情、有欲望、有愛恨的人,活生生地寫出來的。將所有東西都讀通后,唐代的社會以立體的面貌向我們展示,是生動而活潑的。”陳尚君說,他認為唐詩研究離不開對詩人的研究。2019年年初,他開始在《文史知識》開設專欄“我認識的唐朝詩人”,每月撰寫一篇文章,為詩人寫小傳,皆是有感而發,力爭做到深入淺出,客觀論證,接近真相。
他寫歐陽詹的深情。歐陽詹才華出眾,可惜進士及第后僅八九年就去世了。好友韓愈很傷心,作《歐陽生哀辭》,稱贊他“事父母盡孝道,仁于妻子,于朋友義以誠”,可謂道德完人。事實上,根據同時人孟簡和同鄉后學黃璞所作之詩,可知歐陽詹往太原游歷期間,曾與一官妓相戀,當時無法公開,只得分離。后來此女病亡,他得知消息,傷心不已,昏迷數日后離世。“中國古代文人多以道德示人,為愛情而情動五內,以身相殉者,則少之又少,歐陽詹之特別可貴之處,正在于此。”

他追蹤杜甫在大歷三年的足跡,梳理詩作,證實《登岳陽樓》里所謂“親朋無一字”,確實是走投無路了。他寫韓愈在潮州的經歷,本想批評其《潮州刺史謝上表》的諂媚無恥,寫的過程中則原諒了他的一切,“努力挽救自己的自然和政治生命,也有可以理解的理由吧”……這些文章,后來都被結集成書——《我認識的唐朝詩人》出版。
“我是站在唐朝特定的環境中來評價詩人或詩作,也比較愿意用古人的思路來理解作品,不是用當下的標準來要求古人。”陳尚君說。
研究唐詩這么多年,總有人問陳尚君,為什么現代人要讀唐詩?唐詩究竟好在哪里?
“唐詩凝結了盛唐氣象,抒發著言志報國的壯懷,體現著對生命的關注與人文關懷,蘊含著無限開闊的仰觀宇宙之意。而每個人生命的某個瞬間,都可能與那些詩句產生跨越時空的聯動,產生精神共鳴與心靈共情,為內心注入力量。”陳尚君說,現在讀古詩、學習古詩詞,最重要的收獲不是關于語言文學的知識,而是一種有價值的生命范式。“通過唐詩,可以知曉那個時代的人對人生進退的選擇,知道他們經歷了什么,他們如何適應時代,或者他們如何在時代劇變中沉浮。”
前不久,陳尚君在西安看了一部歷史舞劇《長恨歌》。故事背景放在了驪山,講1300多年前華清宮里李隆基與楊貴妃的愛情故事。當兩人感情升華時,整個驪山燈火輝煌,安史之亂的戰火燒起,“坐在前排能感受到炙熱的火”。當時,他想到的不是白居易的《長恨歌》,而是杜甫的《自京赴奉先縣詠懷五百字》。
“這首詩寫于安史之亂前一周。除‘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之外,最關鍵那句是‘圣人筐篚恩,本欲邦國活。臣如忽至理,君豈棄此物’,說朝廷將全國賦稅集中起來,由皇帝把綢帛分賞群臣,實指望他們感恩圖報、救國活民,臣子們如果忽略了治國安民的基本道理,難道皇帝也可以忽略國家治理的根本所在,將一切財物用于自己和親近之人的奢侈享樂?這一問,是杜甫的盛世危言,他看到了繁榮社會底下涌動著危機。”
那一刻,陳尚君更深刻地理解了杜甫,感覺離真實的杜甫更近了。
生活中的陳尚君,跟印象中的傳統學者不同。他愛好廣泛,喜歡看電影、旅游、攝影,也愛流行樂,愛人曾說他“一邊聽著周杰倫,一邊整理古籍”;他努力靠近大眾,當年網上瘋傳“杜甫很忙”時,他寫了一篇《詩圣與牛仔》,說杜甫真曾將自己比作牛仔,有詩為證:“憶年十五心尚孩,健如黃犢走復來。”他積極面對新事物、新技術,曾撰《E時代唐詩文本考證的驚喜和無奈》等文章,直言自己的看法。
如今,陳尚君已經72歲了,仍然每天工作到深夜。“我一直在做傳統學術,許多工作是長線作業,要積累幾十年才能完成,就像一個人在爬一座高山,只覺那山很高,但不知何時能爬到頂。70歲以后,就不太好做長期規劃了,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但只要走著,終會像杜甫穿越三峽之后,見到‘星垂平野闊,月涌大江流’的壯闊景象。”
編輯 余馳疆/美編 苑立榮/編審 張培
陳尚君
1952年生于江蘇南通,現為復旦大學文科特聘資深教授,并任中國古代文學研究中心主任、中國唐代文學學會名譽會長等。專治唐代文學與文獻,主持修訂點校本《舊五代史》《新五代史》《舊唐書》,著有《全唐詩補編》《唐詩求是》《我認識的唐朝詩人》等。今年8月,由其纂修的《唐五代詩全編》出版。